第8章
第8章
修雲關上窗戶,轉身走到桌邊坐下,拿出簡尋給他的那枚腰牌仔細端詳。
鐵制腰牌,中間有一個燙金的“傅”字,腰牌看起來已經有些磨損了,明顯是被人貼身帶了很久。
“傅……”修雲輕聲喃喃自語。
聯想簡尋所說的那句“江城郡守傅大人”,修雲能猜出這塊腰牌的來歷。
江城郡守傅如深,江城本地布衣出身,十七年前進士及第,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卻直接在殿試後被嘉興帝指回江城做郡守。
當年的狀元郎,如今在江城世家權貴中夾縫求存的可憐郡守。
不過能在江城這種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安穩做了這麽多年的郡守,可見傅如深也是個圓滑之人。
修雲正想着,門外傳來沈三畢恭畢敬的一句:“公子?”
他把腰牌随手放到桌面上,應聲道:“進來。”
門軸轉動發出一聲輕響,沈三端着晚膳走了進來。
照舊的清淡菜品,量比白日裏那次要大了些。
修雲整日除了早上用了些飯食,直到現在滴水未進。
沈三一邊拿出碗碟給修雲布菜,一邊禀報今日護衛營的成果:“公子,派去調查玄青觀的人也回來了,從觀裏發現的賬冊屬實。”
修雲一手放在桌面上,手指輕叩,那是他思索時習慣做的動作。
那本賬冊是血洗玄青觀當夜,簡尋離開之後,修雲派人搜查時找到的東西,上面将玄青觀觀主這些年與江城權貴勾結犯下的累累罪行記錄在冊。
合作貪墨、侵吞良田、壟斷行市,這些放在大啓律法之中會被處斬的罪狀甚至都輕如鴻毛,至少只是為了錢權。
但另一項,卻是一筆如何也償還不清的血債。
賬冊裏有一份祈福名單,除了醉風樓送去的清倌,還有世家大族送去的下人,甚至從周邊縣城騙來的孤女。
玄青觀觀主會說他們被神佛選中,入山修行,随後杳無音訊。
實際上所有人無一例外,都被玄青觀觀主夥同一群衣冠禽獸,以祭祀的名義,虐殺在觀內的地牢中。
賬冊上甚至将活生生的人比做活羊,仿佛屠夫買賣一般記下了那一部分被何人買走祭祀天神。
護衛營的人打開地牢大門時,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裏面的磚石甚至被陳年的血跡染成暗紅。
賬冊裏輕描淡寫的一筆,是玄青觀下含冤而死的可憐人。
簡尋或許只知道最表面的一茬,知道那些送去玄青觀的人死于非命,卻不知是以何種方式慘死,如何在生前死後都遭人淩/辱。
修雲長嘆一聲。
看不見也好,那人一顆赤子之心,一個被騷擾的少年都能得到他的同情,知道這種事,怕不是又要難過許久。
修雲攥緊了手,指骨發白,半響才問:“收尾工作做好了嗎?前去調查的官兵有沒有發現異樣?”
修雲在發現玄青觀私隐的時候,就知道江城官官相護,前來調查的人必然不是來揭發上頭的罪行,而是要将罪證毀屍滅跡。
沈三布完菜,在修雲身邊跪地俯首:“所有已故者都被妥善安置在後山桃林,護衛營有特殊辦法保存,殿下不必擔心。”
玄青觀後院內幾顆桃樹下,護衛營勞作幾天,挖出整整四十多具遺骸。
白骨森森,饒是護衛營裏這些見過市面的,清點過數目之後也震驚不已。
這些都是江城權貴犯下的血債,名冊上有一個算一個,叫出名字都是在江城響當當的富貴主。
以無辜者鮮血染就的富貴。
修雲見後山風景秀麗,比那小小一方院落廣闊太多,才讓護衛營将屍骨暫時安置在那裏,希望大仇得報的可憐人們,魂歸故裏,早登極樂。
真相雖然暫時不能昭告天下,但也算是給生者聊以慰藉。
“恕屬下直言,若是沒有護衛營的人掃尾,那位公子恐怕還會留下蛛絲馬跡。”沈三看不出修雲對那人究竟是什麽心思,但這不耽誤他想試探幾分。
大啓朝男風盛行,皇室之中,有龍陽之好的人也不少,但都是養在宅裏當個玩物,無名無分,從大啓開國至今,還沒有男子成婚的先例。
太子從前向來奉行生人勿進的準則,河畔一夜之後,甚至連寬衣都拒絕侍女服侍,怎麽會想起和一個男子一度春宵,就為了玄青觀驚鴻一瞥?
沈三的确好奇,那位幾次出入雅間的男人,在太子心中究竟幾斤幾兩,這也方便他們日後做事,讓他們這些做下屬的知道些輕重。
修雲擡眼看他,似笑非笑:“他畢竟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哪比得上你們經歷過千錘百煉,護衛營要是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幹脆解甲歸田吧。”
修雲會在上元夜以“莽夫”評價他的蕭郎,原因正在于此了。
那人赤誠,心懷善意,憤世嫉俗,行事卻有一種天真的殘忍,并不會憐憫自己刀下的惡人,下手也足夠果斷,只是還不夠細心而已。
沒關系,他很有耐心,總會看到對方成
長到讓他滿意的樣子。
八個月,還是太長了,若是沒有個順眼的人在身側,修雲想不出要怎麽度過這漫漫長夜。
沈三低聲下氣地“唉”了一聲,道:“公子說的是,是我糊塗了。”
心下已經把這個趁虛而入的男人記在了小本子上。
太子無欲無求的模樣見多了,乍然聽到這般護短的話,沈三竟無端有些欣慰。
這位不知名的公子,怎麽說,也得是個太子側妃的地位吧?
沈三揣摩着主子的心思,又問:“是否需要屬下派人去調查那位公子的身份、家世背景?”
“還用調查?”修雲一挑眉,指尖在桌上的腰牌上敲打幾下,說:“江城權貴出身,母家姓蕭,本家從前名聲很響不過如今沒落,還能得傅如深看重……皇商曲家,将門鐘家,還有……敬宣侯。無外乎這三種出身,雖說他是何出身我都不在意,但這傻瓜也一點都不會遮掩。”
他的蕭郎恐怕到現在還在糾結,該不該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這個身份卑微的小倌呢。
殊不知修雲哪裏在乎這個,他只想要這個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三怔愣片刻,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公子怎麽确定是這三家?”
修雲拿起湯羹喝了一口,解釋道:“從江城縣志上看,傅如深和江城各家來往都不少,畢竟當年他初來乍到,江城修路防洪築城,哪一樣不要銀子,只能從這些人手裏撈。不過這人手段了得,迎來送往,都只是表面關系,能得他看重的也就這三家了。”
沈三:“……屬下受教了。”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更偏重武藝的護衛營統領其實沒能理解其中的關聯。
可太子所提出的三家,的确是江城之中唯三和傅如深交情深厚的。
只不過,沈統領知道這些是得益于護衛營的暗中調查,太子則是,僅僅靠那點流水賬一樣的縣志。
沈三暗自心驚,他原以為太子要了些江城縣志只為了打發時間,沒想到只憑一些文字記錄,太子就已經将江城的勢力看透了。
“除了那些縣志,還有別的書簡嗎?”修雲漫不經心地問。
江城縣志數目頗大,但修雲的閱讀速度很快,幾天功夫就見底了。
他記得自己和沈三讨要打發時間的讀物,對方還帶了其他的。
沈三點了點頭,說:“縣志是從江城衙門庫房裏偷的,剩下那箱,是離開車隊時候帶的……”
修雲略一皺眉,問:“是什麽東西?”
沈三答:“是聖上當年的南巡記檔,随行的中書令剛剛走馬上任,沒什麽經驗,就抄錄了一份做參考。”
南巡記檔……
修雲眯了眯眸子,他突然想到,這玄青觀不僅僅是江城的一個香火旺盛的道觀,還是得過嘉興帝賜名的“洞天福地”。
“晚些時候送過來。”修雲說道。
沈三:“是。”
修雲這才拿起碗碟開始用膳。
沈三畢恭畢敬地站在邊上,卻發現修雲的食量似乎比白日裏還少了些。
等修雲停了筷,他忍不住憂心忡忡地詢問:“公子,可是飯食不合口味,還是身上不爽利?屬下還是回車隊找太醫給您瞧瞧吧?”
怕不是昨夜傷到哪了?
修雲“啪”地放下碗碟,睨他一眼,說:“滾出去。”
“是!”沈三一個激靈,帶上殘羹冷炙忙不疊地跑了,走到門邊又突然回身請示:“那……屋頂上的護衛還要繼續撤走嗎?”
言下之意其實是想問,那個未來的太子側妃還會不會來。
修雲輕笑一聲,說:“撤。”
他知道,那人一定還會來的,畢竟他說出了那樣的請求。
因為蕭郎的心啊,太軟了。
*
簡尋當然不知道修雲給了他什麽樣的評價,這會兒他才剛剛抵達城外駐軍校場。
校場不比城內,夜裏十分寂靜,只有巡邏士兵拖沓緩慢的腳步聲。
簡尋仗着自己武藝高強,向來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不成想剛進內院,就被守株待兔的傅景抓了個正着。
尋常主簿的舍院并不是兩人同住,這是僅屬于他們兩個的優待。
簡尋翻牆進門的時候,自己唯一的友人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酒盞。
見他進來,傅景一拍桌面,說:“總算讓我逮到你了。簡尋,今夜你必須坦白,說,你今日入城又做什麽大事去了。”
傅景衣衫淩亂,臉頰泛紅,說話還有些口齒不清,明顯是有些醉态了。
不過人還算清醒,還知道自己眼前的是誰。
“沒什麽。”簡尋應了一聲,略過這個醉鬼往裏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件要緊事,回頭問:“有人和我求一只秋海棠簪子,應當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江城哪裏能買得到?”
簡尋平日裏要麽練武要麽琢磨着做大事去了,哪有時間逛江城的店鋪,這會兒難免有些局促。
傅景掏了掏耳朵,一臉懷疑:“我說簡公子,你不諱世事也要有個度啊,這東西随便哪個胭脂水粉店都能買到,你怕不是被人騙了吧?”
簡尋一愣,回想起修雲和自己說話時擔憂的神情,總覺得不像做僞。
對方是真心請求他帶一只簪子過去。
“不會,他說得很鄭重,他不會騙我的。”
傅景拍了拍臉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點,他仔仔細細地觀察簡尋嚴肅的表情。
嘴唇輕抿,眉頭微皺,顯然是在為這個問題煩惱。
傅景無奈地發現,簡尋是真的、正正經經地在向他詢問這個問題。
有意思。
傅景撩了下長衫,面上醉态退了大半,一臉興味盎然,“啧啧”幾聲,評價道:“不過也有一種可能,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哪裏是真的想要東西,是想找借口見你。”
“稀奇啊,簡公子這整日只知道練武的人,也能有這種境遇。”
“簡公子,你知道秋海棠代表着什麽嗎?”
簡尋被傅景的幾句話震在了原地,腦海中雜亂的信息交纏在一起,卻怎麽也拼不成一個完整的原因。
他下意識伸手抓住了垂在腿側的同心結,遲疑着問:“……什麽?”
傅景搖頭晃腦地說:“相思愁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