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此時此刻,沈三心裏只有一句話:“殿下英明。”
他這樣想着,也這樣說了,明白那位“太子側妃”早就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了。
太子病愈之後,對人心的揣摩和把控已經臻入化境,沈三總覺得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太子看透了。
但沒關系,沈三自從前夜順着修雲的提示揪出一個試圖向國都傳遞消息的內奸,對太子的敬畏之心已經到達巅峰。
護衛營上下一心,皆為太子犬馬,這句話已經不僅僅是沈三随口就可以說出的奉承之語了。
這樣智多近妖的人沈三以前也見過一個,但太子身上比那人更多了些人情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位“側妃”的緣故。
沈三略有些唏噓,他添好了新茶,就聽修雲詢問:“醉風樓還有定時重選頭牌的規矩?”
沈三點頭,回想起相關情報,對修雲解釋道:“的确如此,雲公子之前就有不少恩客,不僅是江城本地,周圍幾十城都有慕名前來自為聽他琴曲的人,不過據說,這位雲公子是出了名的清貴,從來沒把這些撒錢的公子哥放在眼裏。”
雲公子以琴曲聞名江城,最初出現在大衆視野時,甚至一直戴着帷帽示人,但僅靠琴曲,就能讓不少男男女女為之傾倒,順理成章地登上醉風樓頭牌之位。
那時候雲公子也被稱為大啓最有才情的清倌。
成為頭牌之後應恩客們的願望,摘下帷帽,又以美貌收割了不少人心,這才穩坐頭牌之位直到近日。
但雲公子卻是在名聲盛極一時的時候驟然跌落低谷,實在有些奇怪。
修雲有些好奇:“那他是得罪了什麽人被送到玄青觀的?”
沈三面色陡然嚴肅起來,他說:“屬下無能,沒能調查清楚個中緣由。只聽說他想給自己贖身,獨自去見了醉風樓的幕後老板,回來後就被發落道玄青觀去了。”
被醉風樓養大的人,只能在樓裏生,若敢奢望不該奢望的,難逃一死。
雲公子在醉風樓得到了常人豔羨的名聲、財富,卻貪心不足,想要更進一步,做第一個拿到自由身的人。
可惜,正如修雲信口說的那些戲言,醉風樓不過是個飼養鳥雀玩物的地方,樓中之人根本沒有脫身之日。
外界的繁華看得多了,就想飛出樊籠看看,卻只能在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但雲公子已經能算得上其中翹楚了,他聰明有心計,又懂得随機應變,給自己留了後手,這才能在前往玄青觀的路上逃出生天。
如今進了駐軍校場,只要修雲一日需要借用他的身份,就一日也奈何不了他。
究竟是誰幫了他……
修雲細細思索,向沈三招了招手,吩咐道:“我想看看那些恩客打賞的賬冊,能拿到嗎?”
沈三沉吟一聲,說:“可以試試。”
“不急。你先下去吧。”修雲應聲道,又翻看起了桌面上放着的書卷。
沈三帶着差事走了。
修雲本以為這事至少也需要籌謀個一兩天,沒想到當日深夜,沈三就帶着賬冊回來了。
見到他進門,修雲難得感到驚訝:“你近日武藝又有精進?”
沈三撓了撓頭,表情有些奇怪地說:“不曾,甚至因為久不和人對練,有些生疏了。能這麽快拿到是因為賬房外守衛并不森嚴,我起初只想嘗試一下,沒想到就這麽……成功了。”
沈三雖然對自己的武藝很有自信心,曾經在國都就已難尋敵手,但自認也沒到無敵的程度,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敵人太多他也應付不過來。
賬房那種地方,怎麽說都應該是重兵把守,連個蒼蠅也飛不進去。
沈統領本以為自己要費好一番功夫,沒想到守衛不但武藝不高,警惕心也一般,就這麽讓他一進一出,甚至翻找了一段時間,出來時守衛還在那目光炯炯地直視前方。
沈三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和修雲說了,語氣還是有些疑惑。
修雲沉吟一聲,好像想到了什麽,他開口解釋道:“許是幕後之人知道,就算不派守衛,也沒有人敢在醉風樓放肆,尤其是江城權貴。”
沈三不太理解,照太子這麽一說,醉風樓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護佑,震懾着江城的所有地頭蛇,沒有人敢輕舉妄動,甚至狂傲得連守衛都不用心安排。
修雲從他手裏接過賬冊,翻開查看。
沈三做事細心,這本賬冊是獨屬于雲公子一個人的,只記錄了超過百兩的大宗賞錢,從雲公子以琴曲出名開始,到半月前為止。
賬冊約莫三寸厚,每一頁都是醉風樓借由雲公子,從那些富商權貴身上榨出來的。
修雲翻看的速度很快,沈三站在邊上跟着看,眼睛都看花了,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麽能看得清的。
該不會只是随手翻翻?
沈三這個念頭剛浮起來,就見修雲将賬冊展開在了其中一頁停住了。
上面的記錄很有意思。
江城守軍陳教頭、江城守軍吳教頭、江城守軍樊教頭……
這一整頁上清一色都是江城守軍教頭,給出的賞錢節節升高,很像是相約來醉風樓消遣,最後為了一個清倌攀比上了。
而名冊的最後一頁,是“江城守軍孫教頭”,賞錢是一千兩。
修雲手指點了點上面記錄的數額,覺得有趣,他問:“江城守軍,有這麽多油水可撈?”
沈三一咧嘴,這種軍營裏的爛事他再清楚不過了,解釋說:“底層兵卒自然是沒有的,不但沒有,還會被兵營長官壓去不少,這壓着壓着呢,俸祿就沒剩幾個子兒了。都進了上面人的口袋,層層盤剝,獲利者最多的,除了兵營主簿這種有機會修改賬冊的文官,就是管理兵卒的教頭們了。”
“江城每年上繳的賦稅都那麽多,當地的守軍……月錢比國都只會多不會少。”
修雲說:“這個姓孫的教頭,應該有別的錢財來源。”
沈三答:“殿下英明,這人母家有商賈背景,的确是這群人裏最闊綽的,”
修雲笑意漸深:“武功不低,年歲不大,長相周正,不是輕浮浪子。”
随着修雲對這位孫教頭的推測一一說出口,沈三下意識在腦海中模拟出了一個形象,并和記憶裏的一個身影逐漸重合。
沈三目露震驚,遲疑道:“他就是……僞裝成強盜,沖撞車隊、趁亂劫走雲公子的人?”
修雲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這位雲公子有些手段。他恐怕也知道若是贖身失敗,自己會遭滅頂之災,提前從自己的客人裏選了一個合适的吊着,預備的就是這種時候。”
沈三感慨:“他向我們求救的時候估計也沒想到我們的目的地也是玄青觀。”
“可這江城哪裏是什麽安全的地方,駐軍營裏更是龍潭虎穴,他既然那麽想自由地活一遭,那就暫時,讓他跑吧。”修雲悠悠地看了沈三一眼。
雲公子一旦出了駐軍營地,有機會回到江城,就會發現有人在假借他的身份,到時候修雲的這一出戲可就唱不完了。
沈三立刻點頭應是:“屬下明白。”
*
另一邊,簡尋離了醉風樓,有些魂不守舍地回了駐軍營。
傅景今日沒有喝酒買醉,而是拿了筆墨紙硯擺在石桌上,潑墨揮毫,聽見簡尋躍入院中的聲響,頭也沒擡,說:“呦,今夜回來得早啊。”
簡尋悶悶應了一聲,手裏捏着紫檀匣子,一撩額發,在傅景對面的石凳上坐下了。
“你何必這麽麻煩,城裏城外地兩邊跑,直接回侯府住不就行了?”傅景說着,在宣紙上又落下一筆。
簡尋這每日來回往返,傅景看都看累了,也不知道這人怎麽就那麽有精力。
江城駐軍常年待在城外駐地不挪窩,也很少征兵,每月除了既定的俸祿賬冊要統計,兵營主簿這些文官都要閑得發黴,和守軍一起被迫吃空饷。
每日點不點卯也沒人追究,簡尋還不如常駐城內。
簡尋眉毛一皺,說:“叔父舊疾複發,需要靜養,我不便回去打擾。”
傅景語氣涼飕飕地說:“是不想打擾還是不願意相見?你前些年不願回江城,除了為了精進武藝,也有這個原因吧?”
“我與叔父并無
親緣關系,我所做之事逆天而行,叔父還是早日與我劃清界限才好。”簡尋語氣越發冷淡,并不想在此時再提這件事。
傅景是個人精,見簡尋不想提,他便住了嘴。
他今日也心情不佳,否則不會不知輕重地在簡尋的痛處上踩。
傅景寫着寫着,心情逐漸煩躁起來,把手裏的筆一扔,狼毫在雪白的宣紙上炸出一團黑墨。
宣紙上的字跡蒼勁有力,寫的是先賢的一句好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傅景和簡尋是一個夫子教出來的,傅景和簡尋不同,夫子曾說他是有天分的人,若是一心科舉,如今指不定已經連中三元、進士及第。
但傅景對此不以為意,簡尋私下裏問過對方,為何不參加科舉,傅景只反問:“再走一次家父的老路?”
簡尋盯着宣紙上的字跡看了兩眼,略顯潦草,不是傅景的尋常水平。
書卷壓着的層疊宣紙,讓簡尋無端想起了修雲桌上的紙張,對方的字雖然和傅景的風格不同,但水平居然不相上下。
簡尋也聽過傳言,說醉風樓的雲公子很有才情,但修雲在那種地方,如何養成了如今這樣寬闊的眼界和脾性?
他心底浮起些許疑惑。
正想着,傅景忽地把宣紙抽走收了起來,簡尋立刻回過神來。
傅景拍了拍衣擺,也在石凳上坐下。
兩個心情焦躁的人相顧無言,發現彼此都有心事遮遮掩掩不願明說。
傅景也不細問,只說:“說說吧,簡公子,今日分明是去見心上人的,卻愁眉苦臉地回來,不順利?”
簡尋沉默了,他摩挲着紫檀匣子,不知道該從何講起。
他其實不想和傅景說修雲的事情,傅景流連煙花柳巷,自身卻厭極了那種地方,也厭極了那裏的人。
“我做了讓他厭煩的事。”簡尋斟酌着說:“我如約給他帶了簪子,但他以為我想和他一刀兩斷。”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傅景艱難理解,只得出簡尋不會與人交往、情路坎坷的結論。
他一擡眼,問:“那你是真的想和他一刀兩斷?”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于我有意……”簡尋總覺的,修雲即便是專注地看着他時,目光深處也湧動着讓他說不清的情緒。
起初他以為那是修雲為權、錢對他的算計,但經歷過今日的事,簡尋明白他想錯了,比起能從他身上得到的身外之物,修雲更想要別的。
比如,他這個人。
傅景見狀,直言道:“不管他是否對你有意,簡尋,你要看清楚你自己的心。你真的想和他從此不再相見,形同陌路,最後和他人共度餘生嗎?”
簡尋愣了愣,陷入沉思。
他想嗎?
他真的能忍受,讓修雲再接受別的恩客,和別人春宵帳暖嗎?他真的能忍受,修雲對着另一個人勾唇淺笑,親昵地耳語嗎?
這些念頭甫一浮起,簡尋就滿心郁悶。
——他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