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醉風樓實在不是個有趣的地方,尤其是三樓一排雅間,住得都是身價比較高的清倌,平日裏除了苦練琴曲的聲音,連點聲響都不能有,死寂一片。
說是身價高,實際和放在展櫃裏的展覽品沒甚區別,擺在櫃臺裏供人賞玩,最終價高者得。
門可羅雀之後便随意抛去,失意者不知凡幾,雲公子不過是醉風樓建成以來幾百個頭牌中不太起眼的一個。
雅間裏一成不變的擺設,千篇一律的生活,修雲并未精心打理的長發,不太規整的衣衫,都和前幾次并無二致。
簡尋輕手輕腳地越過窗棂,嚴實地關上窗戶,修雲坐在桌邊,幾卷書籍放在手邊,油燈一豆,他撐着額頭,背影看起來略顯寂寥。
這屋子的格局比簡尋的卧房還大,大得分內外兩間,能放下成套的上好檀木家具,盡顯雅趣。
但簡尋偶爾又會覺得很小,小到連兩人面對面平和交談都覺得擁擠,難以呼吸。
他走到桌邊,并未發出太大聲響,将拿在手裏的木匣放在了桌面上。
視線略過的時候,見到書卷下壓着的宣紙一角,零星的字跡露了出來,鐵畫銀鈎,很有風骨。
都說字如其人,修雲的字倒是比本人溫潤的模樣更顯鋒芒。
簡尋揮掉腦海中的雜念,看向修雲,一時不知自己該開口說些什麽,是先安慰幾句,還是先随自己的心意詢問方才起了争執的是誰。
兩種念頭在腦海裏打架,怎麽做簡尋都覺得不太妥帖。
最終他只說:“你……還好嗎?”
修雲對那看起來昂貴的紫檀匣子視若無睹,只側頭看他,無奈地勾唇,問:“蕭郎何時來的?可是看到我失态的樣子了?”
“沒有多久……只聽見你似在和人争吵。”簡尋很誠實地回答。
修雲心下一嘆。
看來沈三的警惕心也不差,這人剛一到,沈三就已經察覺。
短時間內,修雲不用擔心自己在這人面前暴露身份了。
“見笑了……你也知道,這樓裏的人一個個都身不由己,我嘛……有個救命恩人的名頭在,說得很好聽,但免不了也會招惹是非。”修雲輕聲說。
簡尋握緊了拳頭,煩躁
感湧了上來,說:“可是他強迫你?”
修雲擺了擺手,笑道:“想什麽呢?若是我不願意做的事,沒人能逼迫我。”
簡尋明白,世人都顧及臉面,何況是堂堂巡撫,對方剛剛入江城,據說也是因舊疾發作前來求藥,怎麽好在風口浪尖上做出下作之事來。
若是你情我願也便罷了……
但修雲拒絕了對方。
簡尋莫名松了一口氣,好像修雲不再接受恩客對他來說是件好事一樣,連攥緊的手都略微松開。
修雲眸光流轉,單看表情就知道面前這男人對他和外人接觸一事很在意。
不說是否與情愛有關,單是前幾日還在自己身下輾轉承歡的人,轉頭又上了別人的床榻,将心比心,修雲自己也受不了。
是人都會有獨占欲,不管欣賞的人或物是否真的屬于自己,人心底肮髒的欲念都會叫嚣着将入侵者趕出去。
簡尋也不例外。
但他的蕭郎把欲望按在心裏不說,修雲卻不會輕易就放過這點,懂得抑制貪欲的好孩子需要褒獎。
“從前之事我不願回想,蕭郎的過去我也不會追問,但從上元一夜開始,我只有你,也只想有你。”修雲伸手拉住簡尋的衣角,好像做了這個動作,兩人之間就能彼此相連,心意相通。
衣料入手的時候,修雲有一瞬間怔愣。
原因無他,這料子可比對方上元夜行刺時穿的那一身好多了,估計是頗為名貴的材質,這人卻在今日穿來見他。
他臉上笑意更濃,手指捏着衣料的動作又加重了幾分。
——在這裏,在這個不知真假的世界,在危機四伏的江城,不管是燈火邊還是床榻上,我當然只有你一個,只想要你一個。
他的視線溫柔,卻不熾熱,像柔軟的絲線将簡尋一個心輕輕纏繞包裹。
簡尋下意識想握住那只手,不忍心讓他一直懸在半空,那麽卑微懇切,好像害怕衣料從指尖溜走,又不敢有絲毫冒犯。
但他還是抑制住了自己的動作,因為知道修雲總會自己放手的。
修雲在座位上坐直,略微仰頭看向簡尋,燭火之下,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他雖不說盼望,卻好似滿心滿眼都是“期待”二字。
“蕭郎今日來,可是為了滿足我的心願?”
簡尋點了點頭,将方才放在桌面上的紫檀匣子遞給他:“有些素淨……希望你不要介意。”
修雲接過那個紫檀匣子,打開一看,裏面是一枚做工精巧的銀簪,這種精細程度看起來就價值不菲,哪怕是修雲也覺得十分少見。
修雲神色莫名,他只随意想了個托詞,希望這人能再來見他,簪子自然只是借口,聊表相思罷了,哪知道這人這麽實心眼……
他面露不解,問:“蕭郎這是何意?挽發的工具罷了,只随意挑一個便好,怎得如此破費?”
簡尋神色鄭重地答:“醉風樓重選頭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知你還想像從前那般風光,這簪子你先收下,雖說沒那麽貴重,但也能補貼一二,那位貴人若因你推拒……不願出手幫你,我再想辦法。”
修雲差點氣笑了,好懸沒把手裏的簪盒扔在地上。
什麽重選頭牌,他什麽時候說想要去當什麽頭牌的,他自己怎麽都不知道?又什麽時候和這人求金問玉了?
這人簡直榆木腦袋,怎麽就能把讨簪子的事情和選不選頭牌牽扯上的?
他一時不知道是該感慨對方的聯想能力,還是該欣慰對方因為自己胡思亂想起來。
若非思緒不受控制,怎麽會見到與他有關的事情,就下意識地按在了他頭上。
修雲故作訝異道:“公子是覺得我如此遭人怠慢冷眼,還看不出自己卑賤之身、早就和頭牌之位無緣了嗎?”
“什麽卑賤……莫要亂說。”簡尋立刻反駁道。
修雲一扯嘴角,臉上原本的歡愉都被苦笑取代,眼神像漸熄的燭火,黯淡下去,他苦笑道:“蕭郎自己只願意聽到自己想聽的,我只求一柄木簪挽發,蕭郎卻覺得我是在向你讨要恩賞,說到底,我在蕭郎眼中和在那些恩客眼中并無二致。”
“并非如此……!”簡尋聽不得這人如此用言語奚落作踐自己。
那尖銳的語言好像刀子,卻不是落在修雲身上,而是加倍剜在了簡尋心間,止不住地鈍痛。
他磕磕絆絆地說着:“我只是覺得這簪子配你……”
修雲将手裏的紫檀匣子放到桌上,站起身上前一步,湊到男人近前,仰頭盯着這雙眼睛,說:“可我不想要這個。收下這枚簪子,蕭郎就可以安心和我一刀兩斷,對嗎?你本就是……不想再和我有牽扯。”
簡尋下意識想為自己辯解,不是這樣的。
可下一秒,他徒勞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曾經真的是這樣想的。
簡尋一向覺得,醉風樓那種地方的人,汲汲營營,雖然表面光鮮,實則從不吝于委身他人,為的莫不過錢、權二字。
簡尋心有愧疚,錢給了,權也給了,卻都被修雲四兩撥千斤地堵了回去,對方好像對他的贈予毫不在意。
他想不通修雲到底希望從他身上得到什麽。
像他這種親緣淺薄的人,空有一身武力幾年裏毫無作為,實在不是什麽良人。
他買了最貴的簪子,心裏即使還存着兩不相欠的念頭,卻覺得兩人之間的關系莫名糾纏在了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明知道再這樣下去,那一夜的恩情就怎麽也還不清了。
明知道應該不再來往,可簡尋卻不想看那人等不到他,失望的樣子,光是想想,就覺得自己禽獸不如,真不是個東西。
所以他帶着銀簪前來,心情因為修雲幾度起落,當被這人質問之時,簡尋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傷了修雲的心。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片刻,修雲輕笑一聲,選擇了退卻。
簡尋怔然地看着修雲脫離自己的懷抱,原本垂在他手腕處的長發也随着轉身的動作毫不留情地溜走。
修雲轉身走近裏間,從妝臺上拿出了那枚腰牌,連同那個紫檀匣子,一起塞到了簡尋的手中。
“腰牌和銀簪,我完璧歸趙。蕭郎既然心意已決,今後便不必再來了。”
簡尋無措地拿着自己的物件,這兩樣放在江城任何一處都會招致瘋搶的東西,在修雲眼中不過是一堆破銅爛鐵。
他腳下好像生了根,不願離去,卻不知該如何向修雲解釋,再耗下去也不過是無休止的沉默。
良久,修雲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嘆息,掙紮和苦悶兼而有之。
他再回頭時,屋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窗戶大開着,月光躍進室內,秋夜的冷風讓人遍體生寒。
*
沈三是在簡尋走後進來的,他來給修雲換一壺新茶。
他從退出雅間就一直在門外屏息躲着,什麽“保護太子殿下”當然是搪塞管茂實的借口,實則是抓心撓肝地想知道到底這位太子側妃是哪裏得了殿下垂青。
可惜從頭聽到尾,還什麽都沒明白,裏面兩人就已經吵了一架,鬧起了冷戰。
沈三不由得扼腕嘆息,看來今天也沒辦法學會太子側妃的上位手段然後賣給管大人發家致富。
因着在門外聽了牆角,此時還怕修雲把怒火撒在他身上,做事都比往常麻利了不少。
但他不經意一擡頭,卻見修雲正凝神看着手中書卷。
姿态輕松,面色如常,好像完全沒有被方才的事情影響。
沈三一時間懷疑自己方才都是幻聽。
修雲對外人的視線非常敏銳,頭也沒擡,說:“看什麽?”
“屬下只是有一事不明,那位公子這般不識擡舉,殿下竟一點也不生氣?”沈三讷讷地問。
雖說對方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尊貴的當朝太子,單說殿下在那位公子面前溫柔的脾性,換做別人,千恩萬寵也不為過。
那位公子在面對修雲的時候卻很矛盾,渴望和推拒兼而有之。
修雲嘆道:“只有在意,才會瞻前顧後,才會患得患失,才會思慮良多,才會懷疑真心錯付……蕭郎這麽在意我,我為何要生氣?蕭郎看不懂自己的心,我須得幫幫他才行。
”
沈三啞然片刻,問:“那殿下怎麽說了那麽重的氣話?竟叫那位……不必來了?”
修雲似笑非笑:“我說不必來,便不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