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修雲其實不喜歡蜜餞之類的零嘴,除了曾經重病纏身、喝那些苦到發指的中藥時,會吃一顆壓一壓苦味。

尋常時候,他會嫌棄這東西太甜,人總是感官動物,時常被這種多巴胺分泌的情況麻痹,很容易過于放松,喪失警惕心理。

雖然不喜歡吃,修雲看到這東西心情倒是不錯。

那人昨夜在屋頂上聽牆角,定是把沈三胡言亂語的內容都聽進去了,不但聽了,還早早給他買了送來,也算有心。

他把裝着蜜餞的油紙包拿起來,轉身走到屋內,将東西暫時放在桌面上。

修雲有些為難,他想把這東西當個收藏品放起來,但裏面裝着的畢竟是些吃食,即便果脯之類的東西保質期很長,放久了也難免變質。

留存是可以,就是有些可惜了。

修雲正想着,沈三在這時敲門進來,帶了今日的朝食,順便收走了修雲的洗漱用具。

沈三耳聰目明,只一瞥就看清了修雲手裏拿着的東西是什麽,頓時嘴長得老大,失語片刻才說:“蕭公子有心了,那家鋪子五更天才開張,這怕不是昨夜一走就跑去鋪子門口蹲着了吧?”

鋪子的事倒不是他特意打聽的,是沈七總在他耳邊念叨這些,今日說這家酒樓的菜品不錯,明日說那家鋪子的零嘴好吃,對方手裏拿着那點俸祿,恐怕都吃進嘴裏了。

也不知道一個女子,為何不喜梳妝打扮,反而跟個饕餮似的,到處尋找美食。

修雲沉

吟一聲,對沈三道:“找個匣子裝起來吧。”

沈三本來都要取出銀針試毒了,聞言頓時疑惑:“公子不打算用膳前吃一些嗎?”

“我不喜歡吃甜膩的。”修雲聲音淡淡地說。

沈三撓了撓頭,不明所以。他怎麽記得昨夜甜口的銀耳蓮子羹,太子殿下還用了大半碗來着?

不過沈三确實不太了解修雲的喜好。

太子殿下簡直快要把喜怒不形于色貫徹到底了,除了管大人向殿下舉薦兒女那次,沈三就沒見過太子殿下情緒外洩的時候。

修雲沒發覺沈三表情奇怪,他把油紙包上的竹簡拿下來,放到桌邊,想了想,又把東西收到了袖口裏。

沈三聽從修雲的吩咐,從行李中尋了個金絲楠木的匣子出來,把那包酸梅果脯放了進去。

放完還不由得唏噓。這麽高檔的木材只放一包果脯,沈三都替匣子委屈。

可惜千金難買太子殿下樂意,沈三也不敢違背太子的意思,眼觀鼻鼻觀心,站在修雲身側等對方用完了早膳。

沈三看着盤子裏比昨日又多剩了些的飯食,愁得頭發都要白了。

他立刻膝蓋一彎,說跪就跪,憂心忡忡地說:“公子可要保重身體啊,若是實在想念蕭公子,盡管吩咐屬下,屬下幫您解憂。”

修雲一陣失語,片刻後才問:“怎的胡言亂語?我不過是食欲差而已,和他有什麽關系?”

沈三眉毛皺得簡直要夾死一只蒼蠅了,卻不敢在多說什麽,心裏已經做下決定,要盡快把那個姓蕭的送到太子殿下榻上。

“……是。”護衛營首領沉悶地應了一聲。

修雲不由得好笑,不知道沈三是怎麽把這兩件事聯想到一起的,他還以為這些話只是沈三昨日随口說的。

他口腹之欲太低已是尋常事,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麽,卻不知道沈三暗地裏跑了多少家食肆,給他換了多少個廚子。

修雲從床頭拿了帷帽戴上,白紗垂落,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提點道:“那便多做些素菜吧,也好下咽。”

沈三激動地應了一聲,看着修雲的動作,也跟着想起了今日要出門的事,喜氣洋洋地在前面領路。

兩人出了雅間,沿着樓梯向下。

醉風樓的整個格局和尋常酒樓沒什麽區別,只是面積格外大些。

一樓是規整擺放的餐桌椅子,和尋常食肆相比只多了些典雅的屏風作為隔斷,再者就是一樓正中有個略高的寬大戲臺,供樓裏的清倌們表演歌舞琴曲;二樓則是包間,單獨的房間,僅做用餐使用,打開窗戶便能看到戲臺上的表演,視野奇佳;三樓就全是修雲如今住的那種雅間,卧房、書房、外廳連在一起,房間很大,只供給樓裏有名氣的清倌、或者是非富即貴的人入住。

時間尚早,醉風樓剛剛開張,只有零星幾位客人坐在一樓大堂裏用朝食,樓裏鮮少有如此冷清的時候。

但也方便了“雲公子”這種身份尴尬的人出門了。

修雲戴着帷帽,又沒有好好束發,只用發帶在後面囫囵一攏,略顯潦草,和雲公子一貫儒雅規整的裝束不太相似,是以沒有人認出修雲的身份。

沈三帶了管茂實的巡撫腰牌,等到了一樓櫃臺附近,向站在櫃臺內的掌櫃出示了腰牌,示意兩人要暫時出去了,以免被門口守着的護衛攔截。

掌櫃的面相十分和善,只淡淡瞥了一眼,神情未變,沒說什麽,便讓門口的護衛讓開了位置。

沈三走在修雲側後方一步小心指路,時不時提醒修雲注意腳下。

出了醉風樓的大門,修雲停下腳步,回頭向門口櫃臺處張望一眼,片刻後才示意沈三可以走了。

兩人在大街上閑逛,商販已經出攤了,沿街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走出了不近的距離,修雲饒有興致地問:“你沒有覺得,那掌櫃的有些奇怪?”

沈三撓了撓頭,沒發現什麽特別的,只按自己的感覺說:“怪惹人厭煩的。”

他在樓裏走動,沒少和這位掌櫃打交道,對方看起來皮相溫和好相處,實際上綿裏藏針,兩人屢次交涉,在錢財上恨不得剜下沈三一塊肉來。

但也不過就是有些貪財,沈三偷翻過展櫃的賬簿,一筆筆記得相當清楚,顯然是連賬房的活計也一起做了。

修雲哼笑一聲,說:“巡撫承接天子禦令,是當朝正二品大員,雖說只是腰牌,可這掌櫃的臉上甚至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尊敬之意……”

沈三頓時瞳孔驟縮,聽懂了修雲的言下之意。

——這掌櫃分明不把皇命放在眼裏。

太子南巡的消息早就傳到了江城,這城裏的世家權貴沒有不知道太子即将親臨的,甚至巡撫管茂實都已經提前入了江城。

不少勳貴近半月以來已經收斂了不少,沈七經常出門走動,據說街上打馬游街的公子哥都見不到幾個了,好像都開始夾着尾巴做人。

即便如此,這醉風樓的一切營生卻也照舊,好似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沈三震撼出聲:“昨夜還有清倌跟着一個富商去了府邸。”

醉風樓裏的的确沒有皮肉生意,但像這種情況也不少,全憑一個“自願”,美其名曰兩情相悅、佳偶天成,也不知道一晚上能一個人能配成幾對“佳偶”。

這清雅面皮下的腌臜買賣還在暗地裏進行,絲毫沒有收斂。

修雲感慨道:“這小小一個醉風樓還真是卧虎藏龍,裏面究竟有什麽秘密,能讓這大啓第一樓長久地屹立不倒……”

沈三立刻肅然道:“屬下今夜便會加緊探查。”

修雲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但他對護衛營的調查結果不抱什麽希望。

護衛營的探子在江城散出去那麽多天,搜集到的秘辛不少,關于醉風樓的大多都是花邊新聞,有用的半個字都沒有。

可見這裏面水有多深,若是沒有人打草驚蛇,幕後之人很難露出馬腳

修雲整理了一下帷帽,腳下步子随意,走到哪裏是哪裏,權當餐後散步,強身健體了。

他穿着一身青綠色長衫,外邊套着白綢繡着仙鶴的罩衣,腰帶并未束緊,領口微微敞開,雖戴着帷帽,仍是天人之姿,走在路上頻頻惹人注目。

沒走兩步,邊上的沈三突然劇烈咳嗽了幾聲。

修雲循聲望去,看到沈三拼命給他使眼色,伸手悄悄指了指後方。

修雲看向人流熙攘的街市,雖然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但已經知道,那人也跟着來了,忍不住嘴角微勾。

借着嘈雜的聲音遮掩,修雲壓低聲音問:“你之前說,他在屋頂上做什麽?”

沈三一愣,有些猶豫地答:“削……削木頭?”

修雲一挑眉,應了一聲,步履都輕快了幾分,覺得街邊無趣的攤位都變得生動起來。

修雲走走停停,偶爾在飾品、雜貨攤子前駐足,行到最熱鬧的地方,竟見到了個熟人。

街道邊上橫着一個比旁人大兩倍的攤位,鋪面上擺着琳琅滿目的雜物,從種類到擺放順序看着都有些眼熟。

修雲一擡眼,果然看見了前幾日夜市裏擺游戲攤子的那個老板,對方愁眉苦臉地坐在那裏,連身上的珠光寶氣都因此消減了幾分。

他在攤子前站定,略有些好笑地問:“看你這幅模樣,是做生意虧錢了?”

老板聞聲擡頭,他本性暴躁,賺錢的時候能笑意迎人,虧錢的時候活像別人欠了他幾百兩,臉色陰郁又難看。

此時張嘴就要罵,卻發現是那位高擡貴手讓他留下金元寶的善人,頓時沒了脾氣,在修雲面前生動地表演了一出變臉,說:“還要感謝您高擡貴手,否則我怕是沒盤纏回鄉了。”

修雲随口問道:“不必客氣,怎麽想到要來江城經商?”

老板頓時大吐苦水:“都說江城是個聚寶之地,但凡是行商的,來了都能賺個盆滿缽滿,而我呢,不但沒賺到錢,連盤纏都快沒了。”

攤子老板一臉匪夷所思,實在想不通其中緣由,想他離家時信誓旦旦想做出點名堂,沒想到這麽快又要灰溜溜地滾回去,到時候他的面子往哪裏擱?

“是你路子不對,你那攤子注定賺不到錢。”修雲說道。

老板狐疑地問:“公子有何高見?”

那夜市攤子是他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賺錢門路,沒想到初一實踐

就賠了個精光,他不太相信眼前人只因為一次游玩就能看出他的不足。

修雲笑着說:“其一,你攤子的定價太高,尋常人很難參與;其二,你攤子上的這點破爛兒,看起來連本錢都很難賺回來,讓人望而卻步;其三,牌子的花色做得太難了,看不到一點獲勝的希望。”

修雲确實沒想到自己在這個時代還能見到類似“套圈”的游戲攤子,這個老板思維清奇,是個妙人,只是單論經商之道還有些欠缺。

假以時日,說不定也能成為富甲一方的大商賈,修雲自然不介意提點幾句。

修雲最後總結道:“你想操控人的欲望來賺錢,自然要拿捏其中分寸。”

老板原本漫不經心,但聽着聽着,面色嚴肅起來,到最後已然滿臉堆笑,說:“公子果然聰慧絕頂!從那一夜我就知道,公子必是人中龍鳳,得公子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他面色激動,在身上翻找着什麽,最後一急,直接撤下身旁護衛腰間的銅牌,遞給修雲,道:“這是我本家的信物,等有一日我功成名就,公子可去南疆孟家找我!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孟之沅是也!聽說附近的樊城還有本地節日,我得趕着去下一場了!”

修雲有些訝異地把上面刻着“孟”字的腰牌拿在手裏,沒想到這人竟是孟家子弟。

他想起了原書中的內容,孟家是大啓第一商賈世家,手裏掌握的镖局、酒樓、米莊等等營生,說一句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而孟家人天生都有經商頭腦,也不知道眼前這個是怎麽基因突變得一直虧損的。

老板忙着收拾東西,修雲看着攤子右上方放着的木簪,目光幽深。

許是他盯得太久了,老板忙着還抽空問了一句:“公子看上哪個,帶走便是。”

修雲笑了笑,說:“不必了。禮物這種東西,還是有心人人親自送的更好。”

走之前,老板又想起了什麽,投桃報李,好心囑咐道:“公子若是也想出城,記得別走河西村那邊的路,聽說那邊不太安全。”

修雲眸色一暗,點頭致謝。

看着老板撤攤走人,修雲也沒了再逛下去的想法,帶着沈三準備回到醉風樓裏。

路上,沈三走在修雲身側,顯然也聽說過孟家的名聲,此時恭維道:“不愧是公子,幾句話就讓孟家人醍醐灌頂,還結了善緣。”

修雲嗤笑一聲,說:“你沒聽那人說的什麽?‘功成名就’,你怎知按照孟家的标準,什麽才算功成名就?孟家又會不會認區區一個護衛的腰牌?”

修雲的話,沈三一尋思,琢磨過味來了,那老板不虧是孟家子弟,真夠雞賊的。

修雲倒也不在意這個,等回了住所,照例開窗通風,又在窗檐邊發現了新的驚喜。

白色綢緞鋪在底下,上面全是各種零碎的小玩意兒,紙鳶、風車、撥浪鼓等等,幾乎都是修雲在街上多看了幾眼的東西。

這種別扭又直白的關懷方式,讓人覺得舒心的同時也有些頭疼。

修雲粗略一掃,發現裏面沒有那個他最想看到的東西,連他只看了一眼的香囊都買了,就是沒有那個被他長久注視的木簪。

他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心道: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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