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仿佛迎面被潑了一盆冷水,寧修雲那點歪心思都在簡尋的注視下消退了個幹淨。
他一時間還有些難以轉變身份,在對待簡尋的态度上,下意識就用了最熟悉的方式,實在不應該。
此時寧修雲向後退了幾步,目光驟然冷淡下來,好似短暫的試探到此為止,他冷漠地吩咐道:“沈七,簡卿既然有這樣的覺悟,就先讓他跟着護衛營的做事。”
跟幾位同僚在正堂內當了半天透明人的沈七走上前來,應聲道:“是。”
沈七旁觀了半天,此時滿心恨鐵不成鋼,深覺這位蕭…簡公子,真是個榆木腦袋,竟然硬是不接太子殿下的話茬。
她思維急轉,見縫插針道:“殿下,護衛營如今都住在西院,可要讓簡公子也住進來?”
寧修雲狐疑地瞥她一眼,不知道為何,沈七在撮合他和簡尋這件事上分外熱情。
但讓簡尋住進來也好,也省得每日跟上工點卯似的要來回往返到他這裏報道。
住在一個宅子裏就沒有這種煩惱了。最重要的是,他也能随時看到簡尋,關注這人的動向,看看那被他驟然打斷的“書中命運”最終會走向哪一條岔路口。
“那就交給你去安排。”寧修雲說道。
沈七語含激動地應聲:“屬下明白。簡公子,請。”
簡尋連忙向太子見禮,轉身跟在了沈七身後。
寧修雲沉默片刻,看着沈七帶着簡尋離開正堂,一時間不知道這家夥到底明白了些什麽。
他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估計沈七很快會回來邀功。
兩人出了正堂,沈七帶他往府邸門口走,邊走邊說:“太子殿下既然将你交給我,日後關于殿下身邊的差事,你有什麽疑惑只管來找我便是,我一定傾囊相授。”
沈七是護衛營中少有的女子,也是在僞裝之道上最有造詣的人,但此時這話,沈七說的真心實意,她是真的希望這位簡公子能小心做事,少讓殿下寒心。
像方才那種冷場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了。
簡尋跟在這位未來的同僚身後,沒有半點輕視之心,态度謙恭地說:“多謝前輩照拂。”
沈七雖然身姿看着柔弱,但簡尋從她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出,這位太子的貼身婢女并不是什麽普通人,是個練家子,至少也有十年的習武功底。
太子身邊果然卧虎藏龍,只是這位對他的态度似乎有些過于熱情了。
沈七應了一聲,随即狀似無意地詢問:“簡公子如今是在哪裏居住?可有其他家小需要安頓?”
她餘光一直注意着着簡尋,不放過這人的半點表情變化,以此來判斷對方是否有說謊的跡象。
簡尋表情未變,搖了搖頭,說:“簡某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住在江城駐軍營地裏。”
沈七連連點頭,滿意地笑了。
她就知道太子殿下的眼光不會差,簡公子果然是潔身自好的好男人,和那些嘴上說着忠貞實際上通房外室一個不落的世家公子完全不一樣。
她本是妩媚的長相,但此時一笑起來卻莫名有些和藹可親,看着有些……慈祥?
沈七看着簡尋就像是看一顆正要長成的大白菜,她說:“那就好,簡公子可以回去收拾些必備的東西,我們家殿下寬以待下,之後需要什麽和我說就好,快去快回。”
簡尋被她盯得有些發毛,腳下的步子都忍不住加快了些:“多謝前輩提點,簡某去去就回。”
沈七将簡尋送到門口,兩人定下了簡尋回府的時間便彼此告辭,絲毫不拖泥帶水。
而簡尋一出這臨時的太子府,立刻察覺到隐晦的視線從周圍投了過來。
江城世家果然膽大包天,探子都派到了太子府門口,就差光明正大地往太子府裏安插眼線了。
簡尋猜測以太子護衛營的手段,不可能察覺不到這些窺探的視線,此時隐忍不發,不知道是不想節外生枝和本地世家豪強起沖突,還是另有打算。
他暫時想不明白,只一路策馬出了江城,趕往城外駐軍營,準備收拾一些貼身物品。
簡尋原本打算低調地回來低調地走,但一進駐軍營就被幾位教頭圍住了,這些人滿面堆笑,嘴裏沒話找話地讨好。
“簡兄終于回來了!許久不見你,近來可好?”
“聽說簡兄被太子殿下選到身邊當護衛,果真是一表人才,我早就知道簡兄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簡兄,看在我們曾經的交情,能否在那位面前替駐軍營的各位美言幾句?”
衆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恭維的話快将簡尋淹沒了。
這些人從前對他輕視至極,沒少背後嚼舌根,嘲弄簡尋是個不會變通的木頭人,如今見他得勢,倒是一個個都跗骨之蛆似的追了上來。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正是這群人的拿手好戲。
畢竟江城世家的權勢再好,也怎麽都比不過金尊玉貴的太子。
簡尋一人得道,這些不知道打哪裏來的阿貓阿狗也想跟着雞犬升天。
“在下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他表情冷漠地避開了人群,腳步飛快地向自己的舍院走去。
別說他現在還對這份新差事一頭霧水,就算是哪日真的得到了太子重用,簡尋也不覺得這是什麽值得到處顯耀的事,更何況把這消息鬧得人盡皆知?
他不勝其擾,剛一進舍院的大門,就見傅景緊鎖着眉頭在院子裏焦躁地踱步。
見到簡尋回來,傅景立刻迎了上來,劈頭便是一頓問詢:“我聽說你被太子選到身邊了?你不是最讨厭做這個嗎?算了,這都不重要,你見過那位了,和我說說,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簡尋面色一肅,并未解釋,只道:“我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簡尋原本也未将攀上太子這條線當做第一選擇,他更屬意南疆戰場,但他叔父卻說,幫助修雲脫困的管茂實必然是太子黨羽,自己若要在管茂實手裏贖人,還是走太子的線更好。
畢竟管茂實不僅是正二品大員,而且妻族巨富,錢權二字在管茂實面前都不算什麽,尋常官員也難以從他哪裏讨到面子。
除非簡尋有朝一日封侯拜相,讓管茂實不得不退避于他。
封侯拜相,這條路很難,簡尋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只是那需要太長的時間。
他沒辦法讓修雲自己孤零零地在湘城等他,而他明知道盡快去見他的方法,卻棄之不用,那他還是個人嗎?
找太子說情是最方便快捷的路子。
而今自己既然被太子選中,簡尋就打算認真做事,不僅僅為了修雲的自由,他也想親自看看,這位未來的大啓君主,是否真的能如百姓所願,做一位明君。
簡尋這樣想着,略皺了皺眉,說:“至于太子殿下……有些喜怒無常,對手下還算寬容,我這次回來,便是收拾東西暫時進入太子殿下的護衛營中。”
他回憶起了先前在太子府正堂裏的場景,兩人本來正好好說着話,幾句之後太子突然又變了臉色,簡尋幾次回憶,也沒發現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傅景眉頭緊皺,聽完他這番話神情并未放松,忍不住低喃道:“喜怒無常……為君者大多如此……但是……”
他好像正在為什麽事情苦惱,嘴裏嘀嘀咕咕地重複着簡尋的話,末了一甩袖子,頗有些自暴自棄,道:“算了!你這雙眼睛看不見我想看的,反正三日後便是接風宴,就算我爹打斷我的腿,我也要去見那位一面。”
簡尋:“……”
他額角的青筋直跳,傅景這話說得他好像和瞎子一樣。
簡尋心說不用傅大人動手,他現在就能成全對方。
但看在多年交情,他冷嗤一聲,丢下一句:“随你。”便轉身回房收拾東西去了。
傅景完全沒有察覺到潛在的危險,他溜溜達達地跟在簡尋身後,還想詢問其他細節。
他面上的神色稍緩,又後知後覺地發現,簡尋晉升的速度未免也有些太快了,今日剛被選走,幾個時辰之後就入了太子的護衛營?
傅景于是感慨道:“我爹如今都有這麽大本事,能把你直接塞進護衛營了?聽說那位護衛營的沈統領也不好相與,他沒刁難你吧?”
他可是聽說如今在南巡車隊裏,太子的護衛營是一塊銅牆鐵壁,全部直屬于太子,只聽太子的命令行事,連管茂實這個巡撫都要敬讓三分。
而那位護衛營的統領,更是能和曾經的太子心腹、當朝宰相之子裴延平起平坐,護衛營現在如日中天的勢頭可見一斑。
簡尋收拾衣物的動作一頓,微微皺眉,提及“沈”這個姓,他只能想到方才送他出府的沈七。
他問:“沈統領……可是名女子?”
傅景驚訝:“并非如此,據我爹派出去的人回報,是個武藝高強的青年才俊。”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沉默。
片刻後傅景疑惑出聲:“你沒見過他?他不是太子的貼身護衛嗎……?”
*
江城臨時太子府。
寧修雲在府內轉了
一圈,這座宅邸很大,比寧修雲曾經見過的那些老式府宅還要大上一些,府內一個正院加上東西兩個偏院。正院後面是後花園,裏面小橋流水、植被蔥綠、假山層疊,青石板路鋪設其間,別有一番趣味。
沈七派人把府內的書房打掃出來了,寧修雲如今就待在書房裏,翻看一些傅如深差人送來的公文。
在簡尋面前神隐的沈統領剛從東躲西藏的狀态裏脫離出來。
沈三是在簡尋離開之後才悄悄從西院過來的,此時站在桌邊研磨,絲毫沒覺得自己一個習武人做這些枯燥的小事有什麽問題,甚至還有幾分揚眉吐氣。
每次簡尋在時,沈三都要提心吊膽地遮掩自己,免得暴露出太子殿下曾經的身份,這可是在為太子殿下做一件頂頂要緊的事。
但護衛營那幫小崽子在他面前都沒大沒小的,沈三做賊似的混在西院,那幫子人就敢調侃他在太子殿下那裏失寵了。
沈三哪裏是會在護衛營忍氣吞聲的人,他把那群人揍了個遍這才昂首挺胸地走了出來。
這會兒總算回到太子近前,沈統領可算把心裏的郁氣都消解完了,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賣力。
但寧修雲看着他這幅揮舞着手臂恨不得把墨條整個碾碎的動作,就知道這個大老粗不适合做這種細膩的活。
他擡手制止道:“停。”
等沈三把手裏的墨條放下,寧修雲點了點墨,視線浏覽着桌面上的公文,開口問道:“傅如深是怎麽說服你的?還是說你自作主張,把他的名字放在了名冊第一頁?”
兩人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沈三面色恭敬道:“傅大人的确提過将簡公子的名字放在靠前的位置上,屬下想着醉風樓的事……便同意了。想來殿下您也……”
寧修雲手中的筆一滞,輕笑一聲,說:“你似乎很得意?你覺得猜中了我的心思,知道我看重他,便敢如此獨斷專行。”
沈三從這話裏聽出了森然冷意,登時跪地:“屬下知罪。請殿下責罰。”
寧修雲将手裏的毛筆往桌上一扔,筆尖霎時間在宣紙上炸開一朵墨花,沈三一顆心都跟着震顫了一下。
太子一身蟒袍,面具遮了過于清麗的容顏,連聲音都恢複了從前那副低啞的樣子,他寒聲道:“你不太長記性,也有些太急功近利了,裴延放在你面前更讓你失了方寸。”
“私自隐瞞不報是其一,欲和傅如深交往過密乃是其二。你認嗎?”
沈三心底一涼,他答應傅如深的時候只想着讨太子殿下歡心,卻沒想過自己處在護衛營統領的位置上,窺探的視線衆多,到底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他本應該好好斟酌才是。
沈統領一顆心七上八下,十分後悔自己立功心切,就那麽幹脆地把簡尋送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卻忘了這兩人已經不是愛侶的關系,簡尋為何要到太子手下當差,沈三全然不知。
沈三簡直想抽自己一巴掌,這一次的分寸沒有拿捏好,就可能将他之前的功績全部抹消。
他戰戰兢兢地等待太子發落。
只聽寧修雲長嘆一聲,語氣裏有深深的無奈:“沈三,你知道我為什麽将這個名字交給你,我要護衛營成為我手中的一把利刃,永遠不為他人所左右的利刃,你有些逾矩了。”
“屬下知罪。”沈三深深俯首,知道自己這次恐怕難逃責罰,他心裏驟然一輕,濃重的慌亂去了幾分,只餘下不知道會受何責罰的茫然和惶恐。
寧修雲沉默許久,目光悠悠,盯得跪着的沈三身上發毛,他這才緩慢地開口:“罷了,他在時,你就別再露面了,裴延的身邊倒冷清,你便跟着他去。”
沈三一想到裴延那張伶牙俐齒、得不得理都不饒人的嘴,頓時臉都綠了。
但是他做錯事在先,自然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于是他表情僵硬地說:“屬下遵命。”
寧修雲敲了敲桌面,說:“行了。別垂頭喪氣的,孤還有一件事交給你,裴延和車隊裏不少人都有私交,孤要你把這些都調查清楚,将功折罪。日後切記凡事三思而後行。”
這一番話名為貶黜,實為卧底監視,沈三頓時眼前一亮:“屬下明白!”
而經過太子殿下方才的敲打,沈三如受當頭棒喝,總算能跳出太子和簡尋之間的關系,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問題,他躊躇道:“傅如深送簡公子來,若僅是想混出些名堂也罷,萬一是沖着殿下您來的,以簡公子的武藝,單是沈七一人無法與之抗衡,不得不防啊……”
看來沈統領的腦子不僅是清明了,還一腳拐進了陰謀論的大坑裏。
寧修雲聞言,哼笑一聲,說:“是嗎?”
“那便讓他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