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太子的聲音不大,剛好能讓前排幾位有些權勢的官員聽見,一時間衆人神色各異,不知道是驚訝于太子真的接受了傅如深的舉薦,還是惱火于自己家的小輩沒被選上。
沈七見這群人沒有反應,樂呵呵地喊了邊上的一位同僚,讓對方傳達太子殿下的命令。
寧修雲側目看去,才發現沈三竟然沒在近前伺候,一挑眉:“他躲起來了?”
沈七小聲答道:“統領猜測簡公子或許對他有印象,便躲在車駕後面了。”
寧修雲點了點頭,沒有責怪沈三的擅離職守。
沈七頓時脊背都挺直了,心情舒暢,揚眉吐氣。看來他們終于做了件讓太子殿下歡心的事。
恰在此時,車駕邊的侍衛将簡尋中選的消息高聲傳遞了出去,後排人群頓時有些躁動起來。
人群中的簡尋猛然擡頭,就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向自己投來。
簡尋原本沒對這次自薦抱有期待,正低頭在心裏盤算着修雲的車駕到了哪裏,距離湘城還有多遠,小孔雀又會何時返鄉,不知道能不能敢在他去南疆之前回來。
他的位置比較靠後,太子的話一出,但他耳力極佳,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太子選人的那句話也只字不差地被他聽見了。
原本還以為不知道是前面哪個富家公子中選,此時聽到護衛指名道姓,簡尋才知道竟是自己。
簡尋附身再次行禮,在人群自覺分開的一條路上向太子的車駕靠近。
邊走邊壓下了心頭那點疑惑,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太子怎麽會一下子就選中他?
怪不得他來之前叔父和傅大人熊胸有成竹,莫不是動了什麽手腳……
簡尋兀自在心裏納罕,其他人心裏也有着同樣的疑惑,太子怎麽會點名道姓只要敬宣侯府的人?
見太子說完這句就沒了下文,其他舉薦了年輕子弟的世家也忍不住了。
來此的世家以江家為首,江家如今呈爵的是家主江行松,爵位和敬宣侯府一樣已經是最後一代,但江家氏族子弟繁多,産業也是整個江城最多的,所以這爵位在江家就顯得更加光鮮。
和敬宣侯府這種子嗣凋零、祖産耗光的落魄戶可不太一樣。
江家家主江行松上前一步,行禮後恭敬道:“殿下,今日來此的都是江城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希望殿下能指點一二。”
江行松年近五十,比郡守傅如深還大了半截,但看着卻比傅如深要年輕得多。
不過高枕無憂的人不必勞心勞力,自然會老得慢些。
為首的傅如深站得像個木頭,目光垂在地上,好像要将那片薄土盯出花來。就當沒看見對方越過自己這個主位貿然上前。
衆人希冀的目光卻都跟着落在了太子車駕附近。
然而片刻之後那位代為傳話的護衛便又冷着臉開口了:“太子殿下日理萬機,哪裏有時間幫你們教養孩子,若是各位自家養不好,便送去南疆鍛煉一場。”
底下輕微的議論聲頓時消了個幹淨。
南疆是什麽地方,大啓邊域,常年戰亂不止,南疆兵營更是最能磋磨人的地兒,神鬼莫近,是矗立在邊域的一柄利刃。
而且如今在南疆掌權的五皇子和江城素有過節,送了自己的子侄前去,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回來的那一天。
太子這話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他們抱着誠懇的心前來,太子殿下卻不願意以誠待他們。
眼見車架外各個世家的代表一臉如喪考妣,恐怕已經對太子心有芥蒂,沈七忍不住詢問:“殿下原不是要忍讓幾分?”
寧修雲疑惑地應了一聲,随即明知故問道:“這話是孤說的?孤是當朝太子,還是任他們擺布的棋子?”
這話說得有些狠厲,言語之間對江城世家的厭惡完全不加掩飾。
沈七立刻面色一肅,撇清自己的幹系:“是裴三郎進的讒言。”
寧修雲滿意了。
憋憋屈屈地做這麽個虛假至極的太子,對寧修雲來說已經是一種折磨了,再在行事上處處忍讓,還不如現在就在簡郎的劍上一頭撞死。
“讓他跟着,其餘人該滾哪就滾哪去。”寧修雲把手裏的名冊一扔吩咐道。
車駕邊上的侍衛也是個人精,招呼了一聲附近的兄弟,手握在腰間的長刀上,大拇指向上一推,長刀開鞘,露出一截雪亮的刀刃。
這威脅的動作一看就是沈三教的,沈統領雖然人不在太子禦前,但處處都是他的影子。
簡尋便在此時來到近前,原本表情肅殺的侍衛陡然變了副面孔,語氣溫和道:“簡公子,勞您上馬,跟着走一段了。”
護衛牽了一匹馬來,恰巧就在車窗附近,簡尋翻身上馬,眼神規矩地沒往車駕裏亂瞟。
護衛營揮退了江城一幹人等,讓他們讓開管道,車隊兀自帶着簡尋一個人走了,這明晃晃的偏心讓餘下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長長的車隊在管道上只剩下一個影子,江行松才開始對罪魁禍首發難,他面色陰郁地開口道:“傅大人,您這就不厚道了,送上去的名冊那麽多,怎的就敬宣侯府那小子獨得太子青睐?”
簡尋出身敬宣侯府,但敬宣侯就是個十日有八日都在昏迷的病秧子,這種人怎麽可能翻得起風浪,簡尋能略過其他人直接中選,必然是和車隊接洽的傅如深使了手段。
傅如深老神在在,十分無奈地答:“送到車隊的名冊你們可都看過,簡尋的名字可在最後一個。傅某人和車隊裏的大小官員也沒什麽交情,如何做手腳?”
“再說了,傅某要真有這個門路,送我兒傅景去太子那裏當差豈不是更美?何必便宜了別人。要我說啊,指不定就是殿下說的那樣,簡郎生得俊朗,才能讓殿下一眼看見。”
傅如深一番解釋,在場的卻沒一個相信的,從傅如深暗中調查駐軍營的賬面開始,他與以江家為首的江城世家之間就已然撕破了臉。
江行松怎麽可能相信傅如深的話,這人在江城蟄伏這麽久,如今一朝在太子面前得勢,便忘了從前是如何在他們面前伏低做小。
他忍不住氣笑了,連連點頭:“好,很好,傅大人既然不仁,便別怪我們不義了。”
說着江行松一揮袖袍,陰沉着臉,轉身便走。
傅如深站在原處,看着江城名義上在他手下讨生活的一大半官員,都跟在江行松的身後回城,他面上卻無半點憤懑之色。
邊上的侍衛有些擔憂:“大人,你從前忍讓,還勉強能和這些人和平相處,如今這麽下江家的面子……那江行松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傅如深最近半年,對待江城世家大族的态度越來越嚴苛了,沒少和這些人起沖突,再這麽下去,江家恐怕要鬧出些事端來。
傅如深長籲一口氣,說:“那便由他去吧,不成功便成仁,忍了這麽多年,江城終于要變天了。”
傅如深看着遠去的南巡車隊,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暢快,接下來他們所作的事,是他與敬宣侯深思熟慮已久的結果。
他唯一有些不安的是,這件事情進行的太順利了,他派去交涉的人只和太子的護衛說了幾次,對方就答應了幫他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
更沒想到的是,太子殿下真的點了簡尋到身邊。
而那幫忙的護衛,分毫未取、不求回報。
這天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傅如深第一次懷疑敬宣侯的計劃,他們兩個這次,怕不是把簡尋推進了龍潭虎穴吧?
*
城外各個江城地頭蛇之間的角力暫且不提,造成這幅場面的寧修雲倒是舒坦多了。
簡尋就策馬走在車窗邊上,目視前方,好像對自己被選中一事沒有絲毫的好奇。
依着寧修雲對他的了解,要麽是這人早便知道是這個結果,要麽是他本就不在意會不會中選。
寧修雲撐着下巴,微微側目,居高臨下地看着簡尋。
這個視角十分新奇,簡尋的個子比他高了不少,兩人并肩而立時總是寧修雲央視着簡尋,看到他性感的喉結和流暢的面部線條,很養眼。
可俯視下的簡尋也另有一番風姿。
青年穿着一身不太鄭重的玄色勁裝,沒什麽花紋、十分素淨,比起當初穿去見修雲的衣服低了不止一個檔次。
他今日也束着馬尾,長發在行動間一晃一晃的,發尾拍在腰間,引着人的視線往那裏走。
寧修雲的視線也從善如流地追着去了,就見簡尋腰帶上挂了兩個十分眼熟的東西,一個是随身不離的玉佩,另一個,則是那夜寧修雲親手給他戴上的同心結。
簡尋策馬很穩,但颠簸在所難免,那有力的一截窄腰也跟着晃,玉佩上的流蘇漸漸和同心結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真好看。
寧修雲在心裏感慨,就盯着簡尋打量,炙熱的目光被帶着流蘇的窗簾遮掩不少,也仍然滾燙。
簡尋脊背越來越
緊繃,他能感覺到身後的車駕裏有人在看他,這種陌生的目光、奇怪的打量,讓簡尋覺得有些不适。
但身邊的是太子車駕,如今他也算是太子的屬下,沒辦法說出一個“不”字,只能忍耐着。
寧修雲看了一路,簡尋也忍了一路。
南巡車隊沿着官道進入江城,在傅如深派遣的小吏帶路下,來到了江城為太子準備的下榻宅邸。
這宅子其實是江家的一處祖産,是老侯爺來到江城之後,嘉興帝感念其是三朝元老賜給江家的。
既然是禦賜的宅子,拿來做臨時的太子府的确夠格,車隊裏的其餘人則按部就班地分道前往驿館。
留在臨時太子府裏的只有護衛營的人。
其實按照之前的規矩,裴延本也應該住在臨時的太子府,但寧修雲嫌棄這人礙眼,便打發他去驿館住了。
反正以裴三郎在車隊裏的餘威,大概也能住得舒坦。
寧修雲從馬車上下來,只覺得神清氣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車上淺眠過,半點舟車勞頓的疲憊也無。
就是這身太子蟒袍實在有些厚重了。
大概是以為身體過于瘦弱,原身為了看起來有威嚴一些,把這身衣服做得層層疊疊,比尋常出席鄭重場合的吉服還要沉上幾分。
寧修雲剛下車走了沒幾步,就覺得渾身都沉甸甸的。
沈七察言觀色,詢問道:“殿下,接風宴在晚上,現在要不要換一身輕薄些的衣服?”
寧修雲欲要答應,轉念又想到他穿着這身還好,若是換了習慣在醉風樓裏穿的那些,和雲公子的身量太過相似,難免不被簡尋發現破綻。
他把人帶走,可不是想讓對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打雜。
索性時節并不炎熱,寧修雲又體寒得厲害,穿這一身也并不會有多憋悶。
寧修雲拒絕了沈七的提議,又吩咐道:“把他叫來。”
說着他轉身進了正堂,在上首位置坐下。
沈七點頭應“是”,腳步匆匆地向偏院走去,不消片刻便帶着人進來了。
簡尋大步走到堂下,微微仰頭,看上坐在主位上的人。
隔着一個正堂的距離,遙遙相望,兩人四目相對。
故人相見不相識。
寧修雲有一瞬間以為簡尋會對他展顏一笑。
卻見簡尋面色平靜地在下手位置行禮,恭敬道:“臣簡尋,任江城駐軍營兵營主簿,聽候殿下差遣。”
乍然從簡尋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寧修雲有片刻恍惚,但轉瞬間又反應過來,如今他們是君臣,是陌生人。
寧修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簡尋,沒有第一時間讓對方免禮。
簡尋的表情、行為、乃至說話的語氣,無一處不恭敬,但寧修雲看得出來,這人在那裏脊背挺拔,即便俯首低頭,仍然挺直如松柏。
畢竟他姓簡,江城簡氏遺孤。
他很好奇簡尋為何會來太子身邊自薦,不管是按照原書的走向還是以他對簡尋的了解,這人合該去南疆戰場發光發熱,而不是在這裏給太子做随侍。
簡尋會違背本心留在江城,無非是為了別人……為了誰?
是傅如深這個眼看着要和江城世家叫板的長輩,還是別人?寧修雲無從了解。
他們之間情愛牽扯、糾纏不休,但對彼此的本性乃至過往一概不知。
單憑原書中對簡尋未來豐功偉績的撰述,寧修雲很難将那個書中為人稱頌的帝王和如今青澀又誠摯的簡尋聯系在一起。
一直到這個時候,寧修雲才正視了這個問題,他其實并不了解簡尋,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環境、什麽樣的經歷造就了如今的他。
寧修雲眉毛一皺,眉骨壓出一道厭煩的陰影,但臉上那張鐵面具将他所有的情緒壓在皮囊之下,看着更像一尊僵硬的石像,麻木不仁。
但當他将視線放回簡尋身上,看着這個人等在那裏,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這位太子身上,寧修雲心裏又莫名生出些愉悅。
他何必糾結那麽多,至少現在簡尋落到了他手裏,他有幾個月的時間慢慢挖掘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
而他,當朝太子,還是個未來會招致天下人唾棄、也同樣被簡尋厭惡的惡人,既然是惡人,就該做出些惡人的樣子來。
寧修雲放松了肢體,依靠着桌子,一手支在頰側,随口問道:“免禮。傅如深遞上來的名冊說,你出身敬宣侯府,你和敬宣侯是什麽關系?”
簡尋答道:“侯爺與我父親是至交好友,我父母亡故後,叔父對我照拂良多。”
至交好友……
寧修雲琢磨着這四個字,手放在桌案上輕輕敲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正堂內突兀地靜了下來,只餘下指骨與桌面碰撞發出的細微聲響。
簡尋就在這個間隙裏用餘光打量着主位上的太子。
太子寧遠,這位皇室血脈、未來的大啓天子,并沒有簡尋想象的那種威嚴莊重。
即使那一身蟒袍華麗而肅穆,這人舉手投足之間的慵懶灑脫仍然遮掩不住。
不像是威重的皇親國戚,連帶着那人臉上的一副鐵面具都透出些古怪來。
這天下無人不知太子身上的批命,知道對方乃是為了大啓國運不可在外展露真顏,簡尋卻覺得這更像是太子防備他人窺探的手段。
這樣的想法剛一冒出來,坐在那裏的太子卻好似聽見了他心中所想,站起身緩步走到了他面前。
簡尋有些做賊心虛,身上的肌肉都下意識繃緊了,擺出了少有的防備姿态,好似面前這位養尊處優的太子殿下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寧修雲也覺得有些稀奇,但現在他打算做些更稀奇的事。
他語氣淡漠地命令道:“擡起頭來。”
簡尋依言擡首,兩人目光相接,隔着那層遮掩面目的鐵皮,簡尋驚覺這雙漠然的眼睛看起來竟有幾分熟悉。
他正在腦海中思索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太子便略彎了彎身,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進了些許,那人目光帶上些許玩味,輕聲說:“敬宣侯既然把你送到孤這裏來,有和你說過讓你做些什麽差事嗎?”
“殿下随意吩咐便是。”簡尋搖了搖頭,如此說道。
“什麽都可以?哪怕是你不願做的?”寧修雲目光危險地在簡尋身上流連,□□的暗示已經送到了簡尋耳邊。
簡尋不明所以,只答:“只要能為殿下分憂。”
簡尋不明白太子殿下為何如此問,在其位謀其政,如今他就是被派來給太子調遣的,自然要聽命行事。
寧修雲嘴角慢慢拉直,發現面前的青年是真的沒有從他逐漸越界的話語中發現一點端倪,思想幹淨得不像話。
明明在醉風樓時還總是會被他的話語撩撥,如今換了個身份,簡尋和變了個人似的?
就仿佛離了“雲公子”這個人,簡尋腦子裏關于情愛的那根弦就徹底斷了,他不會再去想那檔子事,估計滿腦子都是些出人頭地的念頭了。
被那雙目光清正的眼睛盯着,寧修雲居然少見地有些赧然,覺得自己現今的行為和調戲有夫之夫沒什麽區別。
——雖然那個“夫”根本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