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我想做。”◎

方靈真的瘋了。

池嶼趕到現場的時候, 腦海裏只剩下這一句話。

于瑤和小真根本招架不住發瘋一般的方靈,小真是從方靈的手裏才把于瑤救了出來,不然于瑤甚至覺得, 她今天可能, 會命喪于此。

好不容易從方靈手裏逃脫出來, 兩個人連忙聯系了保安, 早已下班的護士長和護理部主任接到消息也匆忙從家裏趕了過來,卻依舊攔不住方靈發瘋, 将護士站裏能砸的、不能砸的, 全部砸了一個遍。

方靈故技重施, 不知道從哪裏抓起一把剪刀, 抵在自己的脖子邊上, 不讓別人靠近。

“把池嶼那個不要臉的給老娘喊過來!現在!立刻!馬上!”

于瑤捂着被掐紅了的脖子,吓得腿都在抖,四肢僵硬,仿佛不聽使喚似的, 怎麽也挪不開步伐。

“他媽的池嶼怎麽還不來!被他媽的男人正操着呢是嗎?!被/操/死了是嗎?!”

小真拽着于瑤的胳膊,連拖帶拽的将于瑤拉到了離方靈更遠一點的地方, 不斷地安慰着被吓傻了的于瑤。

“那麽喜歡被男人操怎麽他媽的不被/操/死在床上啊?!”

小真擡頭,看着于瑤的眼中湧出滾燙的熱淚,大顆大顆的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賤人!婊子!我他媽的找個男人是個操男人的爛貨!生個兒子是個被男人操的賤種!怎麽不去死啊為什麽不去死啊都他媽給老娘去死啊!”

小真捂上了于瑤的耳朵,将抖成了篩子似的于瑤攬在懷中。

“我不好過!都他媽的別想好過!”

Advertisement

警察來了。

事發突然,還好警察、醫院領導和直系親屬三方在場,醫院這才破例, 先行給方靈打了一針鎮定劑, 這才終于結束了當下的一片混亂。

池嶼木然去補了醫院的手續, 将沉睡中的方靈安放在病床上, 又配合着警方做了筆錄,對造成的一切損失承擔賠償,一點一點的收拾好所有的爛攤子之後,終于放空了似的,坐在長椅上,一言不發。

他的手中還握着剛剛從方靈手下奪過來的剪刀。

于瑤幾次向池嶼那邊看去,多番欲言又止,卻仍舊沒敢上前一步。

醫院慘白的燈光之下,是池嶼更加慘白的一張臉。

-

醫院樓下,剛剛完成出警任務的兩名警察大哥從病房樓走出來。

“喲,怎麽還下雨了,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呢。”一名個子稍微高一點的警察大哥擡頭望了望天,一邊說着,一邊拿胳膊肘怼了怼身旁一同出警的同事。

另一名警察大哥理着寸頭,年紀大約在五十歲上下,聽完高個子大哥所言,也随着高個子大哥的動作,擡頭看了一眼。

天色很黑、陰沉沉的,連月光都不見。

沒有雷鳴、也沒有電閃,黑色如墨的夜空中,沉悶的落着如墨的雨,在靜谧深邃的夜裏,顯得愈發空寂無望。

寸頭大哥看了兩眼,又不自覺地轉頭,向病房樓內看去。

“這雨看起來要下大的樣子,快點走吧一會別被淋在半路上了。”見寸頭大哥停下腳步,高個子大哥出聲催促着。

“你先回車上等我吧,”寸頭大哥拍了拍高個子大哥的肩膀,擡腳欲走,“我再上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哎你又幹什麽去啊?”

寸頭大哥沒回答,擡手扶正了自己的警帽,大步踏入雨裏。

高個子大哥想攔,沒攔住,只由得寸頭大哥去,在原地無奈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笑道:“怎麽這麽多年了,還是改不掉那一副心軟又愛管事兒的毛病,真是……”

寸頭大哥走到池嶼身邊的時候,池嶼還坐在那裏愣神,仿佛靈魂都已出走了一般,只剩下一具驅殼留在這裏,如同行屍走肉。

“嘿,小夥子,”寸頭大哥将自己剛買的冰可樂遞給了池嶼,挨着池嶼身邊坐下,也沒看他,“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的口味,我看我女兒愛喝這個,就也給你買了一樣的。”

寸頭大哥将冰可樂塞到池嶼手中,替換掉池嶼原本緊握着的剪刀,“不喜歡喝的話,拿着冰冰臉也可以消腫。”

感受到寸頭大哥所釋放出來的好意,池嶼卻做不出來什麽反應,木然的坐在那裏,只輕輕點了一下頭。

寸頭大哥的聲音很是洪亮,此時卻仿佛十分貼心一般,刻意的往下壓了壓,“我不是要來跟你講什麽大道理的,也不是來給你的人生提供什麽指導意見的,以後的路該怎麽走還是得你自己選擇,別人誰都沒有辦法幹涉。”

池嶼沒接話,寸頭大哥仿佛也料到了會是這番結果一般,也沒在意,自顧自地說着:“仗着我年紀比你大一點兒,我就當做過來人,和你随便聊幾句,你聽聽就行,不用太放在心上。”

寸頭大哥目視前方,避免着和此時狀态極差的池嶼有什麽眼神接觸,給予剛剛經歷過極度不堪的人最大的尊重,“有些時候吧,不是說你違背了長輩的意願,就是你不孝順了,

咱們同樣作為兒子、作為男人,被某種自我擔負的枷鎖困得太重,就會導致你困在裏面跳脫不出來,看不到另一面的東西。”

池嶼的指尖動了動,将易拉罐裝的可樂瓶子捏出來一個小坑。

作為一名警察的觀察力,寸頭大哥的餘光早已發現池嶼的動作,卻裝作沒看到一般,繼續說道:“只要是做出你認為正确的決定,那就不是狠心,正确與錯誤、心狠與心軟,不應該成為悖論。”

寸頭大哥所言至此,池嶼終于做出了一點點反應,他偏了偏頭,視線落在寸頭大哥的腳邊。

“感冒了要吃藥,發燒了要打針,自愈不了就要去醫院看醫生,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寸頭大哥感受到池嶼的目光,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更加中氣十足了些,“只是生病了而已,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也不應該是誰的錯。”

池嶼呼吸一窒,握着可樂瓶子的手更緊了些。

“可……”池嶼的嘴唇動了動,連自己都被自己發出的聲音驚了一下。

聲音沙啞,啞的像是風沙刮過幹涸已久的河床、龜裂的黃土大地時,所發出的風鳴之音。

寸頭大哥咧了咧嘴角,仿佛早已猜到池嶼想說什麽,臉上的皺紋又多了幾條,卻盡顯質樸與慈祥。

“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病了就吃藥,這是最簡單的道理了不是嗎,”寸頭大哥站了起來,厚實的手掌在池嶼的背上拍了兩下,“別想前因,只要後果是對的,那就是對的。”

池嶼有些錯愕的擡頭,嘴唇張張合合,半晌,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我不認為你是錯的,”寸頭大哥看着池嶼擡頭,沖着池嶼笑了笑,“我希望你也不要這麽認為。”

寸頭大哥收回自己的手,雙手插兜,留給了池嶼最後一句話——

“別等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時候,再追悔莫及。”

池嶼呆愣了很久,久到自己仰着的脖頸開始發酸,這才反應過來,寸頭大哥已經離開了很久了。

冰鎮過得可樂瓶浸出一片水汽,順着指尖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池嶼甩了甩手,将那瓶已經不太冰涼的可樂覆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應該……去給人家道句謝的。

池嶼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人家好心折回來說了這麽多,自己卻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你好,Island……”

視線中出現一個穿着護士服的女孩子的身影,池嶼聞聲擡頭,終于看清女孩子的臉。

是那個被自己母親摔了手機又掐着人家脖子打罵的小護士,于瑤。

“哦對……還有對你的私人賠償我還沒有給……”

“不、不是的……”于瑤咬着自己的下唇,剛剛哭過的雙眼依舊紅腫着,聲音很小,語氣還有些急,“我不是來問你要賠償的……我就是來……我想說……我……”

池嶼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手機銀行的餘額,手頓了一下。

剛剛付給醫院的賠償幾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此時能挪用的現金所剩無幾。

又想到小護士的手機已經被自己的母親摔得粉碎,就算足夠掃碼支付,也沒有付款碼可以掃之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翻遍全身的衣兜,只找出來兩張銀行卡和一張自己的身份證,那兩張卡還是因為之前就一直存放在今天剛換上的牛仔外套的兜裏一直沒有拿出來過,池嶼這才松了口氣。

還好,幸虧這件衣服兜裏還裝了兩張卡,不然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怎麽給人家賠償。

“密碼是……”池嶼将其中一張卡放到于瑤手邊,說密碼的時候聲音一頓。

“不不不用……我真的不是……”

“密碼是981115,”池嶼聲音很低,還裝作一副輕松的語氣,不想讓人覺得太難過,“好好兒的來上個班……手機被摔了,人還被打了,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碰不上這麽個事兒……”

“不是的!不是因為你……”

池嶼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拿着吧,沒多少錢,再說了多少錢也不夠補償你剛剛所受到的驚吓的。”

“可是……”

池嶼将卡執意塞到于瑤手裏,“我替她……給你道歉。”

“Island……”

“還有……謝謝你的喜歡。”

池嶼垂着頭,還有下半句話被自己咽了回去,他看着小姑娘那副擔心自己模樣,覺得有些說不出口。

他想說:“以後,還是不要再支持我了,只要是沾上我的人,都挺倒黴的……”

于瑤的眼眶又紅了起來,她着急想要說些什麽,卻在面對這樣的池嶼的時候,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一直到池嶼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電梯門裏,于瑤才終于鼓足勇氣對着池嶼喊道:

“不是你的錯!Island!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要加油啊Island!希望你可以繼續打職業!拿冠軍!拿全滿貫!我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電梯門緩緩關閉,将于瑤剩下的話全部擋在門外,空間內一下子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池嶼站在電梯裏,指尖蜷了一下。

不是我的錯嗎?

怎麽會不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臉頰上火辣的痛感已經漸漸消退,手中冰鎮的可樂慢慢變成常溫,池嶼站在醫院的門前,突然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雨越下越大了。

水珠連綿成一片,使得幾米之外的人或物都已模糊不清。

池嶼看着路邊那輛眼熟的黑色SUV,只覺得有些恍惚。

江準從車上走了下來。

池嶼費力地揉了揉眼,雨水滴在臉上、落進眼眶裏,直到江準撐傘走進,他都不敢确定,眼前的人,就是江準。

“我來,接你回家。”

池嶼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轟”地一聲炸開。

-

池嶼不知道江準什麽時候來的,又在這裏等了多久。

甚至不知道江準又是怎麽知道自己在醫院的。

只剩下滿身的疲憊,沉默地坐在副駕上,将自己完全放空。

“想抽煙嗎。”

池嶼側頭看向窗外,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停頓片刻,池嶼又将視線轉了過來,輕聲道:“我想喝酒。”

“好。”

要求被準許,池嶼輕輕點了點頭,什麽也沒再多說。

一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池嶼現在腦子亂糟糟的,對江準對他毫無猶疑的縱容都沒有察覺到。

以前,他最喜歡從這些蛛絲馬跡中,自作多情般的找尋江準可能是喜歡他的證據,來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江準對他,和對別人,不一樣。

而現如今,卻仿佛被一葉障目一般。

他不再尋求答案,不再去尋求一個結果,而是得過且過一樣,能高興一天是一天。

-

脫下了被雨浸濕了的外套,池嶼蜷着腿窩在沙發上,腳邊已經扔了三個空了的酒瓶,而此時手裏的第四瓶酒也即将見底。

他還在反複思考那位警察大哥臨走前給他留下的話。

“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病了就吃藥。”

“這是最簡單的道理了不是嗎。”

“不是任何人的錯。”

池嶼手邊的酒瓶又空了,随手扔在腳邊,又從桌子上拿了一瓶新的,打開,悶頭灌了兩口。

“不是你的錯Island!”

于瑤最後的喊話也回響在耳邊。

真的……不是我的錯嗎?

池嶼的嗓子發甜,他捏着瓶口将酒瓶提在自己眼前,認認真真地看着。

視線仿佛不太能聚焦,池嶼第一眼沒看清,使勁眨了眨眼,又定睛看過去第二眼。

又是草莓檸檬味。

池嶼皺了皺眉。

又?

上一次喝到這個口味的酒是什麽時候來着?

池嶼晃了晃腦袋,一時之間沒想起來。

門口傳來輕響,江準拿鑰匙開了門,帶着一身潮濕的水汽,混合着被雨水打濕後的身上的清香,順着深秋的風,盡數鑽進池嶼的鼻腔。

池嶼反應了兩秒,遲鈍般地擡頭,朝着江準看去。

江準脫掉帶着水汽的外套,将襯衣的袖口往上卷了卷,在看到池嶼腳邊的空酒瓶之後,眉心蹙了一下。

池嶼仰頭盯着江準的臉,慢半拍的反應着。

他……是不是不高興?

江準将買回來的藥擺放在桌邊,擰開碘酒瓶,又拿出新的棉簽在裏面沾了沾,這才回頭,将池嶼握着酒瓶的手按了下去。

池嶼:?

江準附身,避開池嶼目光灼灼的視線,目不轉睛地盯着池嶼脖頸上的血痕,一點一點拿着棉簽輕輕擦拭着。

浸透了碘酒的棉簽剛剛接觸到皮膚,池嶼下意識的躲了一下。

“疼嗎。”

江準的手一頓,垂眼看着池嶼的臉,正對上那一雙不甚清醒的眸子。

江準的視線又垂了垂,輕聲說道:“忍一下,馬上就好。”

池嶼眨了眨眼,沒動,也沒說話。

江準手上的力度很輕,輕到池嶼只能感覺到冰涼的棉簽觸碰到自己肌膚,痛感微乎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池嶼還是覺得好疼。

疼的人想哭。

江準的手上又換了新的棉簽,他看着池嶼破了皮的嘴角和泛着淤血的臉,薄唇緊抿。

這一次,冰涼的棉簽還沒有觸碰到傷口,反而是帶着體溫的指尖,輕輕扶上了自己的下巴。

池嶼依舊盯着江準的臉。

江準再次開口,聲音帶着些啞:“疼嗎。”

池嶼張了張嘴,他想說‘不疼’,他想說‘沒事兒習慣了’,他想說‘就是破了點皮而已,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話到嘴邊,卻卡在喉嚨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底有些發熱,池嶼盯着江準看了半天,輕輕點了點頭。

“疼……”

下一秒,池嶼看到江準的眼眶,瞬間泛起了紅。

“哥哥,我疼……”

感受到落在自己臉上的指尖都在抖,池嶼攥緊了自己的拳,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連指關節都有些泛白。

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不過也是如此自私且卑劣之人。

恰如他母親當年一樣,簡直如出一轍。

所以,他又有什麽資格,去怨恨任何人?

半晌,池嶼偏了偏頭,将自己的手覆蓋在江準的腕骨上,輕輕将人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拿了下來。

“哥哥,我想喝水……”池嶼控制不住地輕聲呢喃,向着身旁的江準提着要求。

“好。”

他看着江準起身,将剛買回來的解酒沖劑倒入杯中,将溫度調配到剛好能入口的熱度,這才将杯子遞到自己手中。

不夠。

池嶼想。

“哥哥,我想抽煙……”池嶼的聲音更低了些,還混着些含糊不清的意味,試探性地開口,想看看江準會作何反應。

“好。”

他又看着江準走到自己挂衣服的地方,在兜裏掏了掏,拿出那盒被壓的已經有些變形的煙盒,連帶着打火機一起,遞到了自己手邊。

還是不夠。

池嶼想。

池嶼低着頭,慌張想掩蓋自己眼底泛上來的水汽,酒意卻控制不住地直往頭上沖。

不夠……不夠,不夠!

池嶼閉了閉眼,沉鈍的心跳聲仿佛與顱內共振,恍惚之間只覺耳鳴。

江準離得太近,那股特屬于江準身上的味道仿佛把自己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酒意又将五感全部放大一般,讓人不自覺地沉浸、無法自控地迷失。

明明很淡,淡到旁人從未說過江準身上有類似于香水的味道。

但是池嶼就是能清楚的聞到,那是江準特有的、不知道是他的人、還是他的衣物上的、無時無刻不散發出來的、令人‘抛戈卸甲’的味道。

連濃郁又難聞的煙草味兒,都驅散不了那令人頭暈目眩的香氣。

真的,不夠。

池嶼無力地垂下了頭,絕望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煙着了半根,江準從池嶼的指尖之中将剩下的半根煙拿走,探出身子,手臂越過池嶼面前,撚滅在桌角處的煙灰缸內。

下一秒,他聽見池嶼的聲音,從自己的腦後傳了過來。

穿透耳膜,直戳心髒。

池嶼說——

“哥哥,我想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