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訂婚
訂婚
門楣垂落的風鈴響了響,幾只細繩系住的琉璃蝴蝶,在晚風裏蹁跹。裴昇的說話聲被清脆的響動打斷,他挪開聽筒往上看,一晃眼是幾只要撲向繁星的蝴蝶。
“裴總?”電話那頭沒得到答複,略等片刻又問。
“嗯,我聽着了,明天返程開會再說。”裴昇下意識在口袋裏找煙,指尖頓了頓,口袋是空蕩的。
習慣是可怕的,幾年過去還是會不經意跑出來,尤其在他陷入思索時,總習慣性地想抓個煙盒,磕開蓋子抽一根。
遠洋的事務還未結束,他是臨時返回國內,沒留下太多逗留的時間。
風中有金銀花香,春末夏初時抽出嫰青色的藤條,攀在它夠得到的任何東西上,從下往上開滿黃白色細長的花。
裴昇記得這種氣味,它們填滿街頭巷尾時,裴昇第一次見到周顏,在一個平凡的春天夜晚。
雲杉莊院內不停車,往外去的石板路磨得很平整,聘請的員工拿一把竹條掃帚,沿着一邊慢吞吞掃塵,走到頭再徐徐返回,為月光鋪開一塵不染的路。
這樣的過程不像勞作,像主人在自家院子乘涼,漫不經心清掃腳下的路,撥弄着打發時光。
裴昇挂了電話,沒急着回包廂,想讓耳朵暫時偷個清閑。
人來人往的門廊裏,偶爾有人向他打招呼,裴昇一貫是報以笑意,點點頭表示他的友善。
也會有人看不懂眼色,停下來要同裴昇握手,他眉頭微微擡起,眼中有一閃而過的不耐,笑仍挂着,伸出手輕輕一碰。
“裴總,多年前見您就是風華正茂,如今一點也沒變。”對方遞出一根煙,品牌選得很講究,是裴昇以前常抽的那款。
“謝謝,我戒煙了。”裴昇把煙推回去,怕還未燃燒的尼古丁味跑出來,沾到他身上,“今天是家宴,先告辭。”
躲不到清淨,裴昇轉身便走,借着廊光看腕表上的指針,周顏應該快到了。
Advertisement
背後傳來腳步聲,一下下趕得很快,令人擔憂是否會摔倒。
“哎呀,你慢點走,沒遲到!”餘覃遠遠地喊,說話聲随腳步颠簸,“裙子又長,別絆着了。”
裴昇聽了便回頭,看見周顏提着粉色長裙裙擺,走在灑滿月光的路上。
造型團隊給她做了卷發,一圈圈波紋披在她肩膀。其實她适合絕大數造型,但裴昇很早就和她講過,“如果你是為了取悅我,沒必要折騰自己,黑色直發就很好看。”
後來周顏經年累月地養着長發,像一把塗了油料的綢子,日光下亮得格外動人,是不怯陽光的健康美感。
“伯父、伯母,晚上好。”裴昇迎上去,握着周顏的手,把裙擺散下來,“慢慢地走,急什麽?”
“急着早點見你呀。”這種話周顏說過成千上萬次,脫口而出的時候,一點也不見嬌憨。
他捏了捏周顏的掌心,溫熱的,再跑兩步就要沁出汗。
一路領着往包廂去,餘覃話匣子關不上,誇裴昇選禮服的眼光好,定餐館的眼光好,總之他哪裏都是好的,随手抛出個什麽,也能誇得天花亂墜。
周恪庭還是不善言辭的舊模樣,一輩子教書先生,走上講臺能滔滔不絕,走下講臺就讷口少言,跟在母女兩後面點頭,做個事事有回應的角色。
門一打開,餘覃聲音放得更大,興高采烈拉着季舟陵的手,一陣忙忙碌碌地寒暄,聽上去聊了不少,細聽全是幾個詞反複來回,“好、最近都好、過得挺好。”
更多的話沒有,生活隔得太遠,交流的時間成本變得高昂,不如場面話來得動聽。
周顏面前上了一杯普洱,與其他人一樣,溫着細密的水汽,正宜品嘗的時候。
茶杯被裴昇兜手蓋上,喊來包廂服務員,問她提前備好的熱牛奶在哪裏。
聽得備餐間吱呀兩聲,周顏的茶水被收走,換上一杯純白的熱牛奶。
“茶喝多了睡不着。”裴昇這樣說着,自己卻喝了一口。
“對,顏顏你喝牛奶。”餘覃時常是第一位應和裴昇的人,有時耳朵都沒來得及聽,頭已經迫不及待點了兩下。
周顏無所謂喝什麽,手在包裏數一板凹凸的數量,被今天那則視頻攪渾了頭腦,陡然想起來忘掉的事情,站起來往衛生間去。
再回來時,裴昇拿着一盒新采的茶葉,放在桌上推給餘覃。方方正正的紙包擦着木板,從頭到腳找不到一個字。
越是沒有名字的,越是貴重。
“這是從前戰友送的,今年第一批新茶。”裴昇側着臉,與周顏父母說話時,一向專注地看着對方。
幾乎沒回頭看周顏,他的手卻直接尋到周顏的手,握在掌中緊了緊。
筆杆養出的薄繭子,總會磨着她虎口的弧度,來回輕輕地蹭。
菜式準備得尋常,清淡的魚肉和鮮湯。味道是其次,主要是這排場,對不起周顏兩個半小時的造型。
她看見備餐間半掩的門,露出一塊粉藍調的奶油,是生日蛋糕洩露的一角,遲遲沒有端上來。
杯盞漸緩時,裴昇擱下手中餐具,不急不躁地拿帕子擦嘴角,複又放下,周顏預感蛋糕要被推出來了。
念頭剛浮現,有人按熄包廂燈光,唯一亮處是被她偷窺過的奶油蛋糕,載在餐車上緩緩滑出。
燭光在路途中顫動,周顏一雙眼睛遲緩地适應黑暗,才看清閃爍的生日蠟燭,蛋糕已經送到眼前。
呼的一聲後,燭光在她唇邊熄滅,室內立刻亮堂,她的雙眼又再度适應光明,刺痛地閉了閉,聽見裴昇說:“切蛋糕吧。”
他握着周顏的手,尋找合适的位置,一刀下去剖開礙事的奶油,落在堅硬的小物什上。
一枚戒指躺在正中心,沾着奶油默默閃光。
鋼刀跌在桌上,發出驚訝的悶響。
周顏慢了一拍,微張的嘴發愣,而後才想起來捂住雙唇,讓喜悅源源不斷從眼睛溢出。
“裴昇,你……”
桌椅聳動,裴昇拉着她站起來,并肩而立。周顏對環境反應遲滞,才注意到他今晚的穿着,比平時更正式,穿了黑色暗紋的手工西裝,打的不是領帶而是領結。
他攬住周顏的腰,允許她身體的重量倚在他小臂。
“結婚吧,趁着夏天,有許多悠閑的好日子。”
他甚至不需要請求,僅僅平淡地陳述這樁決定。
第一年時,有人羨慕周顏。第四年時,更多的人等着看戲。
對周顏來說,如今是游戲通關,是上岸的門票,她怎麽會拒絕。
四年轉瞬,裴昇做到了他們最初約定的所有事,偏就蠻不講理地違反了一條。
“讓我把書念完,到那時如果我們還沒一拍兩散,再談婚姻。”
裴昇分明在她眼前點頭的。
被吓到的不止周顏一個。裴昇今晚的打算,誰也沒通知,毫無征兆地發生了,像一截平淡日常裏,突然斷開的縫隙。
季舟陵沒有失态,緩慢地擱下筷子,緩沖她的震驚,笑得沒有一絲破綻。
黑色汽車從地下駛上來,停在雲杉莊竹籬院門口,裴昇替季舟陵拉開車門,要送她進去。
“你怎麽瞞得密不透風,我們幾個做長輩的,什麽都沒準備。”季舟陵回過頭責怪他,也只責怪這一點,其餘的事裴昇有自己的主見。
若讓她選,周顏絕對擠不進她的備選名單。但旁人如何評論,不會動搖裴昇的決心。
一如當初他選擇和周顏在一起,也是挑了個人多的時候,把事情随意地一講,并不在乎別人有多驚駭。
“下次再準備。”
裴昇合上車門,目送汽車揚塵而去,兩顆暈開的紅色尾燈追着月亮,往黑夜更黑處疾馳,有種飛蛾撲火的氣勢。
包廂門漏了一道縫,暖黃色光擠成一條線,劃在走廊地毯上,翻動紙張的聲音輕飄飄的,是催眠的白噪音。
周顏和她的父母還沒走,緊挨着坐,讀一份婚前協議。
說話聲似遠若近,讓人想到潮汐時的浪花,一層猛一層弱,裴昇聽不清晰。
他停在門外,沒打算直接進去。出門送季舟陵,原意就是留給周顏一家斤斤計較的空間,讓他們從容地讀婚前協議,盡管鑽文字的牛角尖。
“簽吧,顏顏。”這句話裴昇聽得很清楚。
他推門而入,看見周顏戴着鑽戒的左手,按在協議的一角,幹淨的右手拿着筆,正寫完名字的最後一劃。
心裏的石頭落地了。他講究結果導向,而導向結果的過程如何,對他而言不值一提。
周顏坐在桌前,被父母一左一右圍着,執筆擡頭望他。
小煙熏的眼妝,襯得她一往情深,眉目含情地把他看着。
到家時只亮一盞落地燈,化妝師昏昏沉沉等着,聽見開門聲響,揉眼打起精神,扶周顏在鏡子前坐下,替她卸完妝才算結束一天工作。
周顏仍穿着禮服,抹胸緞面的長裙,魚尾下擺盤在地面,撐開一圈起伏的浪花。
這是四套裙子裏,唯一一條過季成衣,偏被周顏選中,她只顧喜好。
卸妝油把五顏六色的妝乳化,像搓一塊西柚味的豬油膏,厚糊糊一層睜不開眼。
化妝師語氣羨慕地講,“裴先生待您真好,卸妝也在一旁等着。”
周顏回報幾聲笑,她眼前一團黑,怕油污滲進來,閉得比平時更緊,看不見裴昇的模樣,因而猜不到他的情緒。
溫水擦完她的臉,周顏試探地睜開,一張鏡子框住她與裴昇二人。
他坐在斜後方看雜志,感應般擡起頭,與周顏在鏡中四目相對,不疾不徐地合上書頁,信手擱在一旁。
化妝師離開得悄無聲息,沉睡時分的莆園萬籁俱寂,裙擺擦過木地板,像有人倒置一壺沙漏,連續不斷的數着時間流逝的聲音。
“做什麽去?”
裴昇跟着起身,漫步趕上她,輕而易舉把她扣進懷裏。
隆重的禮服領結磕在周顏後頸,觸感卻不如裴昇的手指堅硬,他五指微微用力,變成一張收緊的網,捆住周顏盈盈一握的腰肢。
“我把這身衣服換下,換個睡衣去洗漱。”
周顏沒敢回頭,已經嗅到滾燙氣息,從她身後蓋過來。
“不用換,就這樣。”裴昇的聲音啞了幾分,抱着她放在廳中央鋼琴上。
久未演奏的鋼琴覆着絲絨布,蹭兩下便滑下來,黑漆保養得油亮,和她披散的烏發融為一體。
裴昇直接吻下來,嘗她嘴裏的甜牛奶味兒,禮服裙擺往上掀,指尖一寸寸爬上周顏的大腿深處。
鋼琴沒有發出聲音,低吟的是周顏。
“還腫嗎?”裴昇吻得很輕,怕咬壞她似的。
周顏哼着不答話,頭往後仰,裴昇的唇便滑下來。
“不說話?”裴昇眼神一暗。
“你、你為什麽……”周顏猛然哆嗦,被截斷了聲音。
“什麽?”裴昇問她,手掌确認她恢複的狀況。
“不是說,等我畢業了才談結婚嗎?”
聽着竟有委屈。
這話其實煞風景,但裴昇興致高昂,周顏在他懷裏一聳,鋼琴也跟着震了震。
“顏顏,我36歲了。”
他悶聲提醒。
“嗯……那你也該……提前問問我……”周顏咿咿呀呀地講,氣息亂得一塌糊塗。
“問什麽?問你同不同意?”裴昇穩着聲線,“除了我,你還想有別的男人?”
臨時支起的鏡子無人收走,照到一半的他們。
矜貴的西裝擁着嬌嫩的粉,粗魯直白的欲 | 望掩于昂貴面料下,毫不收斂。
“想有別的男人嗎,顏顏。”他扼起周顏的下巴,凝視她水濛濛的眼睛。
“不想呀……唔。”
周顏的話被堵住,洶湧氣息灌入她身體,想要做她的主導。
在他懷裏,周顏躬着脊背,呼吸聲像刷子,梳理他的躁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