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吃飯

吃飯

周顏不喜歡外出吃晚飯,她很難形容餐館飯菜帶給她的感覺。

越高檔精致的地方,她越覺得有種虛僞的美。

每一道食材都很完美,從顏色到溫度,再到送進嘴裏的味道。這種完美像一層保鮮膜,把菜品嚴絲合縫裹住,她的舌頭和牙齒嘗到一絲不茍的美味,卻不足以沖破那層膜,碰到食物本身。

直白來說,周顏這樣的心态,可以解讀為挑剔,或者嬌生慣養。

與食物之間的隔膜感,會影響周顏咽下每一口的表情,這令最初的裴昇頗為苦惱,似乎找不到任何一碟她喜歡的菜。

不得不在外用餐時,周顏胃口總是很小,她會同時覺得饑餓與飽脹,每道菜嘗過一筷子,算是不冷場的禮貌,這頓飯便可以在她這裏結束。

她喜歡自由流動的空氣,但若比起露天餐廳或寬敞空曠的堂食大廳,周顏更願意躲進逼仄的包廂。

最好是坐在家裏吃飯,每一道食物的味道都有破綻,它們可以是鹹的、辣的,可以破損或幹癟,這是她眼中真正的活色生香。

因此,當桌上每一道菜都夾過一筷子,周顏習慣性放下餐具,作為結束她這一頓晚飯的标志。

她把手放在桌沿,手腕又被硌了一下,一枚清潤的玉手镯,像剝了皮的青葡萄肉,圈在她藕節般的小臂上,不過半個小時。

從席間此起彼伏的驚訝聲裏,周顏濾掉無數條噓寒問暖的廢話,拎到一條有效信息。

她的父母,以及季女士,在今早才得知裴昇與周顏,明日要去婚姻登記。

原以為人人都知道裴昇的預約計劃,她是蒙在鼓裏的最後一個可憐蟲。沒想到通過系統短信得知消息的她,如此敷衍的告知方式,竟然是第一個被通知的人。

裴昇一向先斬後奏,他決定事情不需要過問任何人,連自己母親也一視同仁。

看來他并非不夠重視自己,他只是行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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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顏輕易地安慰好自己,一個人若想安慰自己,無論怎樣的境遇,總能鑿出點蜜來。

“這镯子水頭好,适合小姑娘戴,送你當個簡單的禮物吧。”季舟陵捧出一方絲綢帕子,層層打開後,捏起透青色細玉镯,戴到周顏手上。

“好看吧?”季舟陵側頭,看着裴昇,仿佛他才是禮物真正的主人。

“好看。”裴昇卻看着周顏,眼帶笑意。

周顏的胳膊空曠慣了,戴上玉镯像挂了一塊時冷時熱的冰,磕在桌角、背包、扶手,任何一個原本與她手腕接觸的地方,都會發出令人陡然心驚的碰撞聲。

奢侈品因脆弱更顯得華貴,周顏為這塊雕琢好的石頭,手低低擡起,不敢輕易落下,她想她不适合肥馬輕裘的生活。

周顏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為,一枚玉镯代表季舟陵接納她,粉飾太平是富家太太的必修課。

未飲盡的溫水,碰在手邊悠悠撞出波紋。水晶燈在桌上鋪開圈圈虹色,廳堂裏人來人往,暗影晃過,立在周顏座位附近。

推杯換盞聲短暫地停下,座椅拉開綿長的響,寒暄聲逐漸浮起。

周顏擡頭看,一家三口樂融融的身影,林蘩跟在林家父母身後,一身得體精致的女士套裝,溫聲細語同周顏打招呼。

早早洞悉過,粉飾太平是她們的必修課。林蘩若無其事與周顏握手,這只手曾無數次滑動手機屏幕,比考古的鎬頭還契而不舍,挖出讓周顏提心吊膽好一陣的視頻,最終卻不了了之。

周顏虛虛碰她的掌心,二人都沒有誠心握手的意思,場面好看就足夠。

那則視頻後,林蘩的對話框不再有動靜,周顏接着裴昇帶給她的一波波沖擊,忘了林蘩這顆悶雷,不知她準備何時點燃引線。

“你真是好手段。”

二人無限接近時,林蘩在她耳邊留下這句話,輕得像一場幻聽。

再回神時,林蘩已經匆匆走過,停在林家父母身旁,扮乖巧地笑。

周顏懷疑自己大腦生鏽,無法把林蘩的話,和任何線索畫上等號。她真的被林蘩澆得一頭霧水。

餐桌另一頭,隔着菜肴和酒水,林家父母向裴昇道賀。

“聽說婚期定了,恭喜。”

“多謝。”

杯酒碰撞,裴昇淺酌一口,臉上閃過轉瞬即逝的蹙眉,看見林蘩離周顏極近。

“婚期都定下了?”林蘩感到詫異,不忘撐着笑臉,“裴總的求婚肯定很浪漫,真羨慕顏顏,跟我說說,怎麽求的婚?”

水晶燈的虹光轉圈,五彩斑斓正好聚在她臉上,周顏猝然愕住,如鲠在喉。

衆目睽睽,林蘩殷切的期盼很真實,周顏眸光閃爍,不知該從何說起。

林蘩刻意問,她有心為難,就當洩一口氣。如果裴昇把求婚弄成聲勢浩大的浪漫,緋色湧動的速度快過洪水,隔夜便會傳得人盡皆知。

可是沒有任何風聲,他們安安靜靜,突然要結婚了,林蘩确信求婚儀式并不隆重。

浪漫也許有過,到周顏切開蛋糕,發現那枚鑽戒時,劇本仍是羅曼蒂克主題。

氛圍從那時急轉直下,變成裴昇單方面宣布他的決定,似乎沒有問過周顏一句,“你是否願意”。

嚴格來看,他其實沒有求婚,裴昇用不上“求”這個字。

周顏心裏思緒翻滾,在領證前夜的慶宴上,旁人随口一問,或是處心積慮一問,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次确認與裴昇之間的不對等,她說好為了錢而來,因此沒有思索婚姻合理性的資格,沒有選擇表态的資格。

周顏發現的不對等,與愛和金錢無關,是社會等級劃給他們不同大小的砝碼,即使裴昇心甘情願把她往高處舉,周顏還是會低于他。

“切開蛋糕後,發現了一枚戒指……我當然說我願意。”

周顏捂嘴輕笑,回憶過去讓她眉目柔和,她似乎羞赧得不願細說。

郎情妾意被她演繹得很好,周顏甚至覺得她可以嘗試演戲維生。

一字一句讀協議,确認違約金時打的算盤,這枚戒指套進她手指前,真正的每一個步驟,不适合做溫情故事的補充說明。

可除了這些,周顏搜腸刮肚,貧瘠的浪漫簿上,已然沒有新鮮素材。

月亮爬上樹梢,這頓飯拖拖拉拉收尾,交談聲還未斷。周顏推開餐廳大門,找一處能見到風和月的地方,閉眼聽夜晚的聲音。

有腳步聲在找她,周顏屏息去聽,直到聲音停在她身後,像憑空消失了。

孩童歡鬧的尖叫像一把哨子,一道鋒利的劃痕,在空中悠揚震蕩,林蘩在這時開口說話,她對周顏感到費解。

“你好像很在乎,又好像很不在乎。”

周顏輕輕轉回頭,洩氣地笑,“你沒必要把我視作敵人,這是一段随時會單方面結束的關系,我沒有決定權。”

所謂的初戀、初夜,和她身體裏的秘密相比,根本不痛不癢。

周顏至今清晰記得,葉鳴宇母親的神色,憐憫卻嫌棄。周顏在她眼裏,淪為一個殘破的商品,應當特價大甩賣,應當被淘汰在籮筐,等着被好心人不計前嫌撿起來。

那是自尊心第一次被人拎起來,放在磨刀石上,血肉模糊地磨每一塊棱角。

她始終等着,這幅場景再度上演,季舟陵也許會讓她更難堪。

風聲靜止,周顏嘆口氣,“我其實能理解你為什麽讨厭我,不真心的拜金主義者會有懲罰,你不用擔心。”

被人憎惡是常事,人類的眼睛只能看見事物的表象,尚無管中窺豹的能力。

周顏知道,她的故事內裏苦衷良多,她和餘覃邏輯自洽,但旁人只能看見光滑的蚌殼,寫滿了投機主義和拜金主義。

任誰站在林蘩的視角,目睹周顏從19歲至今的一連串選擇,都會對周顏嗤之以鼻。

“周顏!”裴昇的聲音忽然追出來,壓低着情緒,隐隐焦急。

月光下兩個女孩都回頭看,面色平和,沒有争吵的痕跡。

裴昇腳步放緩,語氣變得溫和,他牽起周顏的手,朝林蘩微微點頭以示告別。

“走吧,上車回家。”

父母在路燈下,等着與周顏告別,卻不說話,安靜地把她看了好久,喜悅的悲傷暗潮湧動。

某一秒,周顏遲鈍地意識到,這是她的最後一夜。

明天她将和裴昇領證,鋼印刻在他們紅底合照的一角,戶口本上屬于她的那一行,要從周恪庭和餘覃的名字下面遷走,挪到裴昇的那一頁上。

“回去吧顏顏,早點休息。”餘覃說着每一次告別時的話,唯獨這一次紅了眼眶。

周顏被她那雙泛紅的眼睛撞了一下,心口漏拍似的,品出淡淡的澀意。

汽車駛遠,周顏的手被裴昇握着,眼見父母離她越來越遠,第一次具象看見婚姻在她和父母之間劃出的分隔線。

她輕聲抽氣,手被裴昇握緊幾分。

“生氣了嗎?”裴昇突然問。

周顏感到迷惑,她仔細想過,今晚沒有任何一個瞬間,足以讓她生氣。

“我生什麽氣?”她遲疑半晌,眼中寫滿無辜。

脫口而出後,周顏發覺她好像犯了錯。裴昇猝然停下,意味不明地看她,辨認她這句話幾分真假。

“我确實準備不夠妥當。”裴昇盯着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情緒反饋,“求婚也好,領證也好,都做得太過簡單,你應該生氣的。”

裴昇承認他急于求成,他把流程壓縮至最短,只為趕在葉鳴宇真正踏上故土前,讓周顏簽下名字。

可周顏一雙眼睛,波瀾不興得令人喪氣,時常讓裴昇懷疑,她的那顆心髒,是否仍鮮活地跳動。

數不清多少次,裴昇一再告訴她,活潑一點、大膽一點,任何情緒他都照單全收。

曾以為她只是分寸感太重,才不敢流露出她知書達禮的背面。

然而直到現在,她依舊笑笑說:“我不生氣呀,我知道你很忙,我不在乎儀式感。”

裴昇靜了很久,對此束手無策,心中滿是一籌莫展的頹喪。

遇到周顏的時候,她大概還殘留對葉鳴宇的愛意,但裴昇偏覺得她有趣。

喜歡誕生的瞬間,談不上邏輯,甚至他不知道這種情緒,究竟何時在他心口發芽。

那時仿佛如夢初醒,在杜鵑啼鳴的樹下,聽見周顏低回一聲,像熟透的蘋果落地,答應駱珲同游的邀請。

那天的月色,美得讓人心生憤怒。

裴昇忽然感受到日益茂盛的愛意,促使他不得不從中介入,讓駱珲将房卡給他,等待周顏主動踏進他的囚籠。

“和我在一起,有興趣嗎?”面對周顏錯愕的臉,裴昇把戀愛關系,說得像一場合作,可他不得不這樣說。

在裴昇之前,周顏接觸的對象,無一例外全是花花公子,她害怕接觸真心的人,也許是因為她沒有一顆真心作為回報。

如果她真的拜金,如果她真的只喜歡錢,裴昇反而覺得慶幸,他恰好有足夠多的錢,可以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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