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領證

領證

每一次打開門,先看到玄關盆栽,赤棕色陶盆上生長出一棵隽秀的文竹,青蔥舒展盈盈的翠綠。

往裏不到兩步,能看到偏廳擺放的鋼琴,令周顏感到愧疚。

黑色的龐然大物,成日只能蓋着防塵布,蜷在遮天蔽日的角落,等周顏哪天心血來潮,有了一絲不常有的高雅情趣,可能會寵幸它幾分鐘。

全是當初餘覃一句話,面不改色誇周顏鋼琴彈得好,藍色多瑙河信手拈來,致愛麗絲倒背如流,把周顏誇得仿佛鋼琴界滄海遺珠。

裴昇聽着,時不時應和地笑,後來搬回一架鋼琴,扶周顏坐下,請她演奏一曲。

鋼琴比她手指更嫩,周顏撫上去的剎那,懷疑手上的倒刺會留下劃痕,磕磕巴巴一曲完畢,聽見裴昇憋笑的動靜。

後來再也不肯輕易碰琴,她的手沒有馴服音符的靈氣,她無法貢獻聽覺盛宴,笑料倒是綽綽有餘。

一切根源是餘覃心急眼熱,看見別人家女兒各個會才藝,周顏只會搗鼓相機,在樂器方面尚未開蒙。

向來不把孩子往培訓班送,到了周顏19歲,餘覃一顆心髒忽然灌滿雞血,一意孤行把周顏塞進鋼琴班、青少年組,只因那位老師是名師。

她繃着身子,站在一群換牙的男孩女孩裏,格格不入已經不足以形容,周顏有種詭異的鶴立雞群感,滿眼是小孩們的頭頂,他們偶爾擡頭偷看她,再低頭捂嘴笑。

為了盡快結束這場鬧劇,周顏開門見山,讓老師教她兩首萬金油般的著名鋼琴曲。

老師坐在鋼琴邊,翻開琴譜的手僵住,短促地“啊”了一聲,用聞所未聞的眼神看周顏。

“絕大多數人學到最後,頂多是團年飯在親戚面前表演,不是嗎?”周顏渾不在意,端坐在板凳上,嘴角上揚的弧度訓練有素,“教我兩首撐場面的就行,謝謝老師。”

她撐開曲譜,油墨味兒卷着紙張泛黃的氣味,有難以言說的鎮定效果。

藝術大門向她徐徐打開,僅三個多月,周顏将囫囵學好的曲子演奏給餘覃,換來她欣慰的擁抱,換來不用再去上鋼琴課的恩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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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便夠了,周顏不打算再為誰演奏,她只圖餘覃一個安心,讓餘覃相信她的女兒擁有新的優點,能閃閃發光地走在一群年輕女孩裏,能昂首闊步地把路走下去。

唯一遺憾的,是鋼琴班附近的鹵味攤,她以後難再光顧。

每次上鋼琴課,拐進院牆最偏的一棟洋房,周顏坐在靠窗位置,有風的天氣裏總能聞見油辣的香味,令她從藝術的殿堂墜回黃土地,捧起活色生香的鹵鴨脖,吃得嘴唇發腫。

有時懶得繞去正門,再多走百餘米去攤位,周顏學會了翻牆,特意穿牛仔褲上鋼琴班,為的只是自由練習時,争分奪秒從鐵籬笆院牆翻出去。

餘覃帶着周顏再度出現,像反複卡關後卷土重來的游戲玩家,她把周顏往前輕輕一推,讓周顏如水上孤舟,朝前飄了幾步,正前方是駱珲。

幾年以後,周顏回憶她與裴昇的開始,不可避免想起這個場景,這裏大概是他們第二次見面的地方。

早已記不清當晚的場合,人們聚在一起的由頭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誰出席,而自己又為了誰出席。

周顏不願為衣服束手束腳,租了一件過膝蓋的短款禮服。腰掐得誇張,像一尊自由行走的沙漏,裙撐紗料磨着她腰際,無數蟲子啃噬般癢。

她想她的臉色應該被磨得很難看,否則裴昇怎麽會随意擡頭,目光從她臉上滑走,又看回來,默默停住。

挑選禮服這件事上,她太生疏,為此吃了不少苦頭。

第二次見面,周顏滿腦子想着,把手伸進裙擺,把折磨人的裙撐扯出來,用剛換的美甲貼片,刮自己勒紅的腰,緩解令人抓狂的癢。

裴昇坐在沙發正中央,一言不發看着她,手中一沓報紙,油墨味歪打正着是周顏喜歡的。

因此她顧不上嘀咕,沒想過如今年月裏,堅持讀紙質報紙的人,是怎樣的老古板。

他面前一方玻璃茶幾,擺着一個黑色陶瓷煙灰缸,塞了幾根燃盡的煙頭,煙霧緩慢地散開,像一層因凜風飛起的輕紗,在空中毫無規律地游動。

“找地方坐吧,随意點。”駱珲輕叩桌面,把周顏的注意力拉回來。

那時駱珲對她談不上興致盎然,但他對女孩習慣紳士,對漂亮女孩更如此。

周顏理應坐在駱珲身邊,他是餘覃眼中的最終目标,可他身邊已然塞滿莺莺燕燕,把他圍得密不透風,周顏連見縫插針的空隙也沒有。

大塊落地窗外,風輕雨歇飛着幾片落葉,水滴挂上玻璃板,一滴滴溫吞地聚在一起,咕嚕往下墜。

窗棂像裁好的畫框,裴昇坐在畫框正中央,夜雨尾聲的潮濕是他的背景。

周顏第一次認真看他的臉,從頭到腳打理得一絲不茍,五官偏硬朗,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眼皮總是微微垂着,墨色瞳孔看向她時,如午夜時分黑寂的大海,一支小船亮起夜航燈。

唯獨他的指間沒有煙,也唯獨他的身側還有空位,周顏輕悄坐下,重量落在沙發上微不足道。

裙擺撐開飽滿的花,層層疊疊輕紗、網紗、玻璃紗,壓在裴昇穿着黑色西褲的大腿,極輕地摩挲。

裴昇不語,只側頭看她的裙擺,令周顏驚慌失措,一只手伸過來,手背擦着他大腿肌肉,把裙擺撈起,亂糟糟攏回膝蓋,堆成一團毫無美感的泡沫。

“沒關系,你不用這樣。”裴昇擱下報紙,一角被他捏皺,身體卻沒旁邊挪,“裙子很好看,不用刻意收着。”

“謝謝您……”她縮緊五指再松開,攥着的裙擺倏然盛開,砰地一下碰到裴昇的大腿。

“我叫裴昇。”他溫聲道。

周顏朦朦胧胧擡頭,以為他是帶着笑的。再仔細看去,他有一張平風靜浪的側臉,嘴角拉成一條直線,分明沒有笑。

“我叫周顏。”她拿出低眉順眼的姿态,幹巴巴念自己的名字。

交換姓名的時刻,他們沒有互相握手,身上的衣服卻早早越過社交距離,壓着褲管的裙擺時時躍動,像一扇上下翻飛的翅膀。

周顏一動不動,脊柱挺得筆直,乖巧得快要變成石膏雕塑。她不擅長絞着腿做秀氣的女孩,甚至前一天還在手腳并用地翻牆,蹭了滿褲腿牆灰,心滿意足買到一份鴨鎖骨。

她咬牙強撐着維持優雅體态,被一根名為矜持的繩吊在半空中,忽而聽見裴昇溢出一絲輕笑。周顏循聲望去,真真切切,并非她的幻覺。

裴昇沒看她分毫,随手遞給她一盞酸梅湯。周顏低聲道謝,緊繃的脊背節節放松,淺淺抿一小口,冷不丁撞上駱珲的眼睛。

不止是駱珲,周顏的目光往廳裏走了一遭,陸續有人偷偷看她,無聲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眼,再悄然滑走。

自知之明很重要,大多數時候,人的不開心常常來源于,所求的和能求的極不匹配。

周顏不做飛黃騰達的夢,她甚至并未想過,非要有一個人和她共度餘生,她捧着的是餘覃的執念。

如果最後沒能和任何一位修成正果,周顏也不會有多少難過,反而機遇降臨時,她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慌。

像一個僞造分數的求學者,收到心儀院校的錄取通知書,一邊懸着誠惶誠恐的心,一邊舍不得真正把機會錯過。

周顏總是會搖擺不定,邁出一步時,心裏念頭翻來覆去,幾乎打成結。

回頭時恍然發覺,她其實很适應裴昇直截了當的行事風格,不給她猶豫不決的時間,事情一步一步在他牽引之下,驀然回首他們已經走出很遠。

清晨的鳥鳴,是一日之中最清晰的時候。此時世界安靜,人的聲音還未跟着太陽升起,閉上雙眼把聽覺放大,能聽出不同鳥鳴的區別。周顏默數耳邊的啼唱,試圖分清院子裏停了幾只鳥。

化妝箱輕輕合上,皮質碰撞的悶響橫插進來,砰地聲關上無數道鳥鳴。裴昇在房間外坐着,從五鬥櫃上拾起手表,慢條斯理扣上,聽見腳步動靜,問化妝師:“弄好了嗎?”

“裴總,已經好了。”

周顏睜開眼,窗外的聲音融為一體,東邊粉白色的雲掀開一塊,淺金色晨光飛出來,人聲沸沸。

今天是領證的日子,天氣晴好、溫度适宜,晨起的早飯很合胃口。她在裴昇懷裏醒來,他的手心像煨了一塊炭火,按在她腰窩揉了揉,起初輕微地蹭,後來摩挲出欲罷不能的意味。

裴昇翻身将她圈在身下,濃稠氣息游走到她的胸前,忽然接到胡柯的電話。

“怎麽提前了?”裴昇撐着胳膊,床墊聳動間下了床,“你盡早派人過去。”

一道牆又一道牆,他的聲音散開,周顏倚着窗臺往下看,園丁正在修建矮灌木不聽話的枝葉,碾碎的青草味鋪天蓋地,周顏卻聞到燒焦的氣味。

尋了一圈屋內屋外,風光正好,沒有任何焦黑的灰燼,再看見裴昇反複确認時間的模樣,周顏發覺焦糊味的來源,她感知到裴昇隐隐的焦急。

也許是她敏感,一通電話後,今天的正事反倒變成絆腳石。不知道究竟哪樁事務提前,但事情一定很重要,周顏沒見過裴昇如此心不在焉的模樣。

他們并肩坐在登記大廳填表格,接待的辦事員正交代登記流程,一行行念下去,提到免費婚檢。

周顏的筆尖在紙上一滞,深深鑿出一個小圓坑,感覺自己漏電了,手指極輕地顫了兩下。

“婚檢是今天需要做的嗎?”她用力穩着聲音,仿佛看見一團火,在脆弱的白紙中間,熊熊燃燒。

“不是,這個是免費福利,你們可以随時去,也可以找自己熟悉的體檢機構,不是領證的必要材料。”

周顏不敢扭頭,怕裴昇看見她此時不該有的慌亂。身旁還是沙沙聲,幾筆拖得很長,裴昇正在最下方簽名。

“寫完了嗎?”裴昇合上筆蓋,語氣如常,“該去拍照敲章了。”

他好像完全沒聽到辦事員的話,徑直往下一個步驟去,擡起手腕再度确認時間。周顏想起早晨的電話,猜測裴昇因工作事務心不在焉。

登記結婚的日子,周顏本該感到不悅,但她卻偷偷松口氣,慶幸因禍得福,揭過婚檢這個坎。

兩個心神不定的人,各有各的憂慮。閃光燈下咔嚓一聲,定格他們成為合法夫妻的這天,面對鏡頭擠出的笑意。

照片遞出去,櫃臺窗口機器嗡鳴,還給他們兩冊紅色的本子。

周顏接過本子,在手中輕飄飄的,沒能立即品出它的分量。她對于事情發生時的感受,總是遲鈍的,像化一塊冰,事後很久才體會到當時該有的潮湧。

宣誓臺上站着一對新婚夫妻,他們笑起來是新婚應有的模樣。周顏看得出神,手被裴昇牽起,與一對對新婚夫婦擦肩而過,聽見他們談論今天的計劃,晚飯該吃什麽,誇身邊的妻子美麗動人。

周顏就這樣和裴昇牽着手,離開濃情蜜意的磁場。若不是手中有兩本結婚證,此時的他們,和從前每一天相比,仿佛沒什麽變化。

“裴總,他們已經到了,您得盡快……”胡柯急急忙忙把車開過來,看見周顏手中的紅本子,話說一半硬生生停住。

“沒關系,你們趕緊出發吧。”周顏主動松開手,把嶄新的結婚證塞進背包,這是能證明今日特殊性的唯一證據。

裴昇推了推眼鏡,拉起她的手又放下。

“原本時間是錯開的。”裴昇頭一次無奈至極,連聲嘆氣,“我必須……”

“沒關系,去吧。”周顏又催促。

他們的關系,每一次新進展,好像都和浪漫不沾邊。從确認戀愛關系,到确認婚姻關系,總是匆匆談好,稀裏糊塗邁進下一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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