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挑明
挑明
兩性關系中別扭的狀态,周顏持續了四年,發覺她初具深閨怨婦的雛形,一肚子怨氣沒有正當理由,若真說出口,裴昇反而是戀愛中的受害者。
想過不管不顧說出來,愧疚在交往中與日俱增,她的心壓着一塊不斷生長的頑石,越來越沉地懲罰她。
沉浸于這些情緒裏,她清楚她沒法兒真正去愛,她溺在消極的汪洋大海。
餘覃卻沒有消極的時候,她像一首持續高昂的歌曲。
周顏常看她數着銀行卡餘額,定時定點替周顏取藥,裏三層外三層捂着,害怕被旁人撞到,從此歧視她鬼門關裏拽回來的女兒。
顯得周顏心裏那點苦悶,像衣食無憂後的炫耀。
起初沒能生動意識到她和裴昇的不對等,這是一個客觀現象,無論裴昇對她多紳士多尊重。
兩邊父母第一次打照面,周顏這邊父親、母親兩個人,裴昇那邊只有母親,父親早在多年前病故。
人與人的交鋒或交流,人數能增進一定的氣勢,但這次沒有。
餘覃認為她善于攀談,她一直要求自己顯得游刃有餘,因此把話說得又碎又多,實際上只顯得她緊張又窘迫。
套近乎的時候,餘覃嗓子一捏,輕聲細語,“裴太太您瞧瞧,我們兩家真是有緣。你們岚冬那個樓盤,漂亮得很,好成功的項目,我們之前在那兒還按揭了一套房子。”
生拉硬拽套上的關系,周顏聽得垂下眼睛,從餘覃口中,第一次形象地感知到她與裴昇之間的差距。對周顏來說,一套房子價格不菲,在裴昇那裏只是衆多間火柴盒裏其中一個。
季舟陵起初不看好,便不買賬,扯一扯嘴角,要笑不笑,“這麽說,樓盤裏的住戶跟我都有緣,我的有緣人真不少。”
周顏意識到,這是兩家人之間天然的隔膜,而她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打破。
或許不用想一輩子那麽遙遠的事,周顏努力調整心态,把這件事看做一份工作,領她的工資和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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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過結婚證,好像也無法掰正她的心理,或者身在此山中,周顏感受不到她的定位有分毫變化。
裴昇把婚禮定在七夕,八月下旬暑熱的時候,說得冠冕堂皇:“不影響你新學期開學。”
日程趕得很,雖然并沒有太多具體事務,需要周顏親自跑一趟,她還是覺得緊迫。
婚紗店打電話催促她去試紗,周顏什麽也沒想,獨自一人去婚紗店。
接待的店員反複往她身後看,有點驚訝地問:“您一個人來的?”
聽到這句,周顏才發覺是她不尋常。店內的客人最少成雙成對,長輩跟着來的也有,唯獨她站在廳內,身旁光禿禿。
周顏下意識不願打擾裴昇,她把試紗這樣的事,也解讀為打擾。
試衣間的簾子閉合時,是一道半圓形,隔絕光和聲音,像一塊繭子。她和婚紗助理合力套一件主紗,後背簌簌響動,助理吃力地拉扯束腰繩,仿佛在與她拔河。
千辛萬苦穿上身,等簾子徐徐拉開,露出潔白的牆壁,周顏忽然不知道簾子打開的意義。
外面空無一人。
“我建議您喊個朋友來參謀。”婚紗助理看着周顏,仿佛有憐憫。
周顏抿抿唇,相較之下,她寧願打擾陳懿。
身上還是那件主紗,時興的細閃布料,裙擺撐開至極,像一朵倒扣着盛開的花。周顏不方便坐下,美麗的衣服是美麗的刑具,她站着等陳懿,站在圓臺上,恍惚自己是一尊展示的商品。
裴昇在這時打來電話,午後小憩的時間點,他的聲音從安靜的地方傳來。
“你去哪裏了?”
咔嚓咔嚓的,是園丁修剪灌木叢,周顏明白他在莆園的院子裏。
“我來試婚紗了。”周顏輕聲道,不想她聽起來可憐,硬撒謊,“喊了陳懿一起,你知道的,女生喜歡看漂亮的裙子。”
裴昇在那頭一笑,聽筒因而低低震動,“我也喜歡,喜歡看你穿,你怎麽不邀請我?”
意思是他要過來。
周顏塌下去的腰瞬間挺直,忽然發覺她的試衣間外面,也有機會稱之為熱鬧。
十幾分鐘後終于有腳步聲,陳懿探頭進來便開始誇她,誇得天花亂墜,像撫摸易碎品一般,小心翼翼碰周顏的裙擺。
得知裴昇也會來,陳懿愕然瞪眼,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還好沒碰上。”
“怎麽了?”周顏疑惑不解。
“剛才是葉鳴宇送我來的。”陳懿思索片刻,自我消解,“不過,他應該不認識葉鳴宇,碰上了好像也沒關系。”
新的腳步聲再度響起,往VIP室的方向靠。
周顏聽得出,不緊不慢的節奏,是裴昇到了。她的兩只手壓在裙擺,飽滿的裙撐往上拱,紗料紋絲不動,不曾為她的手凹陷半分。
她回頭看鏡子,不同角度的鏡面,展示她的背面和側面,像等待被掀起頭紗,緊張地等待與他四目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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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昇從車上下來,熱浪襲人,他漫步往婚紗店去,一面解襯衫袖扣,耐心地往上折,直卷到小臂中部。
“您是……裴總?”有聲音喊他。
正在樹與樹不相接的空地,太陽落下來,沒有樹蔭遮擋。裴昇循聲回頭,烈日下眯起眼,看見葉鳴宇站在不遠處。
裴昇眼底有錯愕,轉瞬即逝,手插進口袋,漫不經心向他點頭,“你好。”
狀似平常,卻不動聲色試探葉鳴宇,“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送朋友過來,正要回去。”葉鳴宇走上前與裴昇握手,笑得開朗,“一直沒有機會當面向您道謝。”
“小事而已,沒必要。”裴昇往樹蔭裏退了幾步,知道葉鳴宇并不是專程來看周顏,心頭松快些。
葉鳴宇給他寫過兩次致謝信,第一次是得知裴昇資助他攻讀博士學位,第二次是獲得博士學位準備回國。
那兩封信裴昇沒有細看,攤開一目十行,擱在辦公室桌角後,不知被人收到哪裏。
從中他只拎出一個有效信息,葉鳴宇即将回國,裴昇等待的日子無法繼續下去了。
兩年前得知周顏要繼續讀書,裴昇有一瞬失落。
念書是好事,他知道自己不能擺出令人沮喪的表情,但他不得不接受一個挫敗的事實——周顏并不想和他步入婚姻,讀書是她的拖延手段。
在一起之前,他對周顏的上一段感情不甚了解,他只知道收場不美好,周顏若念念不忘,是人之常情。
那時裴昇已經32歲,人生經歷了許多,也失去了一些,他不會把某個階段暫時的濃烈情緒,看得非常重要。
他把人生的時間尺度拉長,像從盡頭回望此刻,周顏沉浸于上一段感情的悲痛,只會占用她人生的短短幾年,和他們未來攜手度過的時間相比,像一眨眼,短得微不足道。
因此裴昇以為他不會太失落,他有漫長的時間,事實上他也是個不能免俗的、會吃醋的平凡男人。
也許周顏還愛葉鳴宇,初戀總讓人難以忘懷。裴昇能做的事情不多,他不想當一個步步緊逼的反派,最為體面的解決方法,是給葉鳴宇所在的實驗室投錢,讓葉鳴宇把大量時間花在實驗室,最好一年到頭都沒有回國的時間。
又争取來兩年時間,能徹底改變周顏的內心嗎?裴昇對這個答案沒有信心。
弄不清楚問題的症結,他和周顏好像一帆風順,但始終沒有真正靠近。
他當然說過“我愛你”,鄭重的、日常的,多少個場景裏,落到周顏耳中掀不起漣漪,就像從未指望這三個字的真實性。
裴昇覺得他或許要學得再松弛些,盡可能給周顏更廣闊的空間,不讓她感受到愛意的壓迫,不打擾她肆意生長。
一切故作淡定,在葉鳴宇即将回國的時候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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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鳴宇以為他與裴昇,只是資助者和被資助人,他随意地、像與老朋友交談,問裴昇:“您來這兒是做什麽?”
是否到了該挑明的時候?裴昇暗自思忖,在樹枝的蔭蔽下,大塊陰影落在他肩頭,一張臉從容又沉寂。
“我的妻子今天試婚紗。”裴昇淡聲道,脊背挺直,比葉鳴宇稍高一些,看他時顯得居高臨下。
“您結婚了?恭喜。”葉鳴宇尚不知情,忙着道賀。
“我的妻子你應該認識。”裴昇勾起嘴角,慢吞吞的,語氣平靜得殘忍,“名叫周顏。”
裴昇親眼看着,葉鳴宇的臉如何一點點垮掉。
笑還挂在他臉上,在肌肉作用下沒來得及消失。耳朵聽見聲音,是即時的事情,大腦接受并分辨驚駭的信息,卻需要緩沖的過程。
葉鳴宇在這個過程裏,露出逐漸難看的笑容,瞳孔在眼眶中輕輕顫抖,重複念她的名字,“周顏?”
“你不知道嗎?我們已經領證了。”裴昇覺得心情大好,呼吸都變得順暢,“歡迎你來我們的婚禮,日子定在七夕節。”
裴昇信心滿滿,他認為他已經大獲全勝,闊步朝婚紗店裏走去。他的小妻子,正穿着婚紗,等待他的到來。
又過一周,酷暑的氣息十分強烈,裴昇不喜熱,但今年喜歡氣溫逐漸攀升的過程,這代表盛夏來臨,七夕屬于悶熱的八月,他和周顏的婚禮會在熱情的盛夏舉行。
葉鳴宇約見裴昇,原本沒有機會,裴昇的會面行程已經排到半個月後。但裴昇有點閑情逸致,挑了間咖啡館見面,不在乎葉鳴宇會說什麽。
年輕的男孩能說什麽,無非是驚訝、意外、微微憤怒。裴昇不覺得他有任何不道德,他沒有從中挑撥,他只是放任周顏自由選擇,做了催化劑而已。
此時适合他擺出勝利者的姿态,裴昇認為他解決了難題,關于他和周顏的關系,法律上的、儀式上的,全都被他一一确定,他應該是勝利者。
所以他竟然還有閑心,憐憫地為葉鳴宇指點迷津。
“你知道我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嗎?”
“你的母親敢繞過你,直接替你提出分手,但我的母親不敢。”
這應該是他與周顏之間,最後一個障礙,如今被他輕而易舉瓦解。
裴昇覺得前路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