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鄒奉宣第一次回家(柔曦的分身)
鄒奉宣第一次回家(河鮮 避雨亭舉人公柔曦的分身)
柔曦做完農活回家,正要關上房門,一個婦人端着個碗,嘴上喊着“香香”。柔曦見她四十多歲的年紀,正不知是誰,就望向她的碗,只見碗裏盛着幾塊肉,心想,就連秋嬸一年到頭也只吃三五次肉,誰人待她如此慷慨,一時情急,就試探地喊道:“奶奶?”
婦人笑着應了一聲,擔心碰見媳婦又惹口舌,把肉遞給柔曦,轉身就走。媳婦不知與自己結了什麽深仇大恨,每次在路上碰見,就命令香香把眼睛撇開。如今見香香竟認得自己,心中不免松了口氣。
梅氏一回來,望見桌上的肉,問柔曦道:“老東西來了?”
柔曦道:“一個看着比你大的女人,很白,有點胖,不知是誰。”
“除了那老東西,還能有誰?你叫她了沒?”
“沒,我又不認識。”柔曦連連搖頭。
“蠢得像豬一樣,你就算不認識,猜也能猜出來。”
梅氏話音剛落,二三十步之外,想起一陣哄笑聲,梅氏聽見動靜,連忙進屋。柔曦料想來了個稀罕人,且多半跟媽媽生過龃龉,見媽媽并不命令自己與她一起退避,便好奇地望向整排房屋的拐角處,只見一個身材高大、氣質卓群的中年男人扛着兩個大包裹映入眼簾,他笑起來很好看,看穿着舉止至少是個公人。
男人走到柔曦跟前,将要卸下兩個包裹。柔曦雙目陡然一亮,是爸爸回來了!梅氏擔心包裹沾灰,連忙上前接住,轉過身拼命翻白眼。柔曦的身體騰空而起,她七分欣喜,兩分害羞,一分自卑。
緊接着,附近的鄰居紛紛聞風而來,有的說鄒秀才在錦衣還鄉,有的說鄒秀才榮歸故裏,有的說兩大包金子,肩膀都壓垮了,還有人說,看來要接小倩娘女去外邊享福。
柔曦見人群把爸爸圍住,便去翻包裹,只見包裹裏全是書,一想到方才衆人稱呼爸爸為秀才,這才知道爸爸與衆人不一樣,不是揮鋤頭的,是執筆的。
鄒奉宣從包裹裏拿出外頭的零食分給衆人,衆人這才散去。
梅氏埋怨道:“四年沒回來,回來就擺闊,你掙了多少錢?人家幾句好話,騙走你這些東西,一輩子改不掉的毛病!”
鄒奉宣罵道:“你懂什麽?”
柔曦心想,媽媽總是對別人充滿戒備心,千裏之外的稀罕物,分給鄰裏又何妨呢?難道以後一輩子不用求鄰裏幫忙?她小心翼翼地拆開一個包裹得重重疊疊的錦帕,見裏面有一堆小玩意,隐隐有奇香異味,“爸爸,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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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奉宣把柔曦抱到腿上,“肉桂,羅漢果,八角,胡椒,茱萸,都是香料,爸爸是做香料生意的。”
“為什麽名字都這麽奇怪?”
梅氏遠遠地瞪着父女二人,這個殺千刀的,也就騙騙七歲的小孩,等柔曦再大兩歲,你還騙得了誰?也不知充這些神氣作何用,讀書讀進牛欄門。思及此,梅氏問道:“鄒奉宣,你在外面發財,有沒有給女兒買身布料做衣物?她還沒有穿過新衣。”
鄒奉宣直起身問:“你沒買嗎?”
“你問我,我問你呢?”
“每年寄錢給你,你怎的連身新布也不買給她?怎麽當媽的?”
梅氏揮動手裏的掃帚,指着他鼻子問:“你敢不敢告訴柔曦,你每年寄多少錢回來?”
“我不跟你一般見識。”鄒奉宣随即抱起柔曦往鎮上走去。他穿着齊整,似公人模樣,所到之處路人無不側目相視,柔曦的嘴角也噙着淺淺的笑意,她擔心被爸爸看出心思來,便通過說話來掩飾內心的喜悅。
“爸爸,兄長每天去學堂,我也想去,但是媽媽不讓我去。”
鄒奉宣道:“你別聽她的話,她就是個蠢婆。”
柔曦聽了這話,笑意消失在嘴角。鄒奉宣忙道:“帶你去碼頭玩。”
“碼頭是什麽?”“停船的地方。”不多時,一條大河橫在眼前,小孩們脫得赤條條,扒着船沿正在狗刨。三個男孩正在勸一個女孩下水玩耍,小女孩不肯,三人便擡起她丢到了水裏,一時又是哭聲,又是笑聲,又是罵聲。
柔曦驚了一待,竟有這樣一個好去處,若能天天來玩,豈不快哉?鄒奉宣感覺到女兒的雙腿輕輕抽動,于是朝那群孩子走去,将她放了下來。
有村民走近,問鄒奉宣,“看着眼生,你是哪裏人呢?”
“我祖祖輩輩就是紫槐鎮上的。”
村民道:“那不能,你爸叫什麽?”
“我是鄒石山的兒子。”
村民恍然大悟,“原來是鄒秀才,這些年在哪裏發財?”幾個村民聽見談話聲,悄悄湊近。凡縣內秀才,自得功名之日起,免徭役,着公服,領皇糧,村民們未必與秀才們謀過面,卻都知道秀才的名姓。
河面上的風清爽宜人,不比瑤灣的風,要麽夾着雨雪,要麽帶着汗臭;三十出頭的鄒秀才儀表堂堂,與衆個別;十幾個村民圍在他身畔,有的求取名,有的請教外面的世界,有的跟他探讨家國大事,走幾個又來幾個;不時有婦人帶着贊賞和羨慕的眼神上下打量柔曦。
六歲的小女孩藏滿了心事,她日日自忖與別人不同,今日才知果然不同。石階上的婦人們正在搗衣洗菜,柔曦走過去,幫助一個佝偻的老婦人洗菜。
老婦人笑意迷離,“滿崽,你怎麽這麽好?”
有年輕婦人搭腔道:“人家是秀才的女兒呢。”
老婦人道:“難怪,讀書人家的崽,果然比一般人懂事多了,不過說到這裏,我那幾個業障,哎!”
柔曦連忙問:“娭毑,你兒子也是……”說到這裏,柔曦停頓了一下,心想萬一不是秀才,豈不令人難堪,“也在讀書麽?”
周圍人連忙幫腔道:“娭毑的兒子在學堂教書呢。”老婦人也道:“考了三次秀才,還沒考上,今年又要去考。你爸爸考了幾次呢?”
柔曦道:“也是考了幾次才考上的。”
兩個時辰後,鄒奉宣抱起柔曦,穿過十幾個村民,在衆人依依不舍的神情中從容離去,有個後生追上前去,強行遞上一包打包好的河鮮,“鄒秀才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不要嫌棄老家的魚蝦有泥巴味。”
鄒奉宣道:“哎呀,講這話的話,我是沒得出息才到外面避風頭的,本身是罪人一個,難得鄉親們不嫌棄,陪我講了一下午的話。無功不受祿,怎麽好意思接你的禮?”
後生道:“秀才公客氣了,你吃我撈的蝦子,講出去我都有面子。不曉得你記不記得,十年前我做伢子的時候,我媽媽絆到腳,腳腫起,痛死人,沒得錢治,到處問人,最後瑤灣有人告訴我,挖點三七搗爛塗在腳上,過幾天就好了。不曉得是哪個告訴我的,鄒秀才你應該曉得?”
“是賣米豆腐的?”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他當年在樟樹底下賣米豆腐,我媽媽在床上喊痛,急得我到處問人,最後在樟樹邊問到的,聽口音是瑤灣的,他帶我去山上挖的。”
鄒奉宣道:“那人正是賤內的堂舅老表。”
衆人連連點頭,“難怪,一般人根本曉不得什麽三七。”
後生道:“那時我還小,你老表帶我去山上挖三七,我又沒得錢感謝他,正好……”後生又拿了一包河鮮,“秀才公你幫忙帶給你老表,就說我是陳三定的崽。”
兩人推搡數個回合,最終鄒奉宣敗下陣來。
鄒奉宣驚道:“你是陳三定的滿崽?你媽媽腳痛,你兩個兄長兩個姊姊不管?叫你一個小伢子出來管?”
後生一臉憤懑,“哎,莫提,我那四個兄姊,爺娘死了都要得,他們從來不管的。”
鄒秀才道:“哎,世道就是這樣,難兄難弟,我家裏也是一樣的情況,都讓我管。”
後生道:“我兩個又不一樣,你有門路,養兩個老人不在話下,我要養老人,就只有起早摸黑,其中辛苦,沒得一個人曉得?”
鄒秀才拍了拍後生的肩膀,“兄弟,我曉得。”說罷抱着柔曦往回走,衆人跟在後邊,柔曦發現爸爸換了一條路。
待行至渡口旁的五裏亭時,鄒奉宣道:“送君千裏終須別,各位老鄉,請回吧。”
衆人又繼續寒暄。柔曦見亭子上寫着三個字,左看右看,沒有找到“五”字,便問:“爸爸,上面寫的什麽?”
“避雨亭,”鄒奉宣見滿地狼藉,,“怎麽這個樣子了?”
後生道:“秀才公你不在屋裏不曉得,三年前落了場好大的暴雨,把亭子落壞了,後來裏長讓我們湊錢修,沒有人願意出錢,都想躲雨,都不想修亭子……”
柔曦插話:“修亭子要多少錢呢?”
後生道:“十幾千,攤到每戶頭上,一戶出三十文,多退少補,真是一文錢難死英雄漢。遠地方的不願意出,讓近地方的出,近地方的人也有意見,說你們遠地方的也要躲雨,後來裏長就出主意,讓你們瑤灣、觀塘那邊的少出點,我們周圍同圈的就多出點,但還是有人不願意出錢。後來,觀塘那邊有個舉人公,沒多大點就去雁州讀書了,後來在外面做官,一直沒回來,一回來看到亭子壞了,說他做小伢子的時候,在避雨亭躲過一次雨,說要出錢把亭子修好。修好之後,簡直是卵彈琴,有的人覺得自己住得遠,享受不到好處,就挖兩塊磚、鑿幾塊瓦回去……”
有個身材修長,人稱“瘦子”的道:“說起來這個舉人公又蠢又壞,原先的舊亭子最起碼還可以躲點飛毛雨,他出錢修好之後,成這樣了,坐都沒地方坐。”
後生道:“你不能這樣講,人家也是好心。”
瘦子道:“好什麽心呢?做好事要麽做到底,要麽不做,他根本就是好心辦壞事。”
後生道:“你沒在這裏躲過雨麽?”
瘦子道:“我最多躲兩三次雨,躲不躲都無所謂,修個亭子而已,又能幫到我們什麽忙呢?有本事的話,每家每戶送十幾千錢,我才服他。”
後生道:“躲一次雨也是躲,不比淋雨發燒好?”
瘦子道:“哪個沒發過燒,多燒一次少燒一次有什麽區別嗎?反正我覺得,與其修亭子,不如給每一戶發點錢。亭子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錢才是每個人都用得着的。”
“你說得也對。”後生點點頭,轉而對鄒奉宣道:“秀才公,那就不耽誤你回去吃飯,秀才娘子肯定在屋裏等急了,路上慢點。”
夜幕低垂,梅氏第五次來到大路邊,遠遠看見一高一低的兩個人朝這邊走來,趕緊閃避在黑暗中。父女二人進屋時,梅氏起身問道:“怎麽回來這麽晚?”
柔曦道:“有個晚晚送了兩包蝦,一包給家裏,一包給堂舅,剛才去堂舅那裏送蝦了。”
梅氏道:“他為什麽這麽好?”柔曦便将來龍去脈說了一番。梅氏倒熱水給柔曦洗腳,見柔曦渾身無一處不帶着勁,不由嗔她幾眼,“莫要得意。”安頓好柔曦後,又去處理河蝦。
多年來,柔曦整晚噩夢纏身。夢裏的人大多是生人,或男或女,時老時幼。夢中每與人同行,不是被人騙,就是被人賣,不是被人打,就是被集體抛棄、背叛。而今晚,她頭一次與夢中的陌生人開展了一段和平之旅。她問夢裏的那個人挑夫,“老伯,每次我夢裏的人都急于甩掉我,他們拐個彎就不見了,今天你拐彎之後,我還能看到你,這是為什麽呢?”挑夫告訴她說:“他們要忙別的事,沒功夫等你,所以只能抛棄你,而我剛好沒那麽趕,就可以等你一起走。”
柔曦又問:“為什麽他們沒功夫,而你有功夫呢?”那人道:“因為他們本來走得就很慢,如果等你的話,可能來不及趕路,而我腿長,走得快,就算等你,也來得及趕路。”柔曦道:“每次他們抛棄我,就剩我一個人,我要麽被人賣掉,要麽被人逼着做苦力,我好怕。”那人道:“小娘子,你不要怪他們,他們也是迫不得已,才這麽做的。”“什麽叫迫不得已呢?我又不做壞事,礙不着他們。”“哎呀,小娘子,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那多少歲才算長大呢?”
“快起床,今天石塘鎮湯員外做壽,現在出發剛好趕得上。”
柔曦睡眼惺忪,任憑梅氏搗鼓。一路上,村民們打趣道:“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還是鄒秀才疼女兒。”梅氏道:“他不買還好,買了新衣,受罪的是我。”秀嬸道:“你女兒睡得好香。”梅氏道:“我掐她好幾下,想讓她自己下來走,掐不醒。昨晚上突然打雷,我楚翹吓得從床上跳起來,哭了好久,這膿包睡得像頭豬一樣。”
王先生道:“小倩,你女兒是有福氣的。我們昨晚都被吵醒,一晚上睡不着,一直擔心漏雨,時刻做好接水的準備,我兩個崽也不敢睡,後半夜聽說,黑塘那邊有個老人被雷吓死了,我又趕緊去我爸媽那裏。你女兒沒聽到打雷,也就不需要操心,這一輩子就會少操很多心。一來,操心容易變老,二來,影響睡眠,睡眠不好又容易變老。所以你女兒必定福氣滿滿,你要知足。”
梅氏道:“還是你會說話,傻人有傻福,到你嘴裏聽着像好話,但願不要白瞎你這句好話,希望她有福氣。”
樹林裏忽然蹿出十幾個人,一個個衣衫褴褛,如同赤體,他們沖上來就要搶東西。男人們連忙撿棍子在後面組起人牆,攔住這群強盜,幾個身材結實的女人也加入其中,其他人連忙向大路跑去,尋求附近村民的支援。
到了石塘鎮,男人們逐漸跟了上來,說那是隔壁鎮的流民,住在山洞裏,專門搶落單的人,這次餓急了,看我們人少就過來搶。那山洞在兩鎮交界,哪邊都不願意管。衆人驚魂甫定,有的說起從前被搶的經歷,有的說路遇野豬的舊事,一時充滿歡聲笑語。
到了石塘鎮上,衆人發現村裏是清一色的房舍,紛紛贊嘆不已。王先生道:“是湯員外統一請人給村民蓋的房屋,每戶只收三千錢。這樣的房屋,就是一萬錢也值了。”
衆村民餓了十個時辰,腹內早已空空,一路愛惜言語,唯有王先生、秀嬸、紅嬸等人說個不停,他們都是富農,家裏随時都有冷食。楚翹昨晚被驚雷吓醒,方才又跑路逃命,腹中叫喚許久,見了眼前情景,忍不住開口道:“要是湯員外是我們瑤灣的就好了。”
這時,梅氏将柔曦放下,衆村民問道:“香香睡醒了?”柔曦問:“這是哪裏?好好看啊!”
昨晚夢到挑夫後,柔曦又做了第二段夢,夢裏照舊與一群生人同行,她生怕被人抛棄,就一直拼命地趕路,飛也似地緊跟着別人的腳步。那些人問:“小娘子你為什麽跑這麽快?”柔曦道:“因為我想跟你們一起走啊。”“為什麽要跟我們一起?我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麽不跟你們村的人一起呢?”“我也不知道啊,大概他們都不出門吧。”“那你為什麽出門?”“我不知道,我一進入夢鄉,就已經在路上了,我很少在夢裏碰見熟人。”
梅氏道:“天底之蠢分一石,你占九鬥九,其他人分你剩的。”
柔曦見無人理她,問秀嬸道:“秀嬸,這是哪裏?為什麽房屋都是一樣的?”
“是石塘鎮,湯員外花錢資助村民蓋的房子。”
柔曦道:“要是我也能像湯員外一樣就好了。”
梅氏道:“你們就當她放了個屁,不要把這句話傳出去,屁是她放的,臭是我聞的。”
衆人不再言語,也不敢輕易去傳柔曦的笑話。
柔曦見人群靜下來,無一人将她的話放在心上,心想,天底下這麽多員外,為什麽就不能是我呢?我爸本就比一般人厲害,虎父無犬女,有什麽問題?待我長大承認,就算不能幫窮人蓋房,也要殺豬宴請全村,讓吃不起肉的窮人們每年喝上一碗熱羹。
很快,瑤灣的女人發現,柔曦走路的身板都直了幾分,閑暇時總去學堂扒着窗戶看夫子授課(鄒奉宣帶她去看,她跟夫子說,這些課很有意思,夫子叫她常來)。等婦女們說起這事時,梅氏便罵柔曦,“村裏的人,學堂的夫子,個個都說你不知羞恥,天天想着看後生。”
梅氏為了防止柔曦亂走,每次出門便将房門鎖好,柔曦怕弄壞房門,不敢生拉硬拽,卻發現兩扇門之間形成一個夾角,剛好可以鑽出去。有一次遇上奉三明,柔曦害怕極了。果然當然梅氏劈臉罵她,“不知羞恥的東西,往後敢出去,打斷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