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意外的,德維特這次居然沒拿宋海司的糗事做文章。
“是我拜托我的小朋友送給你的。”他搖搖頭,“怎麽弄成這樣了,我拿個新的給你。”
他回到廚房拿了個完整的,很有儀式感地擺到宋海司面前:“來,充充電!”
“德維特,你不用這麽費心,其他東西也可以補充熱量。”
“別自作多情,我是個生意人,你只是順帶的。”
宋海司接下他遞過來的叉子,悶頭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我查了很多資料,又問了幾位老人,發現茶可以解膩,以前這種茶味的蛋糕就很受歡迎,怎麽樣,符合你的口味吧?吃起來一點也不膩,對不對?”
宋海司點頭:“非常好吃,謝謝。”
“其實這個蛋糕是我給小家夥準備的,他說要帶回污染區去送給他的朋友吃。”德維特盯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已經盡力在做人了,既然沒辦法融入,還是別留在這受罪的好,你打算什麽時候送他回去?”
深灰色的瞳孔裏,一道金線在慢慢變淡,那是西方天際的雲朵輪廓,随着餘晖的消散,它成了暗夜的一部分。
宋海司垂下眼睛繼續吃蛋糕,頭也不擡地把它吃完,很快就站起來:“我走了。”
德維特挑了下眼梢,目光挑剔:“噗——”
宋海司不知道德維特跟溫故兩個完全不搭界的人是怎麽湊到一起的,但明顯,德維特是在因為溫故暗搓搓指責自己。
他們太熟悉彼此了,比手足還要親,有些話不需要明說,只要一個眼神或一句潛臺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跟德維特溫和的外表一樣,他很少發脾氣,但當他真發火時,威力不亞于世界毀滅,宋海司不想跟他再起沖突,畢竟這輩子僅有的一次争吵讓他們整整人為失聯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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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不停下離開的動作,鄭重替自己澄清立場:“只要符合規定,沒人綁着他,來去自由。”
德維特慵懶地鼓起掌:“非常好!”
他把那個摔爛的蛋糕拿起來掂了掂:“傷透了心的小朋友怕是很難哄了,蛋糕你還是帶回去吃吧,雖然爛了,但營養成分是一樣的。”
宋海司忍着沒來由的火氣,車子飛快駛離六區,在經過一個垃圾處理站時,他踩下剎車,從車窗把蛋糕盒子丢了出去。
盒子在半空劃出暴躁的抛物線,落在正在裝垃圾的轉運車上,又彈到了地上,濺起幾滴黃色的髒水。
背後衣服上鼓了個大包的操作員被吓了一跳:“喂!沒人教過你怎麽丢垃圾嗎?你怎麽敢把食物丢……”
他閉上了嘴,等确認過車裏人的長相後,趕忙行了個禮:“總巡查!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宋海司從車窗裏盯着他年輕的臉,又看看他身後凸起的部分,面無表情。
這是一名在城管所工作的被污染者,年紀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他現在很緊張,誠惶誠恐的。
“要罰款嗎?”宋海司提醒。
“不,不不……”年輕的操作員先是本能否認,然後搓了搓衣角,為難地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絕口不提浪費食物罪,只說,“是的,總巡查,40塊,請明天到城管所繳納罰款,真抱歉……”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浪費食物的問題我會自己跟治安處說。”
接過操作員遞過來的罰單副本,他升起車窗,駛離了這片區域。
天已經黑了,幾顆星星孤零零挂在天幕上,有氣無力地閃動着。
車子再次停到路邊,徹底熄了火。
宋海司靠在椅背上,盯着初升的月牙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某個晚上,隔“牆”相對的那個晚上。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打開通訊器,撥通了溫故的號碼。
意外的,這次居然接通了。
也因為太意外,以致于他竟然在聽到接通提示音後,足足半分鐘腦子裏一片空白。
溫故那邊也沒出聲,兩個人都沉默着,一時間,話筒裏只有風聲。
最後,還是宋海司先開口。
“溫故。”
“我在的。”
“明天你可以正式開始工作了。”
“……不。”
“嗯?”
“說好送我回污染區的。”
“可以,但污染物都是集中遣返,你可能要等一陣。”
“為什麽?”
“因為每次開門都要消耗很多能源,我們要減少消耗。”
“我要等多久?”
“遣返的污染物達到一定數量就可以,有明文規定。”
“哦。”
“在那之前,如果無聊的話……我是說如果,你可以找張堯,讓他帶着你在主城巡查,随便轉轉。”
“我不要,我自己也可以在主城轉。”
“随你,注意不要違規。”
“知道了。”
一段不帶任何情緒的對話結束,宋海司摘下通訊器,自嘲地笑了一下。
除了配合統治者對民衆表演外,他這輩子只說過兩次謊話,第一次是跟溫故睡一張床的那個晚上,第二次就是今天,對象同樣是溫故。
果然,說謊是會成性的嗎?真可怕。
-
來到主城快十天了,溫故都沒有好好認識一下這座宏偉的城市。
一再确認他要離開,張堯特意請了假,一大早就拉溫故出門,說要帶他在城裏玩玩,争取不留遺憾。
溫故有點開心了,穿上張堯給他準備的嶄新的白T恤和黑短褲,就被他拐出了門。
他終于體驗了一次公共交通,有軌的只沿着一條固定的軌道行進,從城市的這一頭一直通到另一頭,而無軌的就像是加長版的越野車,能把人帶到城市的各個角落。
當他們第三次随機換乘了一輛有軌列車後,張堯接到了奚風光的召喚,說巡查處馬上要開個緊急會議,讓他回去。
張堯本來以為陪溫故玩開心了,這位祖宗說不定就不走了,沒想到計劃落了空,突然就有點慌。
他死命勸說,溫故卻堅持不肯跟他一起回去,他無奈,只好掏出一把錢塞進他的口袋,讓他看到什麽喜歡的東西就買下來,做個紀念。
或許是溫故表現得太決絕,連神經大條的張堯都學會傷感了,他把他放在了位于五區的主城最繁華商業區,說讓他感受點人間煙火氣,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溫故一個人走在街上,慢慢就感覺到無聊了。
城市裏真的很美好,那些幾十年前遺留下來的建築各具特色,甚至有的地方還保留着原有的店鋪,食物,衣服,書籍,日常用品……很多都是舊的,張堯說,那些舊的,是有人冒險從城外遺跡淘來的。
溫故從一間賣飾品的店鋪裏走出來,兩手空空,裏面的每一件他都很喜歡,他選不出來那個“最”,所以幹脆什麽都沒買。
然後,他看到了街對面的服裝店,櫥窗裏挂着一套男式工裝,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決定把它買下來送給徐西霜,上個月,他在上樹摘果子的時候,衣服上又多了幾個破洞。
他剛剛挪動腳步,突然從旁邊的小巷裏竄出來一個很矮的人,一下撞在他身上,亮晶晶的發卡飛了出去,金色的長發劃過他的眼前。
“啊!好痛!你這個人怎麽不看路!”
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溫故覺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是你?溫故?”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到他一臉茫然,就嚷嚷開了,“是我啊!我是瓊!你竟然這麽快就把我忘了!”
瓊?
溫故想起來了,是自己的獄友,那個分給自己壓縮餅幹的女孩子。
“是你啊!”他很開心地去扶她,“你沒事吧?”
瓊扁扁嘴:“我的腳好像扭了,好痛!”
“那……要不要去醫院?”
“算了,太麻煩了。”瓊扶着他的手臂站起來,踮着腳一跳一跳,拾起地上的蝴蝶發卡,“我有經驗,活動一會兒就好了!”
溫故對這個女孩子印象很好,她很善良,性格活潑開朗,他很喜歡她。
瓊顯然也很喜歡他,眉開眼笑地問:“溫故,你怎麽在這裏啊?你也住在五區嗎?”
“不,我住在三區,只是過來随便逛逛。”
“是巡查處的任務嗎?”瓊打量着他,“可你沒穿制服,應該不是在工作吧?”
溫故有點驚訝:“你怎麽知道我在巡查處工作?”
“我在那上面看到過你,原來你那麽厲害!”瓊大笑着指了指廣場上的大屏幕,因為每日娛樂時間還沒到,它現在是黑屏狀态。
溫故:“。”
瓊好奇地追問:“今天你休假?”
溫故蹲下檢查她的腳腕,平靜地說:“我已經離開巡查處了,我不喜歡那邊的工作,我是污染物,我不該跟他們走得太近。”
昨晚他輾轉了大半宿,就只想通了這麽多。
“啊?好可惜……不過污染物确實沒必要跟自己的同類作對,我支持你的選擇!”
小女孩更像是禮貌性地感嘆了一下,就又笑起來了:“那你今天很閑嗎?”
“還好吧,沒事情做。”
“那剛好,我腳走不了路,你背我好不好?”
“沒問題,你要去哪?”
“聽我指揮!”
溫故保持着蹲着的姿勢,瓊毫不客氣跳上他的背,他就笑着把她背起來。
她的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金發順着他雪白的T恤垂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很少跟陌生人貼這麽近,十一二歲的瓊身體比他小了好幾號,但那種熱乎乎的感覺卻讓他很有安全感。
“往哪個方向走?”
瓊指向一個方向:“那邊!快沖,我要遲到了!”
遲到?
上次清掃街道的時候,城管所的人就說他遲到并提出警告,那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工作是要按照時間安排的。
他很好奇:“你要去工作嗎?”
“誰說我要去工作?我這麽小,還沒到工作的年紀呢!”瓊自豪地解釋,“我要去參加鄰居的婚禮,我可是他們神聖愛情的見證人之一!還給他們準備了很棒的禮物!”
“婚禮?”
“嗯,一場盛大的婚禮!”
-
五區位于泰川的中心地帶,地理位置優越,有着整個城市最大的一座廣場。
廣場的東側矗立着一座教堂,此刻,到處雕刻着複雜花紋的建築裏,正傳出陣陣空靈的吟唱。
高大的拱形門內,排列整齊的座椅上已經坐滿了人,一束陽光穿過彩繪玻璃溫柔地照在聖像上,天國皇後的眼睛半睜半閉看向她的信徒們,表情恬淡而親和。
瓊用力拍打他的肩膀:“糟糕,已經開始了,我們快進去!”
“好!”溫故沖了過去。
他單方面宣布,眼前這棟三層塔樓是除了科研所以外最幹淨的建築。
悠揚的樂聲中,他背着瓊跑進教堂,然後在她的指揮下,貓着腰擠進最後一排的長條椅,找了兩個空着的位置。
“哇!好漂亮!”他發出一聲感嘆。
教堂內部的主色調是白色和金色,白色象征聖潔,金色象征威嚴,除此之外,牆上布滿了浮雕,高高的穹頂四周繪着彩繪,溫故看不懂,但感覺那些色彩豔麗的畫記錄着一個又一個的場景,繪制壁畫的人似乎想通過這種方式讓這些場景成為不朽。
他們正前方,神父穿着莊嚴的長袍主持婚禮,而婚禮的主角正在按着經文宣誓。
“我皮埃爾·路德,願遵照教會的規定,接受吉田良子作為我合法的妻子,從今以後,無論富貴貧賤,健康疾病,我都要支持你,愛護你,與你同甘共苦,一直到我離世的那天,我現在向主宣誓,我要始終對你忠誠!”
“我吉田良子,願遵照教會的規定,接受皮埃爾·路德作為我合法的丈夫,從今以後,無論富貴貧賤,健康疾病,我都要支持你,愛護你,與你同甘共苦,一直到我離世的那天,我現在向主宣誓,我要始終對你忠誠!”
雖然對那些誓詞一知半解,但溫故感覺到了聖潔和莊重。
他悄悄問身邊的瓊:“這就是婚禮嗎?”
瓊笑眯眯地來回晃蕩着小腿:“是呀,他們相愛了,他們找到了願意讓自己付出一切的終生伴侶!這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是呢!”溫故贊同點頭,深表羨慕。
終身伴侶啊……
如果有這樣一個人能相互照顧一輩子的話,确實是很幸福的事!
神父為新婚夫妻獻上教會的美好祝願,周圍回蕩起掌聲,前來參加這場神聖婚禮的賓客足足有兩百人,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對他們的祝福。
溫故被現場的熱烈氣氛感染,跟着一起拍起手。
忽然,和緩的曲調一轉,歡快的調子如同小溪流水一樣從身邊淌過。
在這樣的旋律當中,他仿佛回到了污染區廣袤的森林中,林中聽不到聒噪的蟲鳴和兇惡的低吼,只有在密林間輕快穿梭的鳥兒,和沿着小溪恣意奔跑的小動物。
溫故好奇地尋找聲音的源頭,看到教堂一角的小型樂隊正在演奏。
确認聲音是他們手裏的奇怪工具發出來的,溫故請教瓊:“那些人拿的是什麽?”
“樂器啊!音樂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溫故記得,明明剛才她還說相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不過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樂器上,沒指出這個細節。
“可真好聽,它們是怎麽發出聲音的?”
“我也不知道……”瓊皺皺鼻子,手指指着一個頭發花白卻精神頭十足的老爺爺,“那是我隔壁的付爺爺,今年七十一歲了,他年輕時是個小提琴家,災難發生後,他跟大部分人一起穿上了軍裝,後來一次外出行動,他被污染了,軍隊就不要他啦,現在他每天都在屋子裏拉小提琴,有慶典之類的他也會免費幫忙!”
“哇!真棒!”溫故驚嘆,“他們都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聽說以前世界上是有專業樂隊的,現在都是業餘愛好了,但無論到什麽時候人們都需要音樂。”瓊朝禮堂旁邊的一個小門示意了一下,“待會兒該去那邊慶祝了,有舞會的哦!”
“舞會?”溫故星星眼,“我也想參加舞會!”
他記得媽媽最喜歡舞會了,她說她小時候參加舞會時覺得自己像個小公主。
“好呀!我們一起!”瓊有點遺憾,“不過我不能跳舞了,腳有點痛,放心吧,我會給你找個好舞伴的!”
看着人們魚貫從那個小門進去,溫故沒急着跟過去:“每個人的婚禮都是這樣的嗎?”
瓊搖頭:“不全是,只有信仰主的人才會用這樣的儀式。”
“主?”
“對,那就是我們的主!”瓊指着牆上浮雕的一個十字架,上面的男人雙手被綁在十字架上,明明該是很痛苦的姿勢,表情卻十分平靜。
瓊的手按在胸前,表情忽然變得鄭重:“我信我主,全能的父,天地的創造者,我信我主,飽嘗困苦的受難者,主愛世人,主會保佑信徒,信主者得永生。”
溫故覺得她在發光。
他問:“真的有人可以永生?”
瓊歪着頭看向他:“人類不行,污染物可以永生的吧?”
“我……不知道。”溫故苦着臉想了半天,“應該不能?我能像普通人類一樣長大,肯定也能像人類一樣變老,死去。”
“哦。”瓊有點失望,很快目光又重新變得堅定,“主創造了世界,一定可以保佑最虔誠的信徒得到永生的!”
溫故不明白:“可是,那麽多人都死了,如果他可以保佑人類,世界怎麽可能變成今天這樣?”
“你不懂!”瓊有點激動,“你不知道末日審判嗎?”
溫故搖搖頭。
“這是主給我們的考驗,主保佑世界上的所有生物,我想,一定也包括污染物,無論是誰,只要通過主的考驗,就能得到永生!說不定,強悍的污染物才是主想締造的新世界呢!”
溫故:“?”
他确實不懂,在他的認知當中,死去的人就活不過來了,就像他的媽媽一樣,至于永生什麽的,真的會有嗎?
忽然,他産生了很輕微的怪異感。
“我感覺不太舒服,好像有什麽東西……”
“你真敏感!”瓊羨慕地感嘆,“那恐怕是神聖的氣息,以前也有人說,一進入教堂就會感覺不安,那是主給出的提示!”
溫故:“……真的嗎?”
“沒錯!一定是主選中了你!”瓊碧綠的眼睛像是産生了某種魔力,讓人幾乎無法挪開,她緩慢地說,“溫故,你那麽強大,那麽獨一無二,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永生,那一定是你!”
溫故不知所措,卻還記得要保持禮貌:“謝謝。”
瓊被逗笑了,從椅子上跳下來:“背我去看舞會吧!”
其他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于是溫故就彎腰背起瓊,跟随人流走進小門。
過了門,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邊的場地更大,氛圍輕松愉悅,人人臉上都挂着笑,舞池裏的人邁着輕盈的舞步旋轉,場邊的人随音樂打着節拍,像是一場曠世的狂歡。
在瓊的指揮下,溫故背着她走到長條桌旁找了張椅子,他看到長條桌上擺着各種各樣的冷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瓊笑彎了眼睛:“你是餓了嗎?”
溫故:“……那倒沒有。”
就是單純想吃而已。
“那你先玩一會兒再吃嘛!待會兒讓你就能看到我給他們準備的禮物啦!”說着,瓊朝遠處拼命招手,“安塞!快來!”
叫安塞的年輕男人瘦瘦高高的,長相很溫和,或許同樣是金發的原因,跟德維特有幾分氣質上的相似。
溫故瞥了一眼,沒在意,而是有些期待地問:“你準備了什麽禮物?”
瓊擡手指向高高的拱形穹頂,溫故這才發現,在舞池的正上方吊着一個巨大的圓球,表面鑲嵌的無數方形鏡子讓它顯得格外亮。
“很漂亮!是做什麽用的?”
瓊神秘地眨眨眼:“待會兒你就知道啦!”
“瓊?你是不是來晚了?我到處找你!”安塞走過來朝她伸出手,“去跳舞吧?”
“我的腳扭了,你跟他跳吧!”她又轉頭給溫故介紹,“這是我今天的舞伴,安塞,現在我把他讓給你了!祝你們玩的愉快呀!”
溫故和安塞同時愣了一下,又同時打量起對方。
溫故看到安塞的脖子上圍着一條厚厚的圍巾,在這樣的天氣裏很不合時宜,他猜,他應該是一名被污染者,他需要圍巾來掩飾污染物特征,這幾天他見過不少這樣的人,習慣了。
安塞則認出了溫故,他有點吃驚:“你是那個新加入巡查處的污染物嗎?”
瓊大叫:“安塞!你真沒禮貌!”
安塞連忙道歉:“對不起,我太激動了,真沒想到能見到本人,看新聞播報的那天,我們街區的人都在誇你厲害!”
接着,他向周圍大聲吆喝:“各位,看,是溫故!那個新來的巡查員!”
一瞬間,幾乎所有的目光都向這邊投來,連音樂聲都停止了。
突然成為焦點的溫故頓時手心冒汗,臉一下子就紅了,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不……也沒有很厲害……就是,我現在已經不是巡查員了……”
沒給他太多解釋機會,立刻就有好事的人圍過來,他們對他充滿好奇,七嘴八舌地跟他搭話,就差上手摸摸手感跟正常人類是不是一樣了。
溫故忍不住後退兩步,幾乎想奪門而逃。
安塞體貼地擋在他面前,笑着擋住人群:“現在溫故是我的舞伴,你們別惦記了哈!”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大笑,看溫故真的窘迫得快要冒汗,就紛紛散開了。
音樂聲重新在大廳裏響起,一切恢複了正常。
溫故輕輕松了口氣,感激地對安塞說了謝謝。
安塞轉回身體,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然後沖他伸出一只手,微微躬身:“那麽,帥氣可愛的前巡查員先生,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我?我不會……”溫故再次受驚。
“我可以教你,我會是很好的老師。”安塞輕笑着,“相信我!”
溫故有點不好意思,但內心深處卻有些隐隐的期待,矛盾了幾秒後,他乖乖投降,學着其他人的樣子,把細長溫軟的手指搭在安塞的掌心。
跟宋海司的冰涼不同,安塞的手掌熱乎乎的,放上去很舒服,溫故下意識就抓住了他的手。
安塞的嘴角高高揚起來,回握住他的指尖,牽着往舞池走。
即将開始人生中的第一支舞,溫故又興奮又緊張,心跳的有點厲害,就回頭看瓊,尋找安全感。
他看到瓊在對他鼓勵地笑,就回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轉回頭時,餘光卻發現瓊身後不遠處的平臺底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筆直地站在陰影裏,一雙灰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像是結了一層正午陽光也無法暖化的寒冰。
溫故的腳步踉跄了一下,幾乎連音樂聲都聽不到了。
為什麽宋海司會在這裏?他也是來參加婚禮的嗎?
感受到他的異樣,安塞回頭沖他微笑:“怎麽了?你很緊張?沒關系的,只是跳個舞而已!”
“哦……”溫故倉惶地把視線從平臺下的區域挪開,假裝什麽都沒看到,被安塞半拖着走進舞池。
他們才一踏進去,周圍的人都刻意地往旁邊避讓,就連簡陋的射筒燈都聚焦在他們身上,他們成了舞池裏當之無愧的主角,
兩個人手牽着手,離得很近,溫故能感受到從安塞身上散發出來的熱量,還有他愈發沉重的呼吸。
有點奇怪。
他擡眼看他,就見他目光熱烈,額角都滲出了汗。
溫故咽下了一口空氣,他感覺到一種熟悉的危險,曾經污染區那些不知死活的污染物就喜歡用這種眼神看他。
似乎是為了配合新手溫故,音樂變成了舒緩的輕音樂,安塞牽起他的手,嗓音幹幹地說:“開始吧,我進左腿,你就退右腿,我進右腿,你就退左腿,我們先從這個動作開始練習。”
“這麽簡單嗎?”溫故有些心不在焉。
面前的安塞讓他感覺不安,身後那道冰冷的目光更是讓他如芒在背。
“就這麽簡單。”安塞溫和地笑着,在邁步的同時,一只手順勢搭在他的腰上。
溫故渾身頓時一僵,背上的汗毛“刷”地立起來,差點當場跳起來。
他知道這是跳舞的姿勢,大家都是這樣跳的,但真正被人用這樣的姿勢半摟在懷裏,他實在是不太行。
他輕輕推了一下安塞的胸膛:“那個我,不太習慣,還是不跳了。”
“沒關系,別緊張。”安塞沒有松手的意思,五指反而收緊,“放松,試試看?”
“不!”溫故輕輕掙了一下,竟然沒掙開。
因為擔心傷害到人類,他沒動用污染能量,可就算這樣,對方也不可能像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除非他……
額頭上傳來的氣息更加滾燙了,他擡頭對上對方的眼睛。
他看到安塞的眼睛裏蹦出了幾條很粗的血絲,明明剛才還沒有的!怎麽會?
稍稍愣神的工夫,安塞原本平整的圍巾忽然鼓了起來,讓他一下就聯想到在槐花樹下異變的男孩,和他那高高飛起來的帽子。
“你——”他的內心警鈴大作,那股冥冥之中的預感被坐實了。
什麽神聖氣息?那分明就是同類的氣息!
腰上,安塞的手在持續收緊,兩個人的胸口幾乎要貼在一起,溫故沒有立刻掙脫,他還在一條條回憶《污染物管理條例》——在被污染巡查處除名的情況下,動用污染能量算不算違規。
安塞得寸進尺地俯下身,鼻子幾乎快挨到他的臉頰,并且很享受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企圖再靠近些。
突然,他的手腕被人猛地攥住。
那只手冰涼刺骨,突然挨上他滾燙的皮膚,帶來的感覺近乎于疼痛。
宋海司語氣冰冷:“放手。”
安塞真的把手放開了,如臨大敵地後退幾步,圍巾的一角随着他的動作揚起又落下。
宋海司的突然出現讓教堂裏變得死一般寂靜,剛剛上到二樓平臺的新郎和新娘看到僵持住的局面,頓時變得不知所措。
巡查處出現的地方,人們感到安全,可宋海司出現的地方,就意味着災難已經來臨,或即将來臨。
溫故及時從安塞身邊離開,慌慌張張地對宋海司說:“他,他可能要……”
話沒說完,宋海司一把扯下安塞火紅的圍巾,圍巾下面爛蜂窩狀的脖子驟然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那裏面早已看不到人類的血肉,每一格蜂窩都有黑色蟲子在鑽進鑽出。
周圍人尖叫着退開,有人大喊安塞的名字,遠處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恐懼像潮水一樣漫過整個教堂。
短短幾秒鐘的工夫,安塞的上半身連同頭部都腫了一大圈,他仰起脖子,似乎想要哀嚎,但更多的蟲子從他嘴裏溢出來,又爬滿他的每一寸皮膚,沒人能制止它們的狂歡。
渾身“長”着昆蟲的人在振翅聲中騰空而起,黑色小生物包裹着他,讓他如同一團上升的烏雲,一直把他帶到那顆閃亮的大球旁才停下。
宋海司果斷朝安塞開了兩槍,可子彈就如同石沉大海,而那些原本盤繞在他周圍的蚊蠅被響聲驚擾,向四面八方飛去。
人們開始奔逃,撞翻桌椅,相互推搡,本能地躲避着蟲子,可它們卻無孔不入,鼻子,耳朵,嘴巴……朝他們身上一切可能進入的孔洞鑽去。
宋海司擡手捏死一只飛來的黑蟲子,轉頭看向溫故。
溫故站着沒動,頭垂的很低:“我,我已經不是巡查處的人了……”
言下之意,他不想再幫忙了。
他麻木地站着,腦子裏一會兒跳出這幾天不被信任的種種記憶碎片,一會兒回蕩起瓊的話——自己本來就是污染物,為什麽要幫人類消滅其他污染物呢?
單純的少年不會掩飾自己的表情,那上面的糾結讓宋海司緩慢移開目光,按住了耳麥。
“張堯。”
“收到!”
門外,穿着制服、帶着防毒面具的巡查員們沖進來,大肆撲殺黑蟲子。
張堯吐出一只撞進嘴裏的蟲子,猛地把頭頂的防毒面具扣在臉上,扛起手裏提着的火焰炮,對準早已經看不出人形的安塞就開了一炮。
“轟——”
安塞瞬間燃燒起來,偌大的大廳陡然升高了好幾度。
火焰的噼啪聲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慘叫,無數蟲子雨點般紛紛下墜,落到地上時已經變成焦糊的黑點,滾燙的熱浪讓這個神聖之所變得扭曲,穹頂垂下的帷幔被點燃,在地獄般的烈焰中,安塞伸出焦炭似的爪子,絕望地抓住身旁的那顆巨大金屬球。
他止不住身體的下墜趨勢,漆黑灰燼從鑲滿亮片的金屬球中央一路曲折延伸,随着手離開球體,它重重蕩了一下,像是個毫無規則的鐘擺,為他的生命敲下最後一響。
他空洞的軀殼慢慢燃燒着,直至徹底化為一具沒有了人類四肢的破木樁,周圍遍布卷曲的蟲屍,橫在那裏像是塊被燒毀的蟻巢。
混亂的場面得到控制,教堂裏傳出斷斷續續的抽噎,人們小聲議論,多虧巡查處到的及時,安塞的異變并未引起太嚴重的後果。
全程,溫故呆呆看着這一切,事情進展的太快,還沒等他捋順思路,已經結束了。
蔔博士氣勢洶洶地沖進來,身後還跟着一臉慌亂的徐醒。
“宋總巡查官!”他指着溫故的鼻子,“每次異變他都在場,怎麽可能那麽巧?還有,正常情況下,樣本Y209根本不可能産卵,分明就是受到他的影響!你還要包庇他到什麽時候!”
滿腹心事的溫故反應了好幾秒,才明白蔔博士在懷疑什麽。
“你說……是我讓他們異變的?”
“你自己心裏清楚!”
“可是我根本沒見過許少校!真的不是我!又不是每一次有人異變我都在場!”
“誰知道你這個污染區出來的怪物有什麽其他污染途徑!這不可能是巧合!”
看宋海司始終沒表明态度,蔔博士得寸進尺:“總巡查,我要求你們巡查處立刻扣押S614,我們要對他進行全面研究!”
宋海司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直到指尖被掐出一道深深的印子,他感覺到了疼,才低沉開口:“拿出證據。”
蔔博士頂着被當場幹掉的恐懼感大叫:“我們都還沒開始研究,哪來的證據!”
宋海司:“有統治者的命令也可以。”
“噗——”不等蔔博士回答,張堯先笑了。
明知道他一時之間拿不出來,總巡查刁難人有一套的!
“宋總巡查官!”蔔博士忍無可忍,“萬一真是S614的問題,你要負全部責任!”
宋海司點頭:“好。”
話已至此,蔔博士盡管臉色鐵青,卻還是不得不去裝安塞的屍體,獲取異變者的數據才是他該幹的正經事。
溫故愣愣地盯着宋海司的側臉。
他剛剛說什麽?
好?
簡簡單單的一個“好”字包含了宋海司太多的情緒,這一刻,溫故終于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信任。
所以,他是相信自己的嗎?那為什麽……
他更糊塗了。
他讷讷地問:“你們……你們怎麽來了?是跟着我來的嗎?”
“你沒那麽大面子。”宋海司瞥了他一眼,“有巡查員報告,說在附近巡邏時檢測到污染能量。”
因為這陣子異變頻發,他們不得不提高警惕,哪怕一點點異常的波動也會引起十足的重視。
還好,一切都不算晚。
所有人都被暫時扣押在教堂,巡查員們裏裏外外善後,礙事的桌椅都被挪到一邊,婚禮現場面目全非。
由于涉及人數衆多,基因檢測處也派出檢測車,就地排查被污染者,并且被新被污染的人類進行登記。
溫故心頭的不安感并沒随着安塞的死亡而消散,反而更強了些。
他閉上眼,試圖感受那種黑白的絲線,可,現場太混亂,人類和被污染者在不停走動,還有安塞身上爬出來的、并未被剿滅幹淨的蟲子……
他只好把眼睛睜開,繼續茫然地看着周圍人忙碌,像是個陌生的看客。
“吱呀——吱呀——”
頭頂的金屬球還在晃動,從頭頂玻璃射進來的陽光被反射得亂七八糟。
它由快變慢,直至靜止,球體直直指向地面。
溫故慢慢擡起頭,一束陽光反射到他身上,他的眼睛裏跳躍起零碎的光點。
“宋海司……”他憋住一口氣,又輕輕吐出來,很小聲地喊他的名字,像是怕驚擾什麽可怕的怪物。
宋海司回頭看他,他也正看向他,眼睛裏的情緒,半是茫然,半是恐懼。
他也會恐懼的嗎?
奇怪的念頭在宋海司頭腦中一閃而過,他察覺到了不對勁。
“蝴蝶……是蝴蝶……”溫故艱難地說。
宋海司呼吸一滞,仰頭。
原本應該裝滿慶祝彩帶和花瓣的金屬球悄悄從中間裂開,數不清的蝴蝶翅膀疊着翅膀,觸角挨着觸角,從球裏湧出,彙成一條斑斓的海,無數磷粉飄蕩在空氣中,給教堂內部籠罩上一層發光的霧。
宋海司立刻就預見到将要發生什麽,他按住耳麥:“情況有變,注意蝴蝶,當心大規模異變!”
“噗通!”
身旁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宋海司扭頭,就見到溫故正用雙手死死抓着自己的領口,滿頭大汗跪在地上,那雙清澈的眼睛微微泛出赤紅,而一條荊棘正從他耳後扭曲着鑽出,不受控制地爬上他的臉頰。
“刺啦——”
白T恤的領口被他猛地撕裂,而背後,單薄的蝴蝶骨上正慢慢凸起翅膀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