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國公府
第50章 國公府
宋也伏在溫遲遲膝上小憩, 由着她給自己揉肩摁頭亂折騰。這一躺便是一個多時辰。這才起身将大氅披在身上出門。
“我有事,你早些歇息。”
而後好些天都沒見着宋也,溫遲遲樂得自在, 一日三餐之餘便與晴雨晴雪在太陽底下做些針黹女紅。
往日在杭州之時, 溫遲遲的女工也不算多好,也頂多稱得上是上乘,由于勤加練習,如今技法已然到達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一針一黹,針線纏繞,游刃有餘。
見着溫遲遲停了下來, 晴雪将暖手的湯婆子塞到了溫遲遲手裏,伏在一旁的小杌子, 眨巴着眼睛看向繡繃上的帕子,驚嘆道:“姨娘,你好巧的手呀, 同一匹布子, 前頭繡着玉蘭,後頭繡着海棠, 這海棠紫紅, 玉蘭白色,這色怎麽就沒混到一起去呢?”
“這是前幾年蘇州時興的雙面繡, 我又疊了纏枝繡法, 使這花朵輪廓更清晰了些。”這是溫遲遲跟在阿娘身邊, 跟着她看了好些年, 才記在雙面繡與纏枝繡等繡法, 今日突發奇想将兩者融合到一起去, 未曾想效果竟還不錯。
“姨娘可謙虛呢,可不止這輪廓清晰,這脈絡清晰,連同花瓣上的褶皺也清晰可見呢。”晴雪将手帕拿了起來,迎着陽光看,由衷地驚嘆道。
溫遲遲抿嘴一笑:“頭一次做,做的沒那般精巧,你若喜歡便拿去吧。我回頭給晴雨、秋香也做一個。”
“真......真的可以給我嗎?”得到溫遲遲的肯定,晴雪驚喜不已:“謝謝姨娘!”
秋香蹲在地上撥炭火,聽見溫遲遲說要給她繡時呆若木雞,而後也驚喜了起來:“多......多謝姨娘!”
晴雨笑道:“兩個都是沒良心的東西,姨娘繡一個這帕子得好幾個時辰呢,眼睛經不住熬不說,身子也受累。若你二人想要,我便同姨娘學,給你們繡!”
溫遲遲:“左右也是閑來無事,做這個恰好可以打發時間,不礙事。若你想學,我也可以教你,只不過比較麻煩,初學時會有幾分吃力。”
晴雨将一只荷包遞到了溫遲遲面前,“姨娘,您瞧瞧我這做的怎麽樣?”
溫遲遲不由地笑道:“很好啊,就是這小老虎的胡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姨娘喜歡就好,我這是給小公子繡的平安符,府裏的滿哥兒也最是喜歡小老虎呢。”
溫遲遲臉上的笑僵了一下。而後看着她,問道:“滿哥兒是二房的小公子嗎?”
“是呀。”晴雨點了點頭,便同溫遲遲說起了府中的事情。
國公府裏一共三房,因着老太太尚在便未曾分家。大房便是宋也這一支,先國公爺,也就是宋也的父親,是先老夫人所出,先老夫人去世後,當時的國公爺才娶了老太太作續弦,而後才有了二老爺與三老爺,二房與三房。
而後國公爺仙逝,宋也因任職中書門下便未進爵,世襲的爵位便落到了宋二爺頭上。
說到大房時晴雨也微微一嘆:“外人都道這府裏繁華,可不走進門裏來看,永遠不知道內裏是怎麽樣的。”
晴雨不是一個喜歡多嘴的丫鬟,說的隐晦,很多地方都一嘴帶過,溫遲遲卻能明白過來這話中的意思。
先國公爺,也就是宋也的父親,當年也如同宋也一般才高八鬥,俊美無俦,一片光明的仕途卻在宮宴上被一紙賜婚诏書斬斷了。
昭和長公主本以為自己嫁了個如意郎君,沒想到出降後,夫婿不光對她冷冷冰冰,便是連行房都像公事公辦,更是在她産下男孩後廣納美妾,成日裏醉生夢死。
國公爺心中有怨,長公主也心高氣傲,兩個人之間每每見面大吵大鬧,從不肯低頭。吵的多了,便也倦了。國公爺自請外調,長公主也搬到山上寺廟中圖一份清淨,二人二十餘年都不曾相見過。
“長公主便一直住在山中寺廟中,直到三年前,先國公爺仙逝,長公主回來吊唁,才在府內小住了幾日。”晴雨微微嘆道。
“其實相較于二房與三房,大房一直都冷冷清清的。姨娘您誕下小公子後,咱們這兒定然熱熱鬧鬧的,公子才算有個家。”
晴雪一時嘴快,說完後胳膊即刻被晴雨捏了一下,暗中吃痛,才捂緊了嘴巴。
溫遲遲莞爾一笑:“夫人進門後也會有許多小公子與小小姐呀,到時定然更加熱鬧。”說着,便自然而然地岔開了話題,“晴雨,你這小老虎繡的着實可愛,給我別在腰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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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飯後,溫遲遲躺在小榻上準備小睡一會兒,未曾想這一睡便是兩個多時辰,醒來時落日已然西沉了,一晃一個下午便要過去了。
溫遲遲趿着鞋子走到桌前倒了杯水,還未送入口中便聽見有人挑了門簾進來。
晴雨手中提着水吊子,晴雪拿着銅盆汗巾,二人邊走邊道:“姨娘,老太太說此時要見見你呢。”
溫遲遲不由地心內一緊,将茶盞放了下來,看向晴雨晴雪:“有什麽事嗎?”
“沒說,”晴雪道,“但此時是昏省只是,幾位夫人與姑娘都在,興許是想見見姨娘您,雪姨娘這幾日去的可勤快呢。”
溫遲遲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恐惹旁人不待見,加上她也并不想讨好宋也的一衆親戚,因而便一直呆在院子中沒出去過,此時被晴雨晴雪推到銅鏡前也只由她們捯饬。
晴雨晴雪手腳麻利,因而不多久便收拾好了,溫遲遲跟着她們一路往榮景堂去。
榮景堂是老太太的住處,建制大而規格又高,是六間的上房,內有三間抱廈,旁置四處耳房。
守在門口卷簾的丫鬟即刻迎了上來,晴雨親熱地喚道:“娟兒姐姐,這就是溫姨娘了,勞煩您引路。”
娟兒見着溫遲遲愣了愣,只見她上身穿着鵝黃對襟短襖,下身着了件同色如意月裙,脖間圍着一只絨白圍脖,發間斜插一只蜻蜓點水碧玉簪,将她一雙波光點點的眸子襯得更加澄澈。就安靜地立在那兒,眉間柔和,氣度似水。
娟兒領着溫遲遲入內,衆人見着溫遲遲時亦愣了一下。
溫遲遲往上一瞧,正堂內坐着身着象牙色蟒紋交領襖子,頭戴暗紋貂皮抹額的婦人,頭發間夾了數根銀絲,卻精神矍铄,精氣神很好。
溫遲遲連忙給老太太磕頭問禮,老太太也只盯着她看,眉頭擰了擰卻不叫人起來,老太太下首婦人懷中的公子哥兒便将栗子糕丢了下來,指着溫遲遲道:“老祖宗,祖母,你們快叫人起來吧。”
老太太見着重孫乖巧的模樣,一下便笑了:“為何,滿哥兒?”
滿哥兒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指了指她腰間的荷包道:“因為她腰間的荷包上有只老虎。”
衆人聽他這般說,也沒往深處想,只覺得小兒心性甚是可愛,笑得前仰後合。
見着老太太仍舊沒叫溫遲遲起身,站在一旁伺候的盤雪也有眼力見地跟着跪了下去。
老太太并不想跟大房的兩個妾計較,畢竟往年大爺往府內納的妾十個手指頭也數不着,她也懶得插手這些極其細微之事。但前些時候鬧得二郎跳下彩樓之事,外頭人不清楚,國公府的幾個長輩可都心知肚明呢。
聽說當初二郎撥晴雨晴雪兩個丫鬟去杭州也是為着這麽個女子,若不束縛規勸,将來影響的可是膝下的兒孫。即便二郎是當朝丞相了,依着她的身份,說兩句也是使得的。
老太太颔首,緩聲道:“我國公府是百年世爵,不祧之宗,這樣一個大族要傳承下去,靠的便是清正的家風。宋家家風極正,門楣之下極少有人存歹毒的心思,做奸邪之事,你二人可知道?”
溫遲遲與盤雪連忙應是。
老太太呷了口茶,眉目慈祥,語氣悠悠。“我國公府極少有正妻進門前納妾之事,然二郎喪父守孝婚事推遲,這期間納妾,老身覺得不可苛責。然而妾室當有伺候郎君的本分,特別進國公府的門,更要承擔不一般的責任。你二人同一時間入府,這禮數卻是千差萬別。”
溫遲遲知曉老太太今日是奔着敲打自己自己,頭低的更低。
在衆人沉默之際,溫遲遲打了一肚子腹稿,卻不知從哪兒下下口。俗話說蛇打七寸,可是她确實不懂得這些規矩,即便要認錯,也得踩着點認,而老太太話又說的曲折,溫遲遲只覺得細密的汗自她的額間滴了下來。
“老太太,您說的極是。哪有妾進門不見主母,不磕頭敬茶的道理?”
溫遲遲擡頭看去,只見老太太左手邊坐着一個身着黛青色梅紋襖子的婦人,身姿清瘦,懷中抱着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
溫遲遲當即便認了出來,這就是滿哥兒,抱着他的那位婦人應當是二房的夫人杜氏了。
這幾日她便聽說了,大房大郎本是天下兵馬大将軍,幾年前斷了右臂,便賦閑在家,極少見人。滿哥兒的生母在三年前因病去世。如今見着杜氏提點了她,心中感激。
溫遲遲連忙磕頭,依着宋也過去交給她的法子斟了盞茶,遞了出去,道:“老祖宗,前些日子遲遲身上有些不爽利,因而進了府卻沒來得及給您磕頭,請您見諒。”
“哎喲,你這年紀輕輕的,身上哪兒那麽多的毛病呢?難不成是忙着伺候二郎落的病?”
溫遲遲擡眼看去,只見老太太右手便第一個坐着一個面色紅潤的豐腴女子,她不敢多看,連忙撇下頭,卻被她指間的巨大瑪瑙晃了眼睛。
這應當是三房的夫人黃氏了。
三夫人黃氏下方的李姨娘應道:“二郎這幾日不是一直宿在雪姨娘那兒麽,若是要落下病,那也是雪姨娘先落下的病吧。”
此話剛落,一衆女眷便抿嘴笑了起來。
“行了,席間還有未出閣的小輩,此時說這話像什麽樣子。”老太太的眼神在三夫人黃氏身上與李姨娘身上落下。
而後接過溫遲遲手中的茶盞,拍了拍她溫和笑道:“好孩子,二郎宿在哪處并不重要,男子的心性向來是不定的,今日是旁人,明日興許就是你了。二郎待你也好,否則怎會将身邊兩個可心人都撥給你了呢?心思要花在郎君身上,切不可因此而生了妒心。而雪姨娘知曉禮節,你也須得向她看。”
溫遲遲點頭道:“多謝老祖宗的教訓與提點。”
溫遲遲繼而給二夫人杜氏敬茶,到三夫人王氏之時,她卻沒有即刻接茶,反而手上捏着柿餅細細地吃。
許久後,才将最後一口柿餅放入口中,撣了撣手,問:“你母家是杭州的商戶?”
“是。”溫遲遲點頭道。
三夫人王氏心中不屑商戶家,其實也懶得搭理,但她的獨苗是不成氣候的,近來正要入仕,捐官還有相爺提拔的好,還是自家的弟兄,然而二郎偏又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寧可提拔丫鬟所生之子宋銘,都不肯替她的四郎謀個一官半職。
而她同他說話時,看着他一雙狹長的瑞風眸,總能覺得他能記得她在幼年時的所作所為......便覺得陰森可怖,渾身發涼。
她的目光便落到了身邊二郎宋也兩個女人身上,她令丫鬟打聽了好幾日,都說是二郎宿在了雪姨娘的院子中,誰得寵,便好吹耳旁風,她若要讨好一方,可不得幫着打壓另一方麽?
“商戶人家,”三夫人杜氏上下打量她,“扯嗓子叫賣定然很擅長吧?”
溫遲遲跪在地上,穩着手中茶盞,“我不在外管鋪子的,因而并不知曉這些。”
“那你還沒我的慧姐兒體貼孝順。”
“......鋪子裏有仆人,我需在家照顧年邁的祖母。”
杜氏見着溫遲遲一張柔和無害的樣子,卻輕而易舉地将自己話堵了回去,心中便覺得氣憤,有心再挑幾句刺,将一擡頭,便見着宋也沉着臉從外頭進來了,面上一驚,這到底在他眼皮子底下呢。
連忙接過茶盞,急急地道:“三叔母就是有幾句話要提點你,如今無事了,你快速速起來吧,小心跪壞了身子!”
宋也嘴邊扯了淡淡的笑意,徑直将盤雪從地上拉了起來,這才向老太太見了禮。
“叫她跪着吧,我瞧着三叔母像是提點的意猶未盡的樣子,您說,侄兒順道也取取經。”說着,宋也帶着盤雪,扯了一旁的椅子,坐在了下首。
杜氏哪兒敢當着宋也的面教訓他的女人呀,讪讪地道:“說完了,說完了!”
宋也眸子眯了眯,“三叔母,侄兒的心不夠誠?”
杜氏看着他的眼神,心底是有些怕的,又因着身子胖,一時間後背冒的都是汗。
她看向溫遲遲,咬緊牙關,才憋出了幾句話:“你身為兒女,一定要孝順,孝順、體貼父母......身為妾室就要忠誠,一心一意對待郎君,萬不可......朝三慕四......無事了,你起來吧!”
宋也端過盤雪倒的茶,呷了一口茶,自溫遲遲身上略了過去,看向杜氏,“三叔母的教訓當真令人受益匪淺。”
杜氏尴尬地笑了笑,“是......是嗎?”
宋也點頭,“是。”
宋也說的肯定,杜氏忽然有些自得。
臉上的驕傲之色揚起還不足一瞬,便聽見宋也淡淡道:“所以侄兒想三叔母每日寫幾句女子規訓的到底送到溫氏那兒,給她自省用。叔母心誠,她才能受教,不可他人代筆。”
“......好。”
杜氏的臉色徹底難看了下去,半晌後,她深呼了一口氣:“嗨呀,老祖宗,兒媳今日身上困倦,怕要先走一步了。”
老太太點了點頭,笑着看向了宋也,語氣慈祥:“你三叔母就是這麽個性子,你也莫要往心裏去。”
“怎會,”宋也看向溫遲遲,“叔母看問題一針見血,且孫兒的這妾确實愚昧,不知開化。”
老太太這才重新看向溫遲遲,低聲嘆道:“好孩子,你還跪着呢?叔母的教訓也聽了,速速起來吧!”
溫遲遲這才起來,聽着老太太身邊的女眷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才散了。
“府內的三夫人就是這般拜高踩低的性子,姨娘莫要往心裏頭去。”晴雨勸慰道。
“是呀,三夫人就是這樣的,”晴雪連忙應道,“不過我怎麽覺着老夫人也有些奇怪呢?公子明明是出了孝納的姨娘,老夫人也是知道的,怎麽經她嘴中便變成熱孝納妾了?而且她今日不正是在挑撥......”
“你就這一張把不住門的嘴呀!”晴雨連忙制止了晴雪,“老太太在府中幾十年了,善名遠揚,極有威望,你怎可臆測!興許是記錯了呢?”
溫遲遲笑了笑,沒說話,一擡頭,便見着宋也帶着盤雪自她身邊路過。
宋也柔聲問:“貴那麽久疼不疼?”
盤雪嗔道:“疼......郎君可得親自給雪兒擦藥!”
宋也低笑:“好啊。”
......
溫遲遲面不改色,晴雪臉色卻不好看了起來,“太過分了!”
溫遲遲拍了拍晴雪的手,剛想前頭的人岔開路,往自己的院子中去,便見着前頭的人腳步也停了下來,正回頭看她。
宋也朝溫遲遲招了招手:“過來。”
溫遲遲怔了一瞬,便匆匆趕了上去,低聲喚道:“郎君。”
宋也将盤雪的手握在掌中,應了一聲,沉聲道:“今後晴雨便專心伺候你,讓晴雪跟着雪姨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