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稀薄
第1章 稀薄
二月伊始,草木開始吐露新芽,氣候卻依舊陰冷,春的氣息如同貪睡的孩子,遲遲不肯從夢中醒來。
黑雲磅礴地浸透着整個天空,照得大地陰沉沉。
細碎綿密的雨珠将玻璃窗浸濕,淩亂的樂曲在窗外奏響,而教室裏的燈光長明,偌大的教室門窗緊閉,整整齊齊的桌椅将其填充,一心向學的學子使它變得逼仄起來。
恍若兩個世界。
姜姝努力跟上老林的講課速度,埋着頭奮筆疾書,流暢的墨跡于卷面展開,鋼筆筆端鑲嵌的那顆鑽時不時閃爍一下,折射出沒有實感的微光。
由于時間過于緊迫,很多不必要的步驟都被她刻意省略,就連解析過程都寫得潦草快速,與答題區域裏秀麗的字跡截然不同,仿佛是兩個人寫出來的。
她的數學不算好,中不溜的水平,如果沒有季冷輔導的話,肯定更差。
就連她學數學的耐心,都是在季冷的幫助下建立起來的。
姜姝學習的積極性一直都不高,最初做事連規劃都沒有,屬于推着走才會邁兩步的類型,讨厭一切動腦子的東西,尤其是大多時候就連題幹都讓她雲裏霧裏的數學。
學的越深入,讨厭的情緒就會越明顯,有時解一道大題會讓她一整天心情都陰沉沉的,就像此時此刻的陰雨天。
而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季冷與她截然相反,樣樣學科都拔尖,一直以來目的性和行動力都遠超常人,沉默敏銳,遇見姜姝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多說幾句來哄她——成不成功另說。
當然,這很少有失敗的時候。
不過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因為在假期,寫作業時季冷都會叫上姜姝一起,他會重點關注姜姝不擅長的學科,帶着她逐一攻破難點。
姜姝也樂意跟他一起寫作業。
因為這對她的身心都很好,不僅不用受寫不出難題的氣,還可以聞到香香的季冷。
季冷的身上被一種很清爽的香味浸透,是洗衣液的味道經過他的體溫烘焙後形成了獨特的、屬于季冷的味道,坐在同一張書桌上寫作業時,如有實質一般萦繞在姜姝的鼻尖。
她喜歡一切香香的東西,如同貓見了貓薄荷一般,總想着多吸兩口。
而在她聞過的所有味道之中,她最喜歡季冷衣服上的香氣。
明明兩家用的是同一款洗衣液,姜姝卻覺得季冷身上的味道格外好聞,冷白的膚色與凜冽的五官使他看起來遙不可及,跟她類似卻與她不同的香味讓他有了實感。
待在他身邊的姜姝被他的味道安撫,仿佛陷入了舒适區,柔軟而又舒适,平時學不進的東西意外地主動,自發跳入她的腦海之中,找個舒服的地方躺好。
可惜假期短暫。
有的人春節假期還沒有過完,忙忙碌碌的高三生已經開學好幾天了。這個學期他們即将迎來高考,一開學節奏就被壓得很緊。
但姜姝的開學綜合征比較嚴重,遲遲進入不了狀态,甚至會利用碎片的時間無意識地放松思緒,任由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在腦海裏擴散——這幾天她都沒怎麽看見季冷。
他們不在一個班,一個在文科平行班,位于走廊最末端;一個在理科零班,靠近走廊最頂頭,如果不是特意來找,在學校裏基本是不會有見面的機會的。
兩人的相處開始變得稀薄起來,就像罐頭裏的空氣被逐漸抽離,即将進入真空狀态。
只是姜姝沒想到,她才想到季冷,他就找了過來。
學校裏有個硬筆書法比賽,一班班主任點名要他參加。
三言兩語就把來意交待了個幹淨,看着姜姝柔和的小巧臉蛋,季冷那雙被掩藏在厚厚防藍光眼鏡後的眼睛輕輕閃了閃,鴉羽似的濃密眼睫簌簌垂落,他伸手扶了扶眼鏡,借這個姿勢遮擋住眼底晦澀的光。
這副黑框眼鏡還是姜姝陪着他一起去配的,最為普通的款式,戴在他的臉上卻宛若某款時尚單品,透着一股不可言說的色氣。
季冷其實不喜歡戴眼鏡,覺得鏡框架在鼻子上的感覺很奇怪。而且他又不近視,就算戴了防藍光眼鏡看黑板依舊反光,聊勝于無罷了。
更何況到了現在這個關頭,對他而言,聽不聽講已經無關緊要了。
但這既然是姜姝給他買的,只要上課他基本都會戴着。
偶爾課間有事去她班上找她的時候也不會摘下來。
比如現在。
“喏。”細白的小手将一只玫瑰金的鋼筆遞了過來,季冷看着姜姝遞過來的那只筆,慢慢地掀起眼皮,将視線輕柔地投放到她的臉上,沒接。
鋼筆精致考究,筆蓋邊镌刻着精美的雕花,筆的底端甚至鑲了顆小鑽,偶爾被光照耀時會閃爍琉璃的微光,如同靜谧仲夏夜裏,茂盛叢林中一閃而過的螢火蟲。
這是姜年連送給姜姝的新年禮物,她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平常可寶貝了,就連自己都很少用。
“畢竟是比賽呢。”姜姝輕聲解釋道。
季冷點點頭,擡手接過那只鋼筆的同時将早就準備好的黑色中性筆送出去,言簡意赅道,“交換。”
其實沒什麽可交換的,姜姝又不是只有那一只筆,她只是喜歡用鋼筆寫數學題而已。
看着烏黑的墨水将打印着難題的紙張浸透,她會産生一種奇異的放松感,這是她解壓的方式之一。
不過她還是接過了季冷的中性筆。
普普通通的款式,與她課桌上那一堆馬卡龍色系的漂亮文具格格不入,像是黑白默片意外撞入了斑斓海。
筆與筆的交錯間,白嫩細小的手指不小心觸碰到了他的指腹,明顯的骨骼感被他的體溫包裹,恍若泛着溫熱的白玉。
姜姝擡眸瞥了他一眼,素白的臉蛋襯得烏黑瑩亮的眸子水靈靈的。
季冷沒什麽表情,從口袋裏拿出個小東西放進她的掌心裏後打了聲招呼就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顆用白色糖紙包裹着的奶糖,姜姝小時候的最愛,只不過現在鮮少有人能夠看見它的蹤跡,也就季冷能找見。
姜姝将糖放在筆盒的旁邊,周珊婷見她回來,随口問她去不去廁所。
姜姝想了想,點頭應允,将糖果妥帖地放在桌邊的筆袋裏後,兩人結伴走出教室,穿過散布着稀疏雨痕的走廊,走向對面那棟樓的大廁所。
下轉角的樓梯時,瘋狂生長的樹木伸長了枝幹,嫩綠的葉幾乎要跳到姜姝的面前,綠得晃眼,鮮活地洋溢着生命力。
細雨剛停不久,課間即将耗盡,走廊上打鬧放松的學生慢慢回了教室。
她們出來的有些晚了,周珊婷見四下無人,扯了扯姜姝的胳膊跟她咬耳朵八卦道:“诶,你跟那位理科大神……?”她話未說完,但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白。
她們這個學期才成為同桌,她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僅此而已。
但——“青梅竹馬”,一個多麽暧昧的詞彙。
這意味着姜姝與季冷之間擁有着彼此間心照不宣的陳年往事,旁人難以侵.入的心有靈犀,還有只有對方知道的秘密……
最容易滋長暧昧了,尤其是這樣年輕的少男少女。
但姜姝和季冷相處時,又沒有那種黏黏乎乎的、拉着絲的氛圍。
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只是普通校友之間的正常相處——雖然冷淡的季冷對人主動就已經很不正常了,但誰叫人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呢。
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多關照一點也正常。
但在這樣一個年齡,少男少女走的但凡近一些,就會彌漫出不一樣的氛圍。
周珊婷拉着姜姝快步走下樓梯,靈活的眼睛透着好奇的光,“你和那位理科大神究竟是什麽關系?”
這個問題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擊中姜姝,她緩慢地眨眼,短暫的沉默過後,溫吞乖軟的嗓音被雨後草木的氣味浸潤,沾染了草木的青澀,聽起來有些冷淡,漠然得不像她:“我們是鄰居啊。”她理所應當地說道。
“只是鄰居嗎?”周珊婷揶揄。
“嗯,”姜姝鄭重地補充道:“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沒人能夠替代的朋友。”
周珊婷還想說些什麽,尖叫着的預備鈴打亂了她的思緒,她連忙抓住姜姝細小的手腕,快步跑向不遠處的大廁所。
男廁一樓女廁二樓,要去上廁所,她們還得再爬一層樓梯。
而現在離上課只剩下五分鐘了。
她們太過匆忙,以至于甚至都沒發現樓梯另一邊的牆壁後站着的清冷少年。
季冷剛大廁所一樓的男廁出來,意外聽見了周珊婷的問題,敏銳地察覺到她這是在問姜姝。
他本意不想窺探閨中秘談,可卑劣的心思讓他根本邁不開步子。
少女柔軟坦蕩的聲音如同一根尖針,快速而又精準地紮.入他的心髒。
明明已經猜到了她的回答,為什麽還會失望?
他自嘲而又落寞地掀起唇角,從陰影裏走出,換了條路回班。
周遭再度恢複靜谧一片,只餘下微風吹拂綠葉發出的沙沙聲。
而等到姜姝和周珊婷回到班級裏時,雖然還差一分鐘上課,任課老師已經提前到了班上,因為這節課他們班要進行課堂測驗。
姜姝趁着傳卷子的空當,飛快地将季冷課間給的奶糖拆開放入口中,甜味于口腔蔓延,她滿足地眯了眯眼。
現在這顆糖的糖紙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姜姝桌膛裏的一個透明盒子中,這是她專門買來裝糖紙的。
白色的糖紙被細心地撫平,已經快要将這個盒子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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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依舊是下雨天。
陰雨綿綿,厚重的空氣都沾着濕漉漉的水分,壓得人喘不過氣。教室開了燈,襯得玻璃上的霧氣愈發分明。
自習課安靜得過分,就連筆尖摩梭紙張的聲音、習題冊翻頁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姜姝用筆點在草稿紙上,等了會兒發現墨跡沒在紙上泅開,這才想起自己的那支鋼筆在昨天被她借給季冷了。現在手上拿的是他的黑色中性筆,小賣部兩塊錢一支,一抓一大把。
墨跡散不開,她就手動畫黑點,成型的黑色圓圈不斷在紙面擴散。
片刻後,她終于放過了可憐的稿紙,将那道困擾已久她的數學題放在最上面,煩躁再度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如果季冷在就好了。
她不由得想道。
在她情緒準備低落的時候,季冷一定會準确地察覺到,然後替她将煩躁撫平,就像撫平衣服上的褶皺那樣輕而易舉。
這麽多年來都是這樣的。
但他們已經開學,在學校裏,要想問問題,最好、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求助于身邊的老師同學了。
只是姜姝不想麻煩別人,開不了這個口。
而且在只有筆尖摩梭紙張的沙沙聲和間或的翻頁聲之中,就算是低聲交談都很引人注目。把詳細的思路盡數寫在紙上又太過瑣碎,更何況,如果只是為了解題步驟的話……她還不如直接去看答案。
但題目是一定要弄懂的。
做練習的目的就是查缺補漏。
姜姝振作起來,最終還是選擇了翻看答案解析,就像溺水的時候,哪怕是抓住浮木都能獲取一線生機。
時間悄然流逝,姜姝的座位靠近走廊,偶爾有人經過,但她仍沉浸在習題裏,自覺地将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
“姜姝?”周珊婷見叫她沒反應,只好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你怎麽不應呢,”她親昵地埋怨一句後指了指教室外面,邊站起來到走廊上騰出空間讓她出去邊說,“有人找。”
姜姝這才擡起頭,下意識地唔了聲。
原來下課鈴早就響了,只是她沒注意到而已。
她還未完全從做題思路之中脫離出來,表情有些懵懂,但還是慢慢吞吞地起身,肌肉記憶促使她徑自往後門的方向走去。
她們的座位靠窗,又在前排,出教室最快的路徑是走前門,不過這需要從講臺那邊穿過去。
姜姝不喜歡這樣,覺得吵。
一中配置的講臺是個有點年頭的木頭臺子,有人走過時會發出咚咚的響聲,不論腳步輕重。再加上他們班氛圍不錯,哪怕是課間休息的時間也不嘈雜,人走在臺子上發出的聲音會很明顯。
“哎,”周珊婷及時拽住姜姝,扯了扯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指了指前門口,不解地問,“走哪去呢?人家在那等你。”
姜姝停下腳步,困惑地回頭看。
她已經習慣了季冷總是在後門口等她,被拉住的時候還有些疑惑,但心裏已經知道了來人不是季冷。
心裏說不清是一種怎麽樣的感覺,總之她在看見林文堂的時候也沒什麽太大的反應,纖長的眼睫只輕輕顫了一下。她垂下了眼皮,專心看着腳下的路,盡量讓自己本就輕巧的步伐放得更輕。
其實姜姝不喜歡走講臺這邊過去還有一個原因。
□□米長的木頭臺子直直的對着門口,如果有人站在那裏等她的話,會将她的舉手投足盡收眼底,這讓她感覺在被審視,仿佛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被人打量,窘迫感好似沉重的海水,不由分說地将她淹沒,她無措到不知道怎麽安放手腳。
十米左右的距離感覺走了半個世紀,輕手輕腳地從講臺上下來,姜姝擡眸看着眼前的少年。
在這樣的階段裏,除了學習以外的一切都會被無限放大,走廊上有人或直白或隐秘地看着他們,姜姝之前跟季冷站在一起時自動屏蔽的目光,此刻如同無邊的潮水一般朝她湧來。被海水包圍的感覺再度襲來。
“有什麽事嗎?”她輕聲問道,努力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卻帶着點旁人輕易察覺不出的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