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瑄王之“死”

第1章 瑄王之“死”

熾盛的火光游走在冷寂的街道。

規整有序又透着幾分倉促的腳步聲在靜谧的黑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巷中有幾家沒有關閉窗扉,先後有幾雙顫巍巍的手從窗洞中摸出,輕而急地将窗戶帶上。

東街院門內的田園犬似乎也被腳步聲驚動,兇悍地吠了兩聲,被驚恐的主人從門縫中勒住脖子,拎進房門。

至此,除了不斷前行的腳步,巷中再沒有別的響動。

“他受了重傷,一定還在附近,給我仔細地搜。”

宮廷打扮、持着利刃的領頭人一聲令下,身後穿着制式甲胄的衛兵原地分為兩路,一路繼續向前,另一路湧向街頭巷尾,挨家挨戶地砸門。

“[琉焰衛]奉國君之命緝拿刺客,速速将門打開。”

不少門內傳來短促的哭聲,被硬生生地止住。

北邊有幾戶人家富貴殷實,在朝中稍有人脈,相比別家要鎮定一些。

他們并未哭泣,也不見絲毫慌亂,只是厭煩地皺眉。

“大齊的瑄王都已經死了二十五天,這些人竟然還沒折騰完?”

唧哝的是一個年輕的少女,五彩斑斓的發繩與墨發交織成節,擰成幾股細細的骨辮,在頭頂彙成以束,正是典型的部落貴女的裝扮。

坐在她身旁的中年男子神色肅穆,責備地睇了她一眼:“等衛兵來了,可不要再這麽口無遮攔。這些[琉焰衛]都是國君養的瘋犬,連北院大王都不敢輕易招惹,你要是在他們面前亂說話,誰都保不了你。”

“知道了。”貴女撇了撇嘴,轉向右側年輕一些的男子,“阿兄,你知道這些……[琉焰衛]為什麽又來擾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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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男子谛視窗外,确認[琉焰衛]一時半會兒搜不到這裏,方才慢悠悠地替妹妹解惑:“聽說瑄王的屍體被盜走了。”

“瑄王的屍體被盜走了!?”貴女伸手掩唇,及時降低音量,“不是說那個瑄王被炸得破破爛爛嗎?這樣的屍體偷回去有什麽用處?”

“燕燕。”中年男子忍無可忍地打斷貴女的天真言語,一雙濃眉別入雲鬓,跳動着不耐,“這不是你該過問的,緘口。”

貴女沒有理會中年男子的警告,流盼美目再度轉向年輕男子:“阿兄!”

年輕男子當即替她解惑道:“漢人與我們不同,他們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損。即便是死了,也該保持屍身的完整,入土為安。瑄王池洌是大齊帝的親叔叔,貨真價實的皇室貴胄,就算瑄王被炸成了灰,大齊的人也不可能放任他的屍灰留在大勒,只會想方設法地将他迎回去。”

中年男子不悅制止:“和風,與你妹妹說這些做什麽?”

貴女無視中年男子的抱怨,繼續向兄長傾倒無可抑制的好奇心:

“好生奇怪,照阿兄的說法,偷屍體的莫非是大齊的人?可大齊為什麽不直接向我們國君遞交國書,大張旗鼓地奉回瑄王的屍身,反而行盜竊之事?”

為什麽?

被稱作“和風”的年輕男子唇角抿開一道冷峭的弧度。

那當然是因為——

瑄王的死,是大勒國君和大齊皇帝共同的手筆。

瑄王池洌,年輕有為、聲名赫奕,大齊皇帝定是看不慣他這位親叔叔,決定玩兔死狗烹的戲碼。

作為敵國之主,大勒國君巴不得大齊的名臣良将越少越好。既然大齊皇帝想要主動折斷齊國的這根“定海神針”,又主動割讓函谷關的三座重要城池,大勒國君當然得好好配合,和大齊皇帝派出的使臣一起,送瑄王上路。

想到這,年輕男子面露譏色。

他們這位國君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愚蠢,只能看見眼前的利益。

不管大齊皇帝是不是真的想要弄死瑄王,這瑄王既然死在他們大勒,這事就絕對不可能善了。

到最後別說白得三座城池,只怕這大勒的邊界,都得被大齊的戰神打穿。

想那大齊的戰神——攝政王文钰今年不過二十又六,正值巅峰鼎盛,雖然傳聞中他與瑄王池洌相看兩厭、勢如水火,但在涉及國家臉面與利益的大事上,他一定會出兵。

至于大齊皇帝?

呵,黃毛小兒,文不成武不就,全靠叔叔瑄王與外戚攝政王替他兜住皇位。如今闖下這麽大的禍事,莫說他最後會不會反悔,賴掉許給大勒國君的三城——就算他肯給,攝政王和另外四個輔政大臣也不會答應。

大勒國君聽信大齊皇帝的鬼話殺死瑄王,除了惹一身騷,什麽也得不到。

這不,大齊的人帶走瑄王的遺體,那個蠢蛋國君終于知道慌了,連[琉焰衛]這群瘋犬都派了出來。

想必除了瑄王的遺體,被帶走的應該還有國君聯合大齊皇帝謀害瑄王的證據。

只希望那個“盜賊”跑快些,別落在[琉焰衛]的手上,否則,他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長巷內,眩目的火光随着衛兵的行動,分化成兩條狹長的火龍,一條将東城的四大巷團團包圍,另一條橫穿主道,向黑夜中潛行的亡命之客露出尖利的獠牙。

“這裏有未幹的血跡,落了一路,”領頭人彎下腰,撚了撚地上的血,“這血零碎而濃膩——看來他已經跑不動路,甚至沒有力氣捂住傷口,腳步遲滞而笨重,離我們最多不過半裏。”

視線左右逡巡,最終落在一處沒有出口的巷道,

領頭人擡起頭,跳躍的火光照亮他嗜血的面容,

“抓·到·了。”

……

十丈外的死胡同內,謝無暇死死捂住腹部的刀口,急促而壓抑地喘氣。

在奪回瑄王的遺體後,他為了掩護其他人離開,獨自一人将[琉焰衛]引到城東,也因此受了重傷。

如今他已經沒有力氣再逃,又不慎進了死胡同,今晚只怕會就這麽交代在這。

謝無暇解下腰間的束帶,纏在腹部傷口上;口中咬着匕首,握緊精鐵長劍,做好殊死一搏的打算。

他并不後悔今晚的抉擇,只痛恨自己不能親自為瑄王報仇。

唯一的慰藉,就是另外幾人已将瑄王的遺體奉回,一定會拼死将殿下的骸骨帶回長安。

紛雜的腳步聲逐漸逼近。

謝無暇持着武器,蓄勢待發,誓在死前至少帶走幾個大勒國君的走狗,為瑄王殿下陪葬。

咕隆咕隆,咕隆咕隆——

微弱而奇異的聲響從他身後響起,謝無暇還未來得及回頭,他身後的牆面驟然翻轉,露出碩大的黑洞。一雙皓白如玉的手從黑洞中冒出,一把捂住他的唇,将他拎了進去。

牆面又一次翻轉,恢複原樣。

巷中悄然無聲,唯有清寒的月光照在黝黑的石牆上,透着幾分詭異的寂靜。

[琉焰衛]走進死胡同,沒有看到半個人影。

領頭人死死皺眉,臉色難看。

“逃掉了?”

還是說,外面的那灘血跡,是那人故布疑陣,為了迷惑他們而故意散落的?

“追!”

來不及多想,領頭人帶着其餘衛兵繼續前往另一條道路搜捕。

一牆之隔的暗室,謝無暇心跳如鼓。

等到外面動靜消歇,他立即回身反擊,想要控制身後那人。

那人似乎早有預料,及時松手,輕飄飄地後退數步,擡起劍鞘擋住他的青鋒。

“小白,這麽久沒見,你的歡迎方式還是如此獨特。”

清雅的男聲像是梅枝上初融的瑞雪,澄淨清亮,投映着暖陽般的笑意。

謝無暇卻是如遭雷擊,全身的骨骼僵在原地,無法移動分毫。

“小白?謝小白?無暇?”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透着幾分擔憂與疑惑。這一回,謝無暇終于有了動靜,他按住顫抖不止的右手,小心收回鋒利的長劍,取出火折子點燃,這才轉過頭,看向後方——

昏暗而逼仄的空間,微弱的火光下。

俊逸的青年長身而立,深棕色的眼瞳倒映着豆大的火光,仿若澆了一層蜜糖,通透而清甜。

唇邊那一道輕軟的弧度,似純淨而綿柔的雲,讓人深陷其中,無法掙離。

看到再熟悉不過的面孔,謝無暇喉頭一滾,幾乎無法遏制話語中的顫意:“……殿下!”

在危急時刻救了他,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早已“死去”的瑄王池洌。

“殿下,你不是已經……”

“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坐下慢慢談。”

為了避免氧氣的損耗,池洌熄滅謝無暇手上的火折子,帶着他坐下。旋即,他從袖袋中掏出夜明珠與傷藥,熟門熟路地替謝無暇處理傷口。

謝無暇下意識地想要後退,被池洌一把按住肩。

“別動,這裏太黑,萬一戳到你傷口可有的疼。”

“殿下,我自己來就好了……”

“你看得見?”

“……”

紮心了。他的夜視能力确實比較糟糕,不然也不會判斷失誤,一腳踏進死胡同裏。

池洌沒有發現他的局促,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述說來龍去脈:“……池熔勾結大勒的國君,想要制造一場‘意外’,送我去見閻王。我察覺到他們的打算,将計就計,詐死脫身,在城中靜觀其變,倒是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這次大勒之行,或許能有一番意外的收獲。”

池熔,即現今的大齊皇帝。

一聽到瑄王險些出事,這當中竟然還有小皇帝的手筆,謝無暇不由眉峰倒豎,在心中問候了小皇帝百八十次:

“竟然是他搞的鬼!早在兩年前,殿下就想歸政于他。是這謬種皇帝再三挽留,哭着求殿下繼續輔政,以對抗攝政王的沖天之勢,這才死磨硬泡地将殿下留下,繼續為他築路。這黑心腸的……如今竟勾結敵國,想殿下置于死地?他的良心被狗吃了嗎?殿下你可是他的親叔叔,只比他大五歲,當初尚未及冠,就扶颠持危,替他遮擋宗室的明槍暗箭,他竟然還恩将仇報!”

“來,喝口水,消消氣。”池洌遞上水壺,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傷在身,不要為了那些心懷歹意的混蛋氣壞自己。”

等謝無暇忿忿地喝了幾口水,池洌才喃喃着說出下一句話,“禍兮福所倚,池熔這麽做,倒是正合我意。”

若不是謝無暇的一口水已經咽下,他此刻非變噴泉不可。

“殿下!”

聽到隐含怒氣的呼喚,池洌沒有再多說,輕而易舉地岔開話題。

“無暇,你一個人來的?玄枵他們有沒有跟你一起?”

謝無暇搖頭,将今晚的經歷和盤托出。

“……我們偷出殿下的……假屍體,極速出城,卻被[琉焰衛]盯上。我掩護廿七他們離開,最後跑入這個死胡同。”

哪怕謝無暇對今晚的兇險只字未提,池洌也知道他們此舉乃是百死一生,稍有不慎便會永劫沉淪。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這不是殿下的錯。”謝無暇即刻反駁,在心中加了一句:都是狗皇帝做的惡。

或許是不想池洌因此介懷,他及時轉移話鋒,“對了,殿下,我們還在大勒皇宮看到了攝政王的人。”

池洌一怔,蹙眉詢問,“攝政王的人為什麽會在大勒?”

“他們也是來盜殿下……的假屍體的,”

這個稱呼說的實在別扭,即使池洌并未真的殒命,假屍體這幾個字依然讓他堵心。然而謝無暇此刻沒有心思糾結這個,他猶豫許久,才将自己的所見所聞,與所有的困惑,一同攤在池洌面前,

“當時我們寡不敵衆,被[王城禁衛]逼入絕境。正當我們以為計劃失敗,無法順利帶着棺椁離開的時候,突然出現一支奇兵,将我們救了出來。

“那個領頭的我見過,是攝政王的心腹開陽。開陽等人見到我們,幫我們承擔了大部分壓力。如果不是後來又遇到了[琉焰衛],我絕不會這麽狼狽地出現在殿下的面前。”

聽到謝無暇等人是被攝政王的親兵所救,池洌既覺得意外,又有一種合該如此的感覺。

畢竟攝政王一直是這麽一個公私分明的人,即便對他這個興宗之子格外厭惡,也一直恪守臣僚之禮,從未因為個人私見而惡意相對。

即便後來他們因為政見不和,成為宿敵,攝政王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後快,卻也從未用陰謀詭計陷害他。

謝無暇等人雖是他的臣屬,卻也是大齊的子民,以攝政王的仁民愛物,讓他的親兵救死對頭的臣屬——這件事真的一點也不奇怪。

“還有一件事……”謝無暇素來爽快,卻不知道今晚為什麽有些支支吾吾,“我還聽到一個傳言……”

“什麽傳言?”

“聽說……攝政王聽到您的‘死訊’,急得當場吐血,險些暈厥。”

??!!

納在掌中的藥盒滑落在地,池洌顧不上去尋,只下意識地否決:

“這不可能,君溯——攝政王的身體素來康健,而且他——”

一時之間,他竟無法再說下去。

黑暗中,謝無暇看不見池洌的神色和動作,卻敏銳地通過聽覺,察覺到前方呼吸的僵滞。

他不禁擔心地喚了一聲:“殿下!”

幾個短促的呼吸過後,池洌的聲音再次傳來,已恢複以往的鎮靜。

“這消息是攝政王的人傳于你的?”

“不。當時事态緊急,攝政王的人沒能跟我們交談,這件事……是我們去大勒王宮前,從大齊的線人那裏得到的情報。”

池洌睜開眼,歷來明暖的眼瞳蒙上一層寒霜。

“以攝政王之能,若是他真的吐血,勢必會壓下消息,不會鬧得人盡皆知,動搖軍心。”

“殿下,你的意思是……?”

“這恐怕是池熔的手筆——為了試探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可是,皇帝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

池洌在心中怃然自嘲。

那當然是因為——皇帝發現他與攝政王曾是竹馬之交,怕他與攝政王聯手,動搖皇位,所以決定除掉他。而小皇帝盡管只有弱冠之年,卻是個多疑善忌的君王,對于他的“死”訊,只怕疑信參半,便放出攝政王吐血的消息試探,意欲逼他現身。

“本想在大勒多待一些時日,目前是不成了,我們明日就想辦法啓程,回返長安。”

哪怕明白這大概率是皇帝的計謀……他也得回去看一看,方能定心。

……

函谷關外,溪寧城。

攝政王君溯所統禦的赤羽軍已連着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如今正在泗水河畔稍作休整。

右骐骥副使馮玉衡端着一碗粥,捂着一塊肉餅,走近河邊最中央的一處軍帳。

“将軍,行軍困頓,還要日夜兼程地趕路,您多少吃點吧。”

帳內寂靜無聲,沒有任何回應。

馮玉衡又喚了幾聲,皆如石沉大海,不由擔憂地皺眉。

“将軍可曾外出?”

“回副使,将軍一直在帳中,不曾外出。”

馮玉衡的眉越加緊擰。

在軍中,未經通傳就闖入軍帳實乃大忌,可攝政王的身體狀況着實不太樂觀,近幾日發病頻繁,如今未有回應,指不定是出了事。

幾度權衡,馮玉衡示意帳兵掀開簾帳。

“将軍,恕玉衡無禮。”

進入帳中,視線一掃,便尋到攝政王的身影。

“将軍!”

見攝政王倚靠着帳柱,雙目緊阖,馮玉衡駭了一跳,立即上前。

帳兵已去傳喚軍醫,而馮玉衡在靠近攝政王後,才發現攝政王呼吸綿長均勻,心跳平穩,應是累極熟睡,并非發病昏厥。

馮玉衡長舒了口氣,正想放下碗筷,替攝政王蓋上大氅避免受涼,忽然聽見一聲極低的呢喃。

“……#¥清。”

馮玉衡沒有聽明白,只依稀聽見“青”這個字。

“将軍是問青城?青城還未有訊息傳來,也許再過半日……”說到一半,他才發現攝政王仍閉着雙目,氣息深遠,顯然并沒有醒來,方才的話語只是夢呓。

想到攝政王這五天幾乎不曾合眼,馮玉衡不再出聲,唯恐将人吵醒。

他将粥與餅放在一旁的矮幾上,輕手輕腳地提起大氅,正要輕輕蓋在攝政王的肩頭。

倏然。

一股巨力摁住他的咽喉,帶着折鐵斷骨之勢,頃刻間便奪走了喉口的所有空氣。

馮玉衡幾近暈厥,颠倒模糊的視野中,幽黑清冷的鳳眸交織着叢密的血絲,木然而沉滞,厚重黏膩的殺意迎面相撞,裹着摧毀一切的暴戾。

可在那看似淩厲的眼底深處,分明蒙着一層濃霧,目光沒有任何焦距。

顯然,攝政王并未真正醒來,只是在熟睡中被激發了防禦本能,将過來添衣的部下當成圖謀不軌的刺客,一把摁住他的命脈。

馮玉衡此刻欲哭無淚,還想給手欠的自己一腳。

怎麽就忘了——在攝政王熟睡的時候絕對不能和他挨得太近。自己真是被王爺熟睡時那張脆弱無害的俊臉迷惑了,竟然犯了這麽致命的錯誤。

因為脖頸被死死摁着,沒法出聲喚醒攝政王,亦無法呼救,馮玉衡只覺得頭眩眼花,胸痛欲裂。

就在馮玉衡以為他即将因為自己的不慎,烏龍地死在自家上峰手下的時候,扣在他脖上的手猛地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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