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這第二件小事是柳宜的親事。
仲夏來臨,太陽灼烤大地,烤的人心焦躁。
這臨水縣世代居住的都是老實善良的人,從不排外,故而外遷來的也能在此安然度日,但去年從外地搬來的一家富戶打破了這份祥和。
這家富戶原在京都經營糧坊,前幾年因和蠻族站事膠着,糧草吃緊,家主眼界長遠,免費開倉放糧,供給軍需,因此得到上頭賞識,得了個小官。眼瞅着就要一腳踏進官場脫了賤商的帽子,可惜這家小兒子纨绔,整日惹事生非,得罪了上司。不得已打發他來臨水縣管田産吃點苦鍛煉,希望他能從此改過自新,過兩年回京都正經讀書考功名。要說這纨绔子弟大都無一例外,好色好賭五毒俱全,單這家的纨绔不太一樣,他有一例外,不愛外面的花花草草,專喜歡別人新進門的小妾。在京都就是因為給他爹上司的兒子戴了綠帽,他爹左求右請,最後只可憐那年輕貌美的小妾早早香消玉殒,他自己也被打發來避風頭,此事才算平息。
到了這臨水縣,這纨绔的性子也是一點沒變,得罪了不少本地富戶顯貴,有的用錢了結,有的用權逼迫,多少花妍玉貌的年輕女子毀在他手上,他自己倒是安然無恙。但壞事做多了走夜路總要出意外,一日,這纨绔剛從賭坊醉熏熏的被奴仆攙扶着上轎,轉頭就在漆黑一片的胡同裏被人砸破了腦袋。
俗話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纨绔雖然重傷,但沒傷及要害,他父親在京都驟聞噩耗,急匆匆托人請了禦醫來臨水縣救治。
禦醫呆了幾天,搖頭嘆息:“老夫已然盡力,令子性命雖無憂但何時清醒卻是天意,老夫官職在身不便久留,先行告退。”他父親一聽這話急忙再三請求,禦醫搖搖頭說道:“老夫聽聞此間有家回春醫館,先館主原是老夫同僚,醫術勝老夫多矣,如今該有一女繼承衣缽,郎官可去請來,令子清醒之日只待此女。”他父親千恩萬謝的送走禦醫,急忙派人去請小神醫。連去幾趟都無功而返,回來的人說連小神醫的面都沒見着,醫館的人只說她連續幾日都要出門給人看診,讓等。這天烈日當空,他派人拉了滿當當三車金銀細軟,擺出誠心誠意的樣子,不坐轎步行至回春醫館門前,二話不說撲通跪下,只求神醫救一救不肖子。
人們紛紛圍上前來指指點點,“呸呸呸!他家那害人不淺的東西總算得了報應,死了正好!”“就是,禍害!活該!”“還有臉來求醫,幸虧小神醫不搭理,做的對!”“嗯,不救就對了!那害蟲最好一輩子都別醒!”也有可憐天下父母心的,“這大熱天,從他家走到醫館最少三裏地,看看那衣裳都汗濕透了,唉,慈父可憐!”
可無論周圍多少議論謾罵,他全身都紋絲不動,只不停喊着:“神醫請鑒,不肖子性命攸關,望神醫救他一命,我定結草報答大恩,日後好好改教其作為,不令醫門蒙羞,望乞救命!神醫請鑒,不肖子……”不知喊了多久,日頭漸毒,圍觀的也三三兩兩的散去。
不知是何人驚呼出聲,跪在地上的人沒撐住,倒在了醫館門前,等他醒轉時已經躺在醫館廳內了。他強撐着坐起身來,四周打量一圈,看着左前側有一娉婷女子正守着藥爐煎藥,端是人間難覓,天仙下凡。此女雲鬓花顏,天資自然,通身無甚釵飾,長眉鳳目,眼下有一點美人痣,削肩細腰,袅娜扶風,氣度清冷,有種出塵忘世之美。他出神的看了一會兒才着忙起身向前,深深一輯:“神醫救命,大恩難忘,不肖子性命攸關,望神醫……”
“我家沒勞什子神醫!”女子冷冷的打斷他的話,說完這句轉身端起藥碗走了,至院中擡頭瞧了瞧天色,收拾收拾出門接人去了。
今夜月明星稀,與往常一樣,街頭巷尾伶仃無人,蟬鳴不止偶有狗吠。倆小姑娘一左一右的并肩走着, “麥冬,我今晚想吃你做的龍須雞絲面,咱們家還有兩節藕,清炒來吃。”麥冬笑着應了,又說:“你今天沒見着好戲,晚會子回去還能看見那唱戲的老爺,就是前幾日聽說的那纨绔的爹。”交談聲時急時緩,不多時二人已回到醫館。
到了館內稍稍休整,小神醫端着一碗面見了那戲中人。還沒等坐下,那人就趕上前喊救命,小神醫把面遞給他道聲莫急,又問問其子病情。約一盞茶功夫麥冬就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苦藥湯來催了:“你傷寒未愈,近日又接連出診,切不可再勞神,且回去歇歇,這廂病情待我寫了,明日細看。”小神醫只好佯作抱歉道聲見諒就回了卧房,卧房裏早上了燈,沏了茶,備好了點心,小神醫見狀笑得前仰後合打趣說:“麥冬啊,你可真是我的知心人兒!我若是男子這輩子都要叫你拿捏揉搓了!”麥冬橫她一眼:“整日說些胡話,也不是小孩子了,再說這些話我可不饒你。”手上押着小神醫坐正,幫她把釵環卸掉頭發打散,十指疏通揉按頭皮,嘴上又說道:“近日人都傳那纨绔的命是京都孫禦醫保下的,我留心打聽了,京都年約六十的孫禦醫只有一位,你這幾日一反常态接連出門問診,到底打什麽主意!”小神醫頭上輕乏了許多正閉目享受呢,聽完這話眼也不睜,似不在意的回答:“我如今伶仃,身邊可信可用的只有你,哪敢有什麽主意,只是害怕人家被我駁了一場親事,丢了很大面子,鐵了心要報複一番叫我知道厲害罷了。”“你也是多想了,可能是那纨绔的爹使了錢又托了人這才請了孫禦醫來,未必就是為了你那親事。你別胡思亂想操心費神了,沒得把自己累病了。”麥冬勸道,小神醫聽了也只是笑笑,胡亂應付幾句就叫人回房睡覺了。待人走後小神醫從妝奁裏拿出一支半新不舊的發釵,輕輕摩挲,看着鏡中人自語:“麥冬啊,你知我卻不解我,而今我已是匹夫懷璧難兩全,只愁悶這心底之情與何人說”
巳時一刻剛過,小神醫捏着一張字跡清秀的藥方來到這老爺面前,眉頭緊鎖,言語磕絆:“吳亭長,令郎……這……唉……”那老爺一聽這話,急忙忙就要跪下,小神醫扶着他話鋒一轉:“倒是我家傳針灸之法可以醫治。”那人一聽态度大變,滿面笑容喊着:“神醫救命,我吳某人定結草銜環以報大恩!”小神醫便不說話了,放開虛扶着他的手,走到廳中的椅子上坐下,上下打量着他。
吳亭長心下忖度:“這小娃娃兒果真似孫禦醫說的一樣難纏,可現下我兒之命确實要仰仗她的家傳秘技,若套不出話孫禦醫那兒又如何交代!不如……”轉念間卻聽小神醫開口道:“亭長原是麗州棕縣吳鄉人吧,我聽說是您在戰時供給軍需,又上下打點這才捐了個都城北亭長的官職,如今遷到都城也不過兩年,卻敢把家業重心一并改到都城,亭長以後官運亨通啊!”那吳亭長聽完冷汗直下,這小娃娃怎麽知道這老些!剛要開口糊弄,就聽得她繼續說道:“亭長背後到底是誰?孫禦醫又着你來套什麽話?我一概不知道,不過現下令郎的性命倒在我手上,您又不敢開罪上頭又不敢糊弄孫禦醫,還不敢得罪與我,您也着實難辦了。”他一聽這話便知事有轉機,也不再多想便說:“神醫想知道的在下一定知無不言,神醫想要的在下一定言無不盡!”只見小神醫揉了揉藥方,團成一團,随手一扔,站起身來往館外走,邊走邊道:“金銀細軟着人擡到柳姑娘那邊清點,令郎着人擡到館中安置,剩下的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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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落,半月之間這纨绔已經被紮成了刺猬,吳亭長每日來看兒子便要灑兩滴淚,小神醫每日紮完針便出門,從不在他二人前逗留,從那日之後再沒提過一句治病救人之外的話,讓吳亭長心裏越發不安頓。這天紮完了針,小神醫終于開口:“令郎這幾日便能清醒,我還要亭長捎兩句話給孫禦醫。”“您說,我一定照辦!”“小神醫和柳姑娘晝夜不避,舉止親昵。你就捎這兩句話回去便能交差了。”“您二人不分彼此日日同進出,這我都看在眼裏,您……”“你不必多言,若是想要令郎長命百歲,就依我說的做。”吳亭長連應喏喏!
那纨绔果真兩日內醒轉過來,吳亭長千恩萬謝,又送來三大箱黃白之物,就要辭謝回都城,小神醫卻說現在病人剛醒不宜舟車勞頓,恐有遺症,需留觀後效。吳亭長就辭謝後獨自回都料理事物,又留下一批婢子打手在纨绔身邊伺候,匆匆而去。
這纨绔醒來之後就一直跟在柳姑娘身邊,日日買花送脂,對小神醫也是殷勤備至,像是親妹妹一樣。
四個月過去,小神醫卻覺得有些不同,不僅那纨绔像是轉性了,連麥冬好像也對其另眼相待了,事有不妙,這晚小神醫早早關了醫館,拉着麥冬的手至院中,提着壺酒要與她同醉。麥冬笑着罵:“才多大就要酒醉”小神醫倚着她的肩,由着她奪走酒壺,像是喝醉了一樣問她:“你這些時日對那纨绔一日笑一次,不像前些月那樣躲着,是覺得他長得比我好看嗎?”麥冬笑出聲來:“這是什麽話?吳崧他怎麽比得上你好看?只是你莫再喊他纨绔,我瞧他鬼門關轉了一遭倒是改性了,如今也肯用功讀書,又親自去往日得罪過的人家一一賠罪,還待你如親妹,算是知恩圖報的人了。”小神醫不依不饒的問:“他比我好嗎?你心裏他和我哪個好?”“當然是你好,他總歸是外人,你醉了,快去睡,不準纏着我發蒙了!”小神醫聽完喃喃說道:“對,他是外人,麥冬,你同我是一起的,他是外人,你要記着!”麥冬笑着哄人去睡了。
小神醫從床上坐起來,眼睛明亮,黑暗之中她摸索着從床上爬起,走到妝奁處打開,又拿出那支半新不舊的釵摩挲,不知道想些什麽。
八月底連下了幾場雨,天氣轉涼,入秋了。
吳崧帶着媒人并幾提大箱籠,車水馬龍浩浩蕩蕩的來醫館提親。麥冬笑着把人迎進門,趕緊差人去請外出看診的小神醫回家,又讓媒人等坐下喝茶,幾人圍坐在廳中一派和樂景象。
小神醫趕回家時正好聽到吳崧的聲音:“麥冬,你我成親後留小神醫一人在青州你不放心,但我如今回去正經考個功名,接她同去,養活你二人不成問題,況且我家業也需人手,小神醫可學着管家理賬,将來在都城找個安穩人家,咱倆為兄姊,給她添份嫁妝,絕對不會委屈了她。”
天剛轉涼,小神醫卻覺得入墜冰窟,心中寒氣逼人,擡頭望了望,青雲如水,暖陽和煦,天氣出奇的好。麥冬二字從前只我一人獨占,如今他也如此親昵的喚你,你只是笑着應答,從前覺得他是外人,如今我倒比他更像個外人。
時日久長,人心易變,可是麥冬,我不原意!
小神醫剛邁入廳中,媒人就歡喜的迎上來:“這就是柳姑娘提起的妹妹了吧,真是标致人物,給您道喜!”小神醫冷着臉,越過媒人迎來的手臂,直直走到吳崧面前,罵到:“纨绔子弟!憑你還想娶麥冬!你的命可在我手上,想活命就趕緊滾!”不等吳崧開口麥冬聽完連忙站起來拉過小神醫,一臉嚴肅的教誨:“滿口胡言,平日将你寵壞了,怎如此無禮!”又轉身哄臉色紫青的吳崧:“榆郎莫怪,她年紀小未經世事,估摸吓着了,今日你們先回去,過幾日定給你答複。”小神醫聽完掙開麥冬的手,剛要說話,吳崧開口勸道:“麥冬,小神醫她鬧歸鬧,事理要明白幾分,你總歸不是她親姊,今日索性就讓她把話說開,我娶你為妻此生不渝,更要你能開心順遂。”小神醫聽完拿起茶水潑了他一身,怒吼:“狗屁不通!我不同意這門親事!我不同意!”吼完怒氣沖沖的回了自己房裏。剩下幾人面面相觑,尴尬無言。
可鬧了一場最後還是沒留住麥冬,她在歡天喜地鞭炮齊鳴中嫁給了吳崧。小神醫還是一個人留在了青州,又一次遭受流言蜚語,猜疑指摘。
小神醫在成親當日攔門大鬧,揚言要殺了吳崧!在第二日便租了車馬,關了醫館,不知去處。
這次人們都猜測小神醫對麥冬的感情,到底是不是姐妹親情,也懷疑小神醫是不是邪祟附身,行事如此離經叛道。此次過後再也沒有人提起回春醫館了,也再沒人提起小神醫三字了,仿佛醫館和小神醫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時日一長,臨水縣又恢複了從前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