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探親

探親

“你媽媽暫時還不知道家裏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見她,我可以幫你傳——”

“不用了,謝謝。”

江衍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小口,沈青問他喝點什麽的時候他随口說了句随便,只是沒想到這味道如此苦澀。

兩杯都未撞奶。

“那……好吧。”沈青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

咖啡廳裏開着暖氣,江衍穿着厚厚的羽絨服,感覺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來的膨脹感。

沈青肩上披着一件某種動物的白色貂毛,飄廖毛衣下是微厚的保暖絲襪,整個人看上去顯出玲珑剔透的誘人身姿。藍蝶外衣遮擋白皙肌膚。周旁藍色條紋,細看卻現暗暗藍光。晶瑩剔透的倒墜耳環垂下,搖曳。斜插入流雲似的烏發。薄施粉黛,秀眉如柳彎。她端起咖啡那瞬的慵懶之意毫不掩飾,舉止若幽藍。

就連江衍細看之後都覺得,這人不像是曹樹的母親,更像是他的姐姐。

“你準備什麽時候去?”她問。

江衍頓了頓,道:“就這兩天吧,正好有空。”

沈青輕嘆了一聲道:“好。”

說完,她便從挎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推到了江衍面前。

“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在她進去之前囑咐過我每個月往你外婆的卡裏打錢。現在……”她又輕嘆了一聲,接着說到:“物歸原主,還是交由你自己保管吧。”

江衍望着眼前的那張綠色銀行卡,眉眼流露出一層傷感。

他記得這張卡,這是他小時候每次過年,許曉芬帶他到商場買新年禮物時常刷的那張。

只是自她走後,這張卡和每年的新年禮物,他都沒有再見過了。

他輕輕拿起它,只感覺本是輕盈的卡片,多了幾分沉重。

一幕幕回憶在他腦中閃過,回想起小時候,他竟覺得有幾分幸福。

雖然,僅有他是幸福的。

“她……還好麽?”江衍将銀行卡揣進了衣兜,又端起那杯苦澀的咖啡喝了一小口。

沈青臉上挂着勉強的微笑說到:“還是老樣子。只是……這幾個月,你的外公外婆沒再去看望她,她有些擔心。”

“所以你回來是專程為了這個事麽?”他問。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沈青又喝了一口咖啡,淡淡說到:“快過年了,我想回來看看我兒子。”

“曹樹?”他問。

沈青“嗯”了一聲,接着說到:“他的成績不錯,但前段時間他有些焦慮抑郁,我前夫帶他去醫院檢查的時候,醫生卻說他是有嚴重的暴力傾向。所以,我就想着趁着過年回來好好陪陪他。”

她自嘲般笑了笑,說到:“雖然她總是不待見我,但孩子嘛,叛逆期都這樣,等他長大了就懂事了。”

江衍微微擡起眼簾看了她一眼,有時候他很羨慕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

至少,周圍的所有人都比他幸福、快樂。

“我前幾天到你家的時候發現重新裝修了,是……搬家了麽?”沈青問。

江衍喉結滾動了幾下,聲音帶着些許暗啞地說到:“沒有。”

沈青從他的眼中看出幾分傷感和不願,她也沒再多問,只是看了下時間後說到:“你媽媽那張卡裏的錢應該是夠你用到大學畢業的,如果不夠的話,你可以随時打電話給我。”

說着,她便從包裏拿出一張自己的明信片遞給他。

“我和你媽媽可以算是親姐妹,沒有她當初的支持,也就沒有現在的我。你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有什麽需要或者我能夠幫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全力幫你。”她說。

江衍沒再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時間不早了,早些回去吧,小小估計又該鬧騰了。”沈青微笑着站起身,“她剛學會走路那會兒就特調皮,現在應該懂事點了吧?”

江衍緩緩起身,嘴角抹過一絲不願的假笑道:“很懂事,謝謝你的關心。”

沈青笑了笑,“下次有空我帶你們出去玩玩,讓小小也放松放松。”

江衍朝他微笑着點了點頭。

沈青推開門時朝他揮了揮手,随後便離開了。

江衍也不知道剛才的回答是否太肯定些,畢竟小小……已經沒和他在一起了。

他端起那杯快涼透的咖啡又喝了一小口,好像放的越涼,咖啡就越是苦澀。

就好像,越是不願面對,就越是徘徊不前,越是心懷愧疚。

探親室是三間平房,室內隔成了兩間,大間做成了接待室。

江衍坐在軟椅上等待着,心潮起伏、心情忐忑。

他有些害怕再見到許曉芬,如果許曉芬問起外公外婆還有小小,他實在不知道該何如回答。

一切都好,便好。

他想,只能這樣安慰着許曉芬和自己了。

過了好一會兒,許曉芬終于走了出來。

江衍微微擡起眼簾,在看見許曉芬走出來的那一刻,時間仿佛變得很慢很慢。

她的臉上再也找不到一絲表情,只是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就好像一臺廢棄老化的機器。她的眼眸中沒有一絲光亮,暗淡而深沉,好似在她的眼中只有無盡的黑暗,哪怕此刻正被毒辣的燈光直射,她的瞳孔也沒有一絲變化。

黃色馬甲好像和她融為了一體,手腳上的鐐铐好似紮進了她的□□。

她的臉上黯然無光,整個人冷漠得像塊冰山,沒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她看起來絕對不像是那個殺人的兇手。

在走進探親室的那一刻,她停下了腳步。

“7053號。”

一旁的男人仔細核對着她身上的編號,再仔細搜了一邊身。

“你可以進去了。”

在聽到7053號的那一刻,江衍終于壓制不住內心的痛苦。他擡起手,緩慢而無力地伸展向窗戶,就好似在擁抱曾經那個開懷大笑的母親。

許曉芬已經淡忘了自己的名字,編號7053好似一個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胸前。

在聽到男人的命令後,許曉芬終于緩緩地擡起了頭。

只見窗外來的不是沈青,是一個男孩,一個穿着黑色羽絨服的男孩。

她眨了眨眼睛又拼命地揉了揉,終于在确定在眼前的人就是江衍的那一刻,痛苦、掙紮、崩潰、破碎,所有的一切堆積在心底的壓抑、絕望、孤獨、無助,全都在那一瞬間如潮水般滾起千百丈高的海嘯傾湧而上。

“江……衍?”

她顫抖着聲音喊出眼前男孩的名字,身體終于有了一點反應,像是廢棄的破爛機器在垂死掙紮。

她的嘴角終于挂起一抹勉強的微笑,像是冰雕上刻意雕刻出的僵硬模樣,眼底透露出一股虛假和僞裝。

是的,她在僞裝自己,她也在隐藏着自己內心的痛苦不堪。

她步履蹒跚,雙肩聳拉,像是被壓彎的松柏,無力地掙紮着手中的鐐铐。

她想取下,她想走出去,她擁抱此刻那堵牆外的江衍。

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勞。

她緩緩坐下,顫抖着手拿起了電話。

那一刻,她好似很幸福地笑了,又好似很痛苦地哭了。

直到……窗外的江衍也拿起了電話。

“江衍……是媽——”

許曉芬話說半截便停住了。

她不知如何開口,她不知如何承認,她不知如何面對,自己是江衍的媽媽這個事實。

一股揪心的疼痛在兩人心裏如同擰得緊繃的麻繩般來回刺激着。

江衍目光呆滞地看着她,看着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他泛紅的眼眶中擠滿了淚水,卻始終沒有掉下一滴。

“你最近……還好麽?”他的話很冰冷,雙眸注視間好似看透了人間世态炎涼。

許曉芬的眼淚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只在哽咽幾聲後,她擦幹眼淚抽噎道:“好,一切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說完,她便又壓制着聲線痛哭起來。

江衍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在房間裏無聲地痛哭,看着她想要說些什麽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一點聲音的模樣。

“珍惜時間,多唠嗑幾句,你們還有不到 40 分鐘了。”

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他好似在為許曉芬時刻讀着秒,時刻提醒着她現在還在裏面,還沒有走出去。

許曉芬再次哽咽了幾聲,緩緩擡起頭來。

“外公外婆怎麽樣?”許曉芬顫着聲線問到。

江衍頓了頓,他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一切都好。”他說。

“小小呢?她該上三年級了吧?”許曉芬問。

“沒有。”江衍垂下眼簾,內心極力地掙紮着,終于憋出來一個沉重的謊言。

“下學期二年級下冊。”他說。

許曉芬擤了下鼻涕又抹了把淚,嘴角終于抹過一絲微笑哭笑道:“你看看我這個記性,都搞糊塗了。她轉學回來的時候耽擱了一年,讓我給忘記了。”

江衍沒說話,只是覺得感覺胸口被塞了一大團棉花,透不出氣來,心跳得砰砰響,似乎那顆脆弱的心髒就快要跳出來。

兩個人就那麽面對面的坐着,中間隔着一睹玻璃牆,拿着電話聽着對方的呼吸聲。

再後來,許曉芬問了江衍許多家裏的事情,江衍都只是簡單帶過或者“嗯”一聲。

許曉芬看見他安然無恙也就知足了,至少在她看來,江衍還是曾經那個江衍。

她相信江衍的話,她相信了盧富铨和許秀麗一切安好,她相信了小小準備新年的時候去挑禮物。

直到那個男人提醒他們時間到了,二人才覺得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出口。

一個小時太短了,但是正在經歷時,又總覺得那麽漫長。

江衍望着許曉芬走進鐵門,直到她轉過身的那一刻,江衍眼角的淚水終于掉了下來。

那一刻,所有的痛苦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好似整個世界都在顫抖,以至于他也跟着顫抖起來。

終于,在他走出大門的那一刻。

他崩潰大哭,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

可是,他本就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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