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步
第1章 第一步
三月底一場倒春寒,把寧川從日暖天清拽入凜冽寒冷,白雲像是異地戀了的躲着這片地,頭頂連着幾周融化橡膠一般飄着灰黑雲朵。
青羽工作室裏,壓抑氛圍不輸外面烏雲籠罩。
偌大排練廳幾十個人,呼吸幾不可聞。
長久安靜過後,女人擡頭看向衆人,微眯着眼逡巡,不發一言,深邃眸子讓舞者後背冒出一層冷汗。
女人樣貌寡情,一雙丹鳳眼輕描淡寫挑起,不言而威的氣場讓不少舞者腦袋埋得更低,這兩排人放出去哪個不是劇團哄搶,偏偏在她面前謙卑起來。
剛才女人幾句厲言點評,将他們排練一個月的沾沾自喜敲了個粉碎,偏那點他們又無從反駁。
很小的細節,甚至算不上毛病,但是她說出來,他們就領悟到那處改了這舞便會更妙,好似從雲端玄鳥變為朝暮飛龍。
即便不提這點評,單是嚴晴這名字,初回國便成為目前最炙手可熱的舞蹈家,他們巴不得能喊她一聲老師,只看對方願不願意收他們這“蠢貨”當學生了。
就在衆人垂頭,準備迎接新一輪的訓斥時,嚴晴起身走出了前門,只留下一句,“今天誰改不過來就換人。”
一瞬間,剛要松懈下來,準備接下來花個十天半月好好琢磨改正的衆人精神一震,知道她不是開玩笑,再沒了對眼神喊苦的意思,當即投入新一輪訓練。
訓練老師趙譯跟了出來,看着女人挺拔利落的背影,忍不住喊道:“嚴老師,請等一下。”
聞聲,明亮的白熾燈在女人轉身時落下直直白光,即便是這麽苛刻的光線,也難掩她令人驚豔的下颔線,優美弧度給那雙冷淡眼眸予以了小小緩沖,使得男人重拾勇氣。
嚴晴剛回國,籌辦個人工作室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舞蹈圈,他不能不把握機會。
趙譯掌心攥着汗,“嚴老師,我的學生你也看到了,都是些有靈氣的孩子,我,我能帶他們,也是有幾十年的經驗在這裏。”
女人挑眉,寬長走廊裏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透着幾分不耐。
趙譯趕緊說:“我在古典舞和民族舞這方面已經是國內首屈一……”
“簡歷發我郵箱。”
“嗯?”趙譯愣住,話也噎在口中,“我我不是……”
他不是那些還要投簡歷的普通舞者。
想要反駁的話在她冷淡神色中飛快變成,“好,我會盡快發給你的,嚴老師,我真的很希望能和你合作,我們一定會在舞臺上……”
他的話在女人消失背影裏逐漸變低,“靈魂契合”四個字淹沒在走廊盡頭白色日光中,天氣沉沉,光影晦暗。
卡宴coupe駛離阿布紮比盧浮宮建築風格的舞蹈室,穿梭在車水馬龍的寧川大道。熱烈濃郁的波爾多紅車廂中,嚴晴的電話第三次響起,她陰郁眼尾又沉了幾分。
接通後,車廂裏一片沉默,如漆黑月下寂靜翻湧的浪花。在電話要挂斷前,那頭響起游移的一聲喂。
嚴晴眸子冷淡。
那頭似乎明白這邊不會有回應,沙啞的中年男聲冒出:“今天是你媽的頭七,晴晴,舅舅希望……”
多年來利飒獨斷的風格,讓她養成了在對方說廢話前,迅速打斷的談話習慣,哪怕對面是她有那麽點血緣關系的舅舅。
“你知道我那棟新房子在裝修嗎?”孫明雷因她的反問定住。
他當然不知道,踯躅的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嚴晴:“我的意思是,有去她墓地唾棄的時間,不如去欣賞一下我回國後的第一套房子。”
說完電話挂斷,并拉進黑名單。
《Les rois du monde》恢弘音樂在車廂裏響起,古典與現代碰撞,嚴晴漆黑眼底才湧出幾分随意,手指懶懶敲打着方向盤,往遠處連接烏雲的蜿蜒海山路奔去。
今日天陰得厲害,華瀾別墅群的壯觀風景掩蓋在了濕潤霧氣中,金色光茫從海的邊際一點點升起,第一縷金燦燦陽光掠過波光粼粼的藍色大海,大方的灑向了華瀾富人區,只等太陽慢慢攀爬,鬧市的人群疲憊倦怠的搶上地鐵,肩膀沾染露水的清潔工坐在樹下,明亮晨光才緩緩照照向他們。
嚴晴駛入別墅區,才發現她忘記自己那棟別墅在哪了。
回國兩月,她房子的事都是助理在辦,房子只來看過一次,之後裝修的事抛給專業公司,要不是今天嗆孫明雷,還不知何年何月能想起。
車剛停下,穿西裝打領帶的保安已經迎了上來,兩分鐘後小區經理吳樟帶着兩個工作人員将她送到了別墅前。盡管她不需要這樣的服務,但顯然這違背物業“歡迎您回家”的宗旨。
下車後,透過落地窗她瞥見裏面閃過的工人身影。
吳樟從口袋掏出鞋套:“嚴小姐,您可以穿上再進去,裏面還在粉刷,可能弄髒你的鞋。”
他的顧慮不多餘,嚴晴腳上那雙素色高跟鞋是他老婆最近的夢,這鞋進國內還沒一個月,她常念他沒出息,這輩子都買不起一雙這樣的鞋給她,他看着面前的鞋,将鞋套遞的更近。
“不用。”嚴晴錯開他往裏走。
吳樟也不意外,朝後面兩人擺擺手,自己跟進去了。
鋪天蓋地的塗料味湧來,嚴晴腳步一滞,都到了也沒有理由離開,踩上臺階接着往裏走。跟着,一陣哄鬧笑聲落入耳朵,三五成群的工人圍在一起吆喝歡呼,眉飛色舞,摔着手上的撲克,神情激動。
牆角,一個男人大幅抖動着腰腹,手随便塞了東西拎着褲腰帶往這邊走,看到門口标致女人,身形一僵,下意識罵了聲“操!”
他轉身動作慌亂地系褲子,女人面無表情掃過他,冷淡視線又落回那一群人身上,男人瞥到女人身後跟着的吳樟那難看臉色,後知後覺的察出不對勁。
在這上工半月,他知道吳樟大小是個經理,現在卻臊眉耷眼的跟在個女人身後,他來不及琢磨怎麽回事,已經下意識小跑去工友那邊,“停下快停下。”
跟着吳樟吼聲也響起來:“都幹什麽呢!”
“我操,你炸我啊!”
“瞎打什麽,這麽好的牌讓你個傻逼給打壞了。”
“你他媽你不看看你自己的憨批技術……”
嬉笑怒罵突然被呵止,一群人疑惑地擡頭看過來,只見老黃着急忙慌的朝他們擺手,小聲說“別他媽打了,管事的來了”,一邊一腳踢飛磚頭上散亂的撲克牌。
吳樟擰眉:“還不打招呼,這位是嚴小姐,這棟別墅的業主,也是你們的雇主。”
他說完,那些人臉色瞬間變了,“嚴,嚴小姐好……”
“不必了。”嚴晴往裏走,環視着才刷了一面牆的客廳,尿騷味隐隐從客廳角落傳來,冰冷聲線回響在空蕩的別墅裏,“你們可以走了。”
十幾個工人臉色難看,不能接受她的刻薄,“嚴小姐,你,你聽我們說,這不至于……”
“和我的裝修公司解釋,我也很期待他們給我的解釋。”
她轉身往外走,餘光瞥過二樓,掃見一個背影佝偻的老邁身影,看樣子有六十歲,不敢相信她的裝修隊裏這麽大齡的人都敢用,簡直魚龍混雜。
她手指過去,“喊他停下。”
吳樟還未動嘴,老黃見機趕緊喊:“天叔,你還不下來,趕你走呢。”他喊着天叔,吊梢眉裏不見半分尊重,臉上倒有幾分看好戲的模樣。
嚴晴腳步一頓,微蹙眉。
吳樟見狀,上前小聲解釋:“這老頭賴在裝修隊裏不走,裝修公司給他開錢少他也樂得幹,就沒趕他走,這群人嫌他做事磨磨蹭蹭幹活少,早就想擠他走了。”
嚴晴挑眉。
吳樟心虛的摸摸鼻子,裝修監理給他一條華子,讓他盯着點進度,他最近忙,煙抽到嘴裏咂摸過味道便後悔攬了這麽檔子事,果然,出問題了。
嚴晴哂笑,一棟房子還分出幾方利益關系來。
她這房子倒是熱鬧。
吳樟讪讪,趕緊朝二樓喊,“別幹了,趕緊下來!”
房子三分之二都還處在毛坯狀态,客廳往二樓看有個巨大圓洞,被趕去上面刷牆的老人手上拿着還糊着塗料的鏟子往二樓邊緣走,動作遲緩,看向樓下衆人,吶吶問:“怎,怎麽就不幹了?”
老黃戲谑:“天叔,你怎麽胳膊腿僵化了耳朵也不管用呢,人業主讓你停,你還想賴着不走啊。”
他語氣輕快,旁邊打牌的工友也松懈了幾分,反正他們身強力壯,正是裝修隊需要的男工,這家不要,他們也不愁找下家。
老黃不滿的哼了聲,偷瞧了眼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女人,長得倒是美豔風情,這麽點年齡,背地裏指不定怎麽搔首弄姿去讨人歡心才得了這麽套房子呢。
況且,他們也沒做錯什麽,無人監工打打牌休息休息,沒地方上廁所角落随便解決一下是裝修隊常有的事,這女人不想聽,他們還真沒必要舔着臉去解釋。
“我,我不走……”這個天叔應該比嚴晴想的年紀還大,臉上褶皺密布,眼皮耷拉的快擋了一半眼睛,眉間滄桑可憐,說着就又往樓的邊緣走了一步,“我沒打牌。”
嚴晴見狀眼皮一跳,“別動!”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一道修長的藍色身影忽然從後面走上前,一只手按住天叔的肩膀強硬的把人帶離了危險邊緣,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鏟子上泥漿飛濺,從二樓灑落,徑直砸向吆喝的老黃和後面那群人工人身上,臉上都被糊了層泥漿。
“樓嶼你幹什麽!找事是不是!”
“你他媽沒長眼啊,灑我身上了。”剛才摔牌的男人鐵青着臉瞪二樓,其他工人團結一心,污言穢語響起,吳樟臉色難看又小心的瞥了眼嚴晴。
聽說這位嚴小姐剛從德國回來,實打實藝術圈裏的人,平日裏想的不是伊薩科夫斯基就是拉斐爾·聖齊奧,這輩子應該都沒聽過這麽密集的器官和祖輩叫罵。
他偷瞥,卻見女人一瞬不瞬的望着二樓,冷白下颔線緊繃,昏暗的客廳裏一半側臉陷落在烏雲的晦暗裏,瞧不出具體神色。
他狐疑的望向二樓。
二樓灰牆邊緣,高挑男人一身藍色工裝站在牆邊,沾滿顏料的衣服實際已經看不大出原本顏色,工裝褲子洗的發白,廉價的黑色運動鞋踩在樓層邊緣,上挽袖口露出他麥色的緊實肌膚。
男人似乎一點不怕從高樓摔下,微垂下颔望着底下衆人,落着白泥點子的淩亂碎發微掩了他眸子,嘴上叼着紅塔山,煙頭亮起細碎橙光,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中透出幾分不走心。
吳樟瞧着男人俊美下颌線和粗糙又性感的嘴唇,心裏咂舌,一個裝修工人倒是長得真不錯。
一片寂靜裏,嚴晴仰頭,沉默望着樓邊男人。
男人動作老練的彈了彈煙,夾住又吸了口,傳說中煙絲辣嗓的紅塔山被他吞下,喉結滾動,他手指随意的彈走煙蒂,粗糙的手背一倒細長疤痕閃過。
白霧翻滾,橙光砸在工人中間豁開一個洞,叫罵聲又響起時,他微擡颔看樓下,露出了那雙漆黑犀利眸子,黑暗裏走出巡視狼群的頭狼般,不動聲色,野性的漫不經心。
隔着三米高臺,嚴晴與樓嶼目光靜靜對上。
耳邊,她聽到紅裙翻飛,旌旗搖晃。
三千風聲,呼嘯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