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無言
第51章 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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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葉傑一直不太待見他這位被卿百戶帶回家的“哥哥”。
那家夥太淡了。
像一碗不溫不熱的水。
從那天進到他們家的時候開始, 卿臨就是沒什麽表情。和面癱一樣,甚至不會外露情緒,像是沒有感情。
每次卿百戶喝多了回來發瘋, 他也熟視無睹。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呆着,聽卿百戶在外面亂砸。
對于卿葉傑來說, 卿百戶簡直是垃圾中的垃圾。
家暴,賭博,不務正業。
人渣中的人渣。
卿百戶把卿臨帶回來的時候,卿葉傑就在想:
這個人要和他一起堕落了。
但卿臨沒有。
當他倆因為卿百戶賭錢輸了個徹底而被當成發洩工具時,他會幫卿葉傑處理傷口,再晚也會完成掉作業。
他還是一樣冷靜,是卿葉傑無法理解的, 怎麽在這樣一個環境下,他還能有這麽強大的內心走在光下。
他成績極其優異,人際交往方面也毫無問題, 得到了無數喜愛和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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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幫那個人渣還起了錢。
可以說他很完美。
完美得讓人厭惡。
卿葉傑讨厭他那莫名的清高樣。
一天,卿葉傑逃課,不想回家受卿百戶的氣,就偷偷進了卿臨的學校。
他悄悄地走到學校裏, 想看看卿臨在學校裏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接着,他在美術室裏發現了他。
就見卿臨坐在畫板前,迎着光面,在畫紙上臨摹。
修長的手輕輕握着畫筆,他認真專注,渲染開顏色, 細致地将所看所感記錄在了紙上。
卿葉傑承認,他被吸引了。
等他回過神來, 就發現卿臨正回頭看着他。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清涼而寡淡,映着當日的光與畫板上的色彩。
他向他遞出畫筆,平緩地問:“你要來試試嗎?”
那是卿葉傑第一次接觸到繪畫。
因為卿臨。
而他卻走了。
*
卿葉傑消沉地在網吧給的宿舍裏呆着,悶頭堵在被子裏一聲不吭。
他現在不想上網,不敢上網,網上全部都是抨擊他的言論,多看一眼都讓人發慌。
“砰砰砰!”
“葉子!葉子你在裏面嗎!”門口是郭袋鼠的聲音,“你怎麽回事啊!手機關機!班也不去上!趙哥都說要扣錢了!”
卿葉傑直到聽到“扣錢”兩個字才從烏黑的環境裏冒出來。
他打開門,說:“幹嘛。”
“幹嘛,你問我幹嘛,你這消沉得也太久了吧。”郭袋鼠說,“哦對,你有沒有微博,那個節目發消息了,說Orphic接稿了!”
卿葉傑:“接了?”
“對啊,真的接了!”郭袋鼠說,“這個事情被壓下去了,因為你哥接了稿,所以網上沒人再說那個假接高價商稿的事情了!”
郭袋鼠說:“這可真的要謝謝你哥啊,沒有去告我們,而且還接商稿幫我們壓罵,他人怎麽這麽好……”
“啪!”
卿葉傑用力踹了一腳門。
“別說了。”卿葉傑長長舒了一口氣後,說,“我下去上班。”
“那……那也行。”郭袋鼠摸摸腦袋,“你記得開個機啊。”
開機。
卿葉傑是不敢開機。
一開機,那些要債的就會來轟炸他,用一些讓他懼怕聲音恐吓他。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想到卿臨。
想到他以前是不是也被這麽催債這麽恐吓,要去拼命賺錢。
想到他那畫畫的樣子。
但他更多的想起的是,他一聲不吭地走了。
突然那麽一天,消失地幹幹淨淨。
就留下他那麽一個人。
這麽狠心地打碎了一起去見春天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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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llow Heart》節目組回國。
節目效果比預想的要好一萬倍,洪山月賊開心,一定要請嘉賓吃飯。
卿臨委婉拒絕了,一是他覺得這種場合他這種不是娛樂圈的人也沒必要參加,二是他真的沒心情參加。
沈緒之也跟着不去了。
卿臨在回國前聯系了槐四,先讓她把那個挂人的微博删掉,模糊一下對象再發。
他還用微博聯系了《Follow Heart》,安撫下同樣被騙的節目組,無償接了海報商稿。
他做完這些事,網上的罵聲才平息了些許。
雖然網上還是有些很多不和諧的聲音,但互聯網熱度是短暫的,若是沒有刻意去激化,大家的注意力也就散了。
卿臨現在,只想去見見卿葉傑。
卿臨連續打了好幾次的電話,要不就是打不通,要不就是關機。
但他需要見他。
這時,沈緒之過來了。
他說:“我來幫你吧。”
卿臨把卿葉傑電話給了沈緒之,那邊用了一些黑科技查出了最後一次通話的地點。
在一個廢棄的居民樓。
閉塞的巷口,黃色路燈光昏暗不已,斑駁牆上貼滿了破爛的宣傳單和告示,地凹凸不平,垃圾和報紙被風刮得到處都是。
卿臨走進盡頭的網吧,廉價LED燈閃爍着“樂樂網吧”幾個大字。
他掀開黏糊糊的塑料卷簾,裏面環境比他想象的還要不堪,煙味充斥着空間,還混着汗臭和腳臭味。
聽到有人進來,叼着煙的前臺懶散散地說了句:“3塊錢一小時,20塊錢包夜,酒水方便面這兒都有,你要開多……”
“卿葉傑。”
卿臨走到他前面,拉下口罩,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看向他。
卿葉傑看到卿臨,整個人都愣住了,瞳孔明顯擴大一圈。
嘴裏含着的煙的灰掉到大腿上,燙出的痛覺才讓他意識到這是真實,卿葉傑吃痛排掉煙灰,脫口而出:“操。”
卿臨左右環視了一圈,皺了皺眉,扭頭示意一下門外,說:“出來。”
卿葉傑跟着卿臨出去了。
網吧外面堆着如山的垃圾,發出難聞的惡臭。
卿臨和卿葉傑走進一條巷子,光暗得很,幾乎和沒有一樣難看。
卿葉傑不耐煩地撓了撓頭發,把叼着的煙吐在地上,伸腳把火星碾碎。
“什麽時候學會的抽煙。”卿臨瞥過眼,問卿葉傑。
卿葉傑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石,說:“管你屁事。”
卿臨也猜到了他這個态度,轉過身來問他:“怎麽在這裏。”
卿葉傑稍微吸了口氣,這還是被抓包後,也是他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這麽面對面說話:“……包吃住,有工資。”
卿臨從包裏拿出一份文書,平靜地說:“你冒昧頂替Orphic開粉絲群,以Orphic的名義接高額商稿,甚至還有意圖謀取高額盜印周邊。侵犯的權益,無論哪一條,我都可以告你。”
卿葉傑眼睛看着地面,垂着雙手。
卿臨問:“你說不清楚衆籌周邊,是什麽情況?”
卿葉傑猶豫了一下,說:“……有個叫麻子的人,他叫我在群裏以Orphic的名義和大家聊天,其他我都沒管。”
卿臨:“怎麽接到商稿的?”
卿葉傑:“我也不清楚,麻子就給我個主題,讓我畫一幅畫。”
卿臨頓了頓,咬了下唇,語氣中不自覺帶上悲傷:“為什麽要這麽做。”
空間凝固一般兩人面對面站着,距離隔的很遠,卻誰都沒有看誰。
“錢。”過了好久,卿葉傑開口,“為了錢。”
卿臨眼裏流過情緒,他說:“你需要錢,你可以和我說……”
“你別在這假惺惺了!”
突然燃起的一句話爆在空中,卿葉傑吼着扼制卿臨。
向上爬的憤怒席卷着他劈開火辣辣的痛處,他眼底通紅,喊道:“當初走得那麽潇灑,現在就別在這裏裝什麽好人!有本事你就回來啊,回來和我一起,回來給卿百戶繼續還債啊!”
明明應該是能想到的結果,但當這句話從卿葉傑口裏說出來說,那還是想刀一般劃過卿臨的心口。
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那吃人的魔鬼,惡狠狠地盯着他,無時無刻不想咬斷他的喉嚨,連着皮肉一并撕碎吞下。
“你知道你走後的這幾年我是怎麽過的嘛,他欠的那些錢,那些債,都壓在我身上,我需要賺錢,我又有什麽辦法!”卿葉傑嗓門全啞嘶吼。
“你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我呢!但我呢!我不是他收養的!我跑不掉!”
卿葉傑眼睛通紅,唇齒擠出一句話:“是你先不要我的……”
思緒凝固,昏聩不明。
卿臨感覺被捂住了呼吸,在卿葉傑一聲又一聲崩潰的怒吼下,這具身體全然不動,心慌而麻木。
對,他對卿葉傑有愧疚。
卿臨走了,把生活活成一場逃亡。
但卿葉傑卻接過了一切重擔,承受起了他過過的生活,又變成了第二個倍受折磨的他。
他沒有救他,而是抛棄了他。
卿葉傑深深吸了一口氣,每眨一下眼睛,那蒸騰的水霧都要溢出眼底。
他的意識快要從那具虛弱的空殼裏抽度,浮在某處,腦海裏閃過回憶。
“聽說這家夥是那個卿臨的弟弟。”
“哦,弟弟嘛。”要債的大哥踹了踹撲倒在地上殘喘的人,在他衣服上碾碎了煙,“沒他哥有骨氣啊。”
……
“你是卿臨的弟弟?畫得不錯。”
美術老師看着畫微微皺眉,可惜地小聲說:“但感覺,好像沒有他哥哥線條和色彩好哎。”
……
“诶,你哥,就那個卿什麽臨的,不是什麽省狀元嘛,你咋學習這麽差。”郭袋鼠點着煙說。
“不過也沒啥,我看你畫畫也還成,就是你那債,真的能還上嘛。”
……
“卿葉傑。”
“我是Orphic。”
……
羞辱,懊惱,嫉妒,不甘。
他其實可以全部不在乎的。
只要卿臨還在,他被比較,被碾壓,他都可以不在乎的。
他們不都是在底層的人嗎,他們不是要一起堕落嗎。
他也不是為了他,不再畫畫了嘛。
但憑什麽他還是能被人帶出光芒。
他不是選擇離開了嗎。
卿葉傑自嘲地笑了笑,望向卿臨,說:“是,我是沒本事,只能靠冒昧頂替,只能借着你的光輝。”
他嘲諷地說,“但我就不難嗎,難道我也要和你一樣,去那種不正規的酒吧打工,賺那種不正經的錢……”
“卿葉傑!”
卿臨臉色發白,瞳孔散得厲害,沒有焦點,但依舊紮在卿葉傑的身上,不想聽他再說。
“我有說錯嗎!你瞧瞧你在幹嘛,上節目,進娛樂圈,你現在好了,全身而退,自己過得滋潤了,那我呢!我呢!你就別再來管我了啊!”
人都是自私的,在思考這些問題上,他們都先想着自己。
争吵的過程,他們終是想着一切辦法去貶低,去揭發,去撕裂對方的苦楚,想将其狠狠踩在地上贏得勝利。
卿臨伫立,已經涼得如死灰一般。
他手臂軟軟地墜下,那只瘦削蒼白的手,疲憊不堪地散開。
他已經沒有想說的了,所有的所有變成了最後的無力:“你給我滾吧。”
卿葉傑人都在發抖,他把哭腔咽了回去,喉結還在顫動。
他不是不懂。
他也是委屈。
卿葉傑恨自己沒有長嘴,說不出他最想說卻也最不敢說出的話。
他知道卿臨是怎麽走過來的,知道他的不容易,他不是想說這些,但他就是生氣,就是難過。
他是想向他證明,但卻被向最想證明的人撞破得一敗塗地。
他是想讓他回來。
卿葉傑在走之前,捏着拳頭回頭看了眼卿臨。
酸澀滋壓着他,他啓唇的話,順着眼淚一起流出。
“哥,你不是放棄美術了嗎……”
夜寂靜的可怕。
卿葉傑拖着長長的影子,在間歇性閃爍的路燈下,連影子都被切碎。
而卿臨站着呆了好久,淡色的眸子沒有落進一點光。
沈緒之站在牆後,沉默地聽着。
四年前,在國外,沈緒之拿了伯克利的全A,是學院引以為傲的創作者。
他看着榮譽,想到了卿臨。
他的白月光,這時候應該去參加集訓,必像他這樣取得了傲人的成績。
沈緒之回到家,打電話給桑伯,問了問卿臨的近況。
回來的是一句話。
“卿少爺放棄美術了。”
沈緒之站在原地,開出的龍頭裏,水絲毫不停歇地流。
成群的候鳥越過窗際,馬薩諸塞州的冬季比想象中的更加徹骨。
電視開着的頻道,正播報着一場暴風雪的來臨。
那指引他出逃、本該熾烈翺翔的飛鳥,終究還是被困在了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