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壹、
北地久久未再下雪。
天色烏深。
此處距離中原實則并不遙遠,只是常年有雪、不分四季,被雪山環抱着,猶如一處霜雪孤島。
因為四季不顯,常年積雪,北地漸漸變得寂寥靜默,少見人影,與中原隔江而看,漸行漸遠。
然則,北地雖然人煙稀少,但同胞之間,卻是難得的團結一心。
因為這分特別,我與秦橫波都曾對北地動過念頭。
——若是我天意樓能将北地握在手中,那無需等甚麽武林盟會,天下人自會默認天意樓淩駕于四大盟的地位。
可惜這只是一種“可能”。
且我與秦橫波當初權衡再三,終究放棄了北地。
這裏實在不夠熱鬧。
常年風雪交加,吹得哪處都冰冰冷冷,不見半分暖意。
我問關容翎喜不喜歡這裏。
他答我:“尚可。”
我偏首看他,慢條斯理道:“喜歡亦或不喜歡,只有這兩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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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容翎便答:“我不喜歡這裏。”
“為何不喜歡?”我又追問。
仿佛我散功之後就如此清閑,除卻對他的喜好刨根問底,別無意趣。
關容翎拭去劍上一層薄雪。
他淡淡答我:“因為這裏很冷。”
我道:“你怕冷?”
關容翎道:“我不懼冷,我只是不喜歡冷。”
我笑了笑,從他手中接過那把長劍,屈指彈了兩下劍身。
“可你的劍也很冷。”
我說,“它出鞘時的劍光很冷。”
貳、
張奕氣怒交加。
任他如何做想,也想不到張潇的傷是何人所為。
堂堂一派掌門,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剜去雙眼,更不知誰是兇手,怎能不讓人又驚又怒。
他遲遲未能想出是何人所為。
如此看來,張潇與煉骨宗之間的關系,亦是個連張奕也不曾得知的秘密。
我一時有些失笑。
關容翎從廊下拾階而上:“你笑什麽?”他站在我身側。
我笑道:“我笑兩位張掌門分明是親兄弟,卻還是有不為人知的隐秘。”
廊外清光朗朗,一線金影落在關容翎眉間。
他道:“你在幸災樂禍?”
我道:“如果我說是呢?”
“那又如何。”關容翎袖擺微動,從腰間取出一把木劍,遞到我身前。
“什麽?”我明知故問。
他看我片晌,淡淡道:“送你的。”
我嘆惋:“我如今功力盡失,你縱然贈劍于我,我也無法用它防身。”
關容翎道:“你不需要用它防身。”
“哦?此話何解?”我追問。
關容翎眉間金影若隐若現,他偏過頭去,摩挲了片刻劍鞘:“因為有我在。”
他未免将話說得太好聽了些。
好聽得都快不像是關容翎能說出來的話。
我有些意外。
詫異之下,大抵神情也帶出幾分,教他又回首看見。
關容翎抿了下唇,忽而瞪我一眼:“你到底要不要?”
我道:“你這樣好像是在讨好我。”
“……我,讨好你?”他嗤笑道,“別做夢了。我就是想着你拿把劍,說不定還能唬一下人。”
我接過這把木劍:“用它來唬人?”
關容翎道:“你若沒有将名家花意送給千秋門,你大可以用那把劍來唬人。”
未盡之言——應當就是一句“別無選擇”。
我嘆道:“怎麽不花個幾十兩銀子,為我買一把不這麽……樸素的劍?”
他目光掃過我手中木劍,冷嗤一聲:“沒銀子。”
“你怎麽會沒銀子?”我道,“是誰連銀子都舍不得給你?”
關容翎靜默了幾息。
他慢悠悠掀起眼簾,目光與我相對。
半晌,他問我:“是誰,你不清楚嗎?”
叁、
原來這個吝啬鬼是我。
可我不給關容翎銀子,必然是有我的道理,與我是否吝啬全不相幹。
我分明是個極慷慨大度的人。
否則早在關容翎說出我是天下第二之時,我就會直接将他掐死。
可我沒有。
足見我大度寬容,心有江河湖海,乃是世間僅有。
他如此反問,我不發怒。
我微笑道:“這個人是我。”
關容翎挑眉,道:“那你何必問我。”
我撫着劍鞘,笑意深深:“這個問題問得好,關容翎,你怎麽沒有想一想,為什麽我沒有給你銀子?我可不缺銀子。”
關容翎道:“誰管你給不給。你愛給就給,不愛給就算了。我憑什麽要想?”
态度着實不佳。
“錯,你這句話說得不對。”我道,“莫說你不是我的徒弟,只是我的一條狗。就算你真的是我的徒弟,這些事,我做與不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要想。”
“想我為什麽不這麽做,又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臉上笑意依舊,語重心長:“在我這裏,你什麽時候覺得自己能說‘憑什麽’這三個字?”
關容翎唇角一扯:“你歪理邪說,病得不輕。”
“哦?咳咳咳……”我忽然擡手,以袖掩唇,咳嗽了幾聲。
關容翎翻了個白眼。
“別裝了,你分明不覺得冷。”他道,“你已經騙過我一次,難道覺得我還會受騙?”
甚有道理。
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想來關容翎這等人才,只會長更多。
但那又如何呢。
我将木劍塞回他懷中,背過身去,又咳了好幾聲。
“……”關容翎遲疑了片晌,“你……”
“你什麽?”
我啞了嗓音。
關容翎幾步繞到我面前,擡起眼簾,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你真的身體不适?”他問我。
光華映耀之下,他眼底光華流轉,澄然生輝。
對上這樣一雙眼睛,我心中趣味更深。
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總會一次又一次被我所騙。
是我看起來當真良善?
亦或者這張臉能教人忘記我如何“不擇手段”、“心狠手辣”?
世人想法,實在難猜。
我向關容翎勾了勾手指。
他蹙眉,走近一步:“你又想說什麽?”随即眼神一厲,“別拽我。”
我微微眯起眼睛,偏不聽他所言,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我手中施力,可他畢竟身懷武功,而我內力盡失,再如何大的力氣,都猶如蚍蜉撼樹。
關容翎巋然不動。
我有些下不來臺。
“你靠近一點,”我放緩聲音,“我是有句很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他十分警惕,聞言,反而往回抽了下手。
好在我一直沒有松懈力氣——饒是如此,也險些脫了手。
肆、
想我謝蘭飲,自習武以來,從未遇見過如此讓人下不來臺的事情。
就算是在武林盟會上敗給唐逸,我亦是風度翩翩,絕不落于人後,反倒掙得一個君子端方的美名。
哪知關容翎如此不給我面子。
我道:“你欺負我沒有武功?”
他道:“我沒有。”
我道:“你哪裏沒有?你分明就是欺負我沒有武功。仗着自己有功夫在身,就連我這個主人的話你都不聽,你還說不是在欺負?”
“……我這不是欺負你,”關容翎試着和我講道理,“是你心思太多,讓人猜不透。”
“我身為天意樓的二樓主,若是心眼少一些,怕是在江湖上早就沒有我這個人了。”
關容翎道:“所以你連我都要騙?”
我見他單手握着那把木劍,連自己的佩劍都被抛在一邊,一時忍不住笑了笑。
“你又笑什麽?”他冷聲問我。
我道:“什麽也沒笑。關容翎,你大抵沒有明白一件事情。”
“何事?”他又問。
我在他頸間盤旋了片晌目光,輕笑道:“你若是條忠心耿耿、對我忠貞不二,絕不反叛的好狗——那我就算騙你,你也不會覺得我在騙你。因而你若是條好狗,我縱然是騙你,你亦覺得我對你好,你自會為我想千萬個理由開脫。”
“可你如今竟然不會如此覺得,只證明你不是一條好狗。你不是好狗,我自不是好人,你怕被我騙,我便時時刻刻都騙你。關容翎——你難道還沒意識到這問題所在?”
關容翎被我說得無言,神情茫然。
“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
我一字一頓。
關容翎還有些不太相信:“我的問題?”
我道:“的确是你的問題,難道還能是我的?你合該好好思索一下,這段時日以來,你做了什麽,我又從你這裏拿到了什麽。你若做的比我給的更少,那孰是孰非,自當清清楚楚。”
關容翎當真思索了很久。
我們站于廊上,廊外是朗日金輝,霜景皓白,檐角積雪成堆。
他思索至最後,緩緩開口:“我覺得我做得更多。”他如此說。
我道:“你做了什麽?”
“我保護了你的性命,在這北地,一切事務,都是我在幫你處理。”
他說得着實有道理。我道:“這般說來,我豈不是什麽也沒做,只是在北地肆意享受?”
“我未如此說。”關容翎答。
我道:“那你豈不就是如此想的?”
他挑了下眉,沒說話。
看來他的确就是這般想的。
可惜他遇見的人是我。
論講道理,天底下還沒有人能講得過我。
因而我道:“可我敢說,我給你的東西,遠比你為我做的事更多。”
關容翎問:“你給了我什麽?”
看那神情,大抵不覺得我能說出甚麽。
我微笑着上前一步,在他耳邊輕道:“以為我沒有給嗎?關容翎,你錯了。我給了你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什麽東西?”他往旁邊讓了半分。
我道:“當然是我的真心……”
我要你做一條好狗的真心。
他猛地後退了好幾步,眼簾掀起,望來的眼神錯愕又震驚。
……算了。
沒說完的後半句,幹脆就不說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