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壹、

武林盟主自然不敢因為單古艾而得罪我。

他是個聰明的人,否則絕不會成為武林盟主,他便也明白,淩波宮和我之間的事情,說容易也容易,只要他不追究,那淩波宮也就算不了什麽。

我是被武林盟主親自送出去的,關容翎等在門外,一如既往,抱着劍,神情冷淡。

他冷,我更冷。我都懶得同他笑一笑。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

而我信了他的話,這讓我覺得十分丢臉。我寧可不見他。

我不說話,關容翎便也是個沉默的人。

他不說話也好。

我心道聽他說話猶如烈火烹油,沒什麽鮮花着錦,只讓人怒氣沖沖。

貳、

酉時,極意閣中燭火明明,襯得冀昭額前的汗水都在發亮。

“是了!就是這個道理!”

冀昭一手捏着一把藥草,興沖沖道:“這個蠱确實和這醫書中記載的奇毒‘昙香醉’十分相似,說不定這蠱毒中便有它存在。”

我聞言,只颔首道:“所以呢?”

冀昭道:“閣主,這‘昙香醉’是天下第二奇毒,用它的人少,會用它的人更少,它之所以被記載在醫書上,便是因為它本來只是一種藥,非毒非蠱,乃是治病救人的好藥。”

然則這樣的藥,卻在世間有着天下第二奇毒的名號。

我微微眯起眼睛,接過關容翎遞來的盒子,揭開一看,不由贊嘆唐逸貴重的人品。

我都快忘記的事情,他卻記得很清。

——在北地之時,我曾托唐逸為我尋兩株遠在西域的“天心子”。

實話說,這樁事并不如何重要。不過是我想給他找點麻煩,至于他是否能做到,并不要緊,我亦不看重。

可他偏偏做到了,着實教我驚訝。

或許旁人會因此慚愧于自己的卑鄙心思,我卻不會。我只覺得唐逸也是個很稱手的人。

只可惜他到底是個曾經的天下第一,我就算想讓他效仿飛鷹,成為我忠心耿耿的屬下,哪怕他願意,他妻子也不會願意,天下人更不會願意。

江湖啊,也講究人情世故。雖然以我如今的武功,我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

但我謝蘭飲歸根究底也不是個喜好強人所難的人。

想到或許會有的“千難險阻”,我便歇了心思。

我将蓋子重新蓋了回去。冀昭還在望着我。

我沉吟片刻,道:“你想要做什麽,直說罷。”

冀昭的神情有一些古怪。

他低聲問我,似乎想避開關容翎一般:“閣主……您是不是不想治好他身上的蠱毒?”

叁、

這個“他”是誰,我心知肚明。

……

然而,我有些一言難盡。

蓋因關容翎就在我面前,冀昭就算把聲音壓得再低,該聽到的話,還是能一字不漏地被關容翎聽進去。

他這般問,我着實不明白他究竟想不想要關容翎聽到。

我瞥了眼關容翎的神情。

我索然無味:“關你什麽事?”

冀昭莫名其妙被我如此回敬,愣了愣,讨好地笑道:“我這不是想着關心關心閣主嘛~”

……

我放下盒子,窩在椅中道:“你好歹是個做師父的人,怎麽說話還這麽不着調?”

“這……屬下也想要着調一點,”冀昭還是在笑,“但閣主是個好人,屬下自然也就好說話。”

我挑眉:“我是個好人?”

“閣主怎麽不是個好人?”冀昭道,“閣主能收留屬下和三娘,就已經是很好的人。”

我道:“我收留你們,只因為三娘幫我做成了事。她殺了張奕,就等同于為我除去了一個敵人。她投之以桃,我報之以李,僅此而已。”

冀昭嘿嘿笑道:“那也是閣主心善,三娘前去北地的時候,那張奕已經是個将死之人,根本就沒費什麽力氣。”

“将死之人?”我奇道,“我離開北地時,張奕還頗有些閑情逸致尋我的麻煩,怎麽一段時日不見,他會模樣大變?”

冀昭道:“以屬下看,他大抵是中了毒。”

……中毒。

我一頓,忽而道:“……是了。”

張奕死了,張潇卻直至今日還未有消息。若說他們兄弟二人另有盤算,卻不盡然。

張潇已經是個瞎子,但張潇也與魔教煉骨宗頗有“緣分”。

而張潇與張奕是親兄弟。

所謂“親兄弟”,如何能讓張潇不顧張奕中毒,時至今日更不追究真兇?

——有這樣一種可能。

張奕的毒,根本就是張潇所下。

肆、

兩位張掌門之間究竟有什麽愛恨情仇,我并不在意。

冀昭旁敲側擊許久,到底心滿意足地帶着令牌離開,臨走之際,他将接下來數月的“解藥”都交給了我。

冀昭言說這些“解藥”能暫時抑制住關容翎身上的蠱毒。

我收下了這些藥,目光在關容翎的臉上轉了一圈兒。

我不由想,若是我不給關容翎服下這些解藥,他會不會就此毒發身亡,了結于這世上?

——我是這般想的,便也如此問了。

關容翎一怔,他反問:“閣主想要我的命嗎?”

我冷笑道:“不要你的命,難道要你的人?還是要你的心?”

關容翎便答我:“我的心本來就給了閣主。”

“嗯……”我颔首微笑,撫着扶手道,“你喜歡胡說八道是麽?”

關容翎道:“我何曾胡說八道?”

“你自己心裏清楚,”我道,“枉我以為你是條世間罕見的好狗。”

“說能可為我而死,你出爾反爾,說要留在我身邊,你又出爾反爾。”

關容翎偏過頭去:“我沒有出爾反爾。”

他何曾沒有。

我不信他,站起身,順手拿起盒子,又指着桌上的一堆“解藥”道:“留給你了。”

關容翎不動:“你是什麽意思?”

我看他,不答反問:“這就是你對主人說話的态度?”

于是他深深看我一眼,又單膝跪地,将劍橫在膝前,低頭道:“請主人示下。”

我淡淡道:“解藥留給你,你自去罷。”

“主人要我去做什麽?”他追問。

我疑惑道:“你問我做什麽?你不是想要離開極意閣嗎,我現在就放你走。”

“……”

關容翎擡起頭看我,他抿了下唇,冷淡的眉眼竟一瞬有些無辜:“我、我什麽時候說要走?”

“你不是說仇人死了,你不必留在極意閣嗎?”

不過就是我失手殺了單古艾而已,他騙說得像是我殺了他的至親至愛一樣。

真讓人心煩。

我讓他快滾,如若學不來如何滾,我可以讓冀昭回來親身傳授一番。

關容翎還是動了。

但不是站起來。

他将另一條腿也放了下來,跪在地上,語氣竟是冷淡不悅的:“我不走。”

……

我睜大眼睛:“關容翎,你怎麽能用這種語氣跪着說話?”

他實在古怪。

這語調叫誰來聽,都只覺得他目下無塵般嚣張,可他偏偏跪在我身側,和張狂全不相同。

“因為我不想走。”他同我說。

我道:“你分明說你想走。”

關容翎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我問他是什麽意思。

關容翎答:“……單古艾死了,我最大的仇人已經不在這世上。在以前,我與閣主之間的利益來往,不過就是我要複仇,而閣主能讓我親手複仇。”

“……”

可是單古艾自己來惹我,我又不喜歡委屈我,動手殺他委實是個再有道理不過的事情。

關容翎又道:“所以我如今再想報仇,便得将淩波宮從前所做的事情一一宣揚出去。”

我道:“這與你想要離開有什麽關系?”

關容翎睫羽微顫,他凝視着我,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就算報完了仇,我也還是要留在閣主身邊。”

我蹙了下眉。

關容翎道:“那日……我不過是想告訴閣主,我其實并沒有留在極意閣的理由。”

我淡淡道:“做我的狗難道還不算你留下的理由?”

“……”他默然片晌,認真道,“可閣主不能讓我什麽都不做。我是閣主最好的狗,最趁手的兵器,是閣主最該交托任務的人。除我之外,沒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似笑非笑:“照你的說法,你身中蠱毒,教你留下反而是我的錯?”

關容翎說“不敢”,可他還是不卑不亢地答我:“在蠱毒沒有發作的時候,我依然能做閣主最好用的那條狗。”

我靜靜看了他很久。

我道:“你大抵不該治什麽蠱毒。”

這種無藥可救的忠心,實在怪異得很。

這般複雜心緒,在關容翎的下一句話出口時變得更讓人莫名。

因而關容翎說:“所以……任何至關緊要的任務,閣主都應該交給我,不要動用其餘任何人,他們都不會比我做得好,我會做得最好。”

我蹙眉道:“你一點功勞都不想要旁人有嗎?”

關容翎動了動唇,然後他低頭道:“是的,我想要的,一點都不想要別人有。”

“閣主。”

他一字一頓喚我,清冷的聲音下好似有霜雪泠泠。

“我想要的,就只能是我的,一點點,我都不想要他人染指。”

我直覺他說的話與我想的事情完全是兩種事情。

可他如此鎮定,又如此決然。

我看他許久,終究還是颔首道:“那就這樣罷,再過兩日,你就去北地走上一遭,探查張潇的消息。”

他應了聲“是”。

但還是跪在地上。

我問他:“你怎麽不起來?”

他沉默,然後面無表情地告訴我:“腿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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