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若碰到朝中多事,傅旻會宿在宮中文淵閣,離小樂師的春和齋并不很遠,但再近,也沒有同床共枕近不是?
昨夜雖然荒唐,但後半夜傅旻藥力下去、意識多少回籠,也是有認認真真地打量過小東西的。
第一感覺是漂亮,全身玉白不說,五官格外漂亮,不是男生女相的漂亮,就是屬于男孩子的那種幹淨爽朗的漂亮,尤其是那一雙大眼睛,裏頭沒有一絲算計與城府,像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湖泊。
嘴巴不會說話,眼睛卻會說話。
第二感覺是乖,怎麽會有這麽聽話的小孩,明明是挺難受,還未得趣,但你說什麽,他便做什麽,實在是承受不住,才會汪着一雙紅通通的大眼睛看你,眼神裏頭有撒嬌也有讨好,把你看得心都要化掉去。
最後,大概就是可憐,傅旻還記得最後一次時,小樂師直接累得昏睡過去,迷迷糊糊地調整到了自己熟悉的睡姿——像嬰兒一般蜷縮起來。
這是一種無意識的保護行為。
想到左穹今日的調查結果:幼失恃怙,本是梨園客,卻因無妄之災被毒啞了嗓子。
傅旻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更想加倍地疼惜了。
大概說出去的話就是用來推翻的,如今看來,他年少無知時說的每一條擇偶标準,現今都化成巴掌啪啪打上了自己的臉。
“不需很漂亮”——但小東西确實非常漂亮。
“但要強勢些”——這小孩就差把“我很聽話”頂在腦門上了。
“但要靈魂契合”——只一眼就能瞧出的實在,跟自己這種渾身八百個心眼子的人,哪哪兒都不契合。
可好生奇怪,明明跟自己的擇偶标準完全背道而馳,甚至連性別都對不上,但走着走着腎,卻就動了心。
算起來,也只一夜相對而已。
大約,這就是大家常說的一見鐘情麽?
傅旻願意将這總結成:性向覺醒太晚,以及,本人太有責任感。
車輪辚辚進了宮城,傅旻卻讓車夫把車停到了文淵閣,從府上帶走的一應物具都沒帶,就他一人下車,抱着那把琵琶、提着兩盒膏脂,慢慢悠悠地往春和齋行去。
前後兩輩子加起來過半百,戀愛經驗卻只只限于前世的相親,傅旻不太懂得怎麽跟戀人相處,更何況,別人可能還沒把他當戀人呢。
如今沒有論壇,也沒網友可以請教,他想着:不如就以己度人吧。
他本人是個領地意識極其強的人,所有的地盤都是亂中有序,自然也不允許旁人随意收拾、添減東西。
春和齋是小皇帝的,那間大通鋪卻是小東西的住處。他帶來的那些可能會讓明月奴生活地更舒坦的東西,最好得在問過人家之後,再搬過去。
左穹得了他的指示,已經先去宮中與薛誠要地方。
“伴伴,左穹說什麽?”
陸望安趴着歇了半日,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出了幾身汗,換了身寝衣,高熱已成了低熱,午間倒是用得不多,但精神頭尚可。
聽見左穹的聲音,就直接坐了起來。
“陛下起了?”薛誠甩着拂塵、小跑過來,“左穹過來說,左相要與陛下在春和齋讨個地處,方便日後歇腳。”
“唔,”陸望安起身,準備換衣裳,“伴伴應了麽?”
“哪兒能啊,那可是陛下的地處,”薛誠上前伺候,“正想着進來瞧瞧陛下可曾醒了,若還睡着,就讓左穹在外頭候着。”
即便是知道小皇帝一定會同意,但點頭這一下,薛誠也是絕不會自作主張。
春和齋是這皇宮之內,小皇帝最最喜歡的地方,前有春和戲班掩護,後有太後幫襯。若遇到煩心事,或者偶爾得閑,小皇帝總會用上易容術,偷摸潛去那裏松緩松緩。
“師兄可說明了,為何要屋子?”陸望安問。
薛誠偷摸地笑:“陛下,您也知道昨日的。左相大人中了那麽烈的□□,還能完完整整地出來,那定是有懂事兒的小孩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咯。”
陛下生得好看、嗓兒也好,春和戲班是他一手組的,裏頭的哥兒、姐兒都俊着呢。
左相大人被迷得拔不動腿,自然也是再正常不過了。
陸望安自然是知道這個原因,他想問的是:為什麽明明可以住明月奴的屋子,還偏偏要再要上一間?
難不成就他這養病的半日,就已經有旁的弟弟了?
可這樣的話,他問不出口,只能癟着嘴吩咐:“讓左穹進來。”
陸望安看着左穹,“師兄可說明要哪間了?”
左穹:“禀陛下,相爺想要春和齋丙字二號房,如今差不多也該到了。”
“準了。”陸望安拂袖而去。
丙字二號,可不就是明月奴那住處丙字一號的隔壁嗎?
這不是欺負人嗎?
左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拿胳膊肘抵了抵薛誠,“掌印,陛下這,這心情似乎不佳?”
薛誠瞥他一眼,心說還不是你這倒黴催的,非挑陛下身子不舒坦的時候來擾人清夢,他沒搭理左穹,轉身也回了內寝殿,進去發現陸望安正将明黃衣物換下,就知道這是又要去春和齋,便提醒道:“陛下,晚間還要用藥。”
“收拾起來,朕去那邊用。”
從前,陸望安從來沒有奢望過得到師兄除卻同門、君臣之外的別的情感與照拂,無欲無求,日子過得也算舒坦。
但由奢入儉難,昨夜半宿溫情仍如在身,一想到師兄今天要別居,陸望安就覺得委屈極了。
身體不适讓他的脾氣也跟着一起變差,雖說進門這會子已經冷靜下來,想明白了師兄并非“陳世美”之流,也不會在這半日裏就琵琶別抱,但他還是想去看看,師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密道在內宮的進出口只有一個,那就是陸望安所在的清晏殿。
延伸到內外宮之間的出口可就多了,就拿春和齋來說,就有四個出口,有一個直達戲臺後臺,有一個直通丙字一號房內,還有三個分別在甲乙字房的兩個屋子內。
陸望安琢磨了琢磨,從乙字房走了出來。
方繞過乙丙房的回廊,就看見傅旻身着一身缥碧色細布直裰坐在一二號房的門口,正擡眼望天,聽到腳步聲站了起來,擡頭看到陸望安踟蹰的身影,一下子笑了出來。
身後的丹靈光給他周身都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那個笑容就綻放在這光裏,迷得陸望安睜不開眼。
“愣着做什麽?”
傅旻理了理衣袍上前,握住了陸望安的手,察覺到對方明顯一顫,又松開,還是笑着看他:“怎了?半日不見,就與我生分了?”
雖說陸望安本就吃了啞藥,但他即便不吃,此刻應也是說不出什麽來的。
易容術主要是改變他的面部骨相,卻不會着意遮蓋本來的皮膚,雙頰、耳廓都是熱熱,他知道那裏一定紅得像要滴血。
他擡起臉,用力地搖頭。
“這麽不禁逗......”傅旻笑笑,轉而又拉住了他的手,引着人到了二號房門口,指指說:“我暫時住在這裏。”
而後向前一步,同昨天一樣,在進門前先問詢:“我可以進去嗎?”
陸望安點頭。
等二人坐到了榻上,陸望安才比劃着問:“為什麽要住隔壁?”
傅旻笑笑,問他:“你先說說,咱倆現在算是怎麽一回事?”
陸望安一聽這話,就又來了氣——怎麽回事?還能怎麽回事?有了肌膚之親,來張合婚書就能搭夥過日子的那回事。
可這樣的話,他比劃不出來,也不願意比劃。
索性背過身去,不再動喚。
傅旻“啧”了一聲,說:“面皮這樣薄。”
雖說他這人滿肚子壞水,但天地良心,這次他是真沒打算作弄人,只是覺得要尊重對方意願,倆人成與不成,得讓人家說了算。
畢竟人家小自己這麽多,讓着點兒是應該的。
見人竟惱了,他只好換一種方式,“那我來問,你只需點頭、搖頭可好?”
陸望安點頭。
“昨日裏匆忙,好些事情沒來得及交待,我今日補上。”傅旻沒有着急抛出問題,而是慢慢開始介紹自己的情況,“實不相瞞,我遣人調查過你,知你叫明月奴,現年二十,喜歡琵琶。”
陸望安輕聲哼了哼,心說:那你可就查錯咯,我這是易容呢,自然,我那點子真實情況,師兄你本不用調查,也一清二楚。
“我叫傅旻,字子懷,今歲二十又六。現任左丞相一職。家住撷英巷,府上還有祖母、妹妹,妹妹名喚愔兒,小你三歲。”
“昨日遭逢意外,為自保,我對你行了牲畜之事,此刻必須道歉。你可能原諒?若不原諒也沒關系,提出條件,我會盡量補償。”
哪有問題後頭還帶一句的,這讓人怎麽點頭搖頭。
陸望安又撇嘴,可眼珠一轉,他發現師哥在緊張,左相大人刀懸頭上都不變臉色,現在竟然在緊張。
他承認,自己有一絲絲竊喜和暗爽。
于是,短暫地回身,快速地比劃了句“原諒你”。
“那就好,”傅旻輕輕地笑,“昨日肌膚相親雖是權宜之計,但我卻并不将其看作露水情緣一場。”
“明月奴,我知你此刻困境,囿于內宮不得而出。我此刻無法,卻不會一直無法,再給我些時間,我會帶你離開這牢籠,找最好的大夫為你治嗓子,若你想要,組建戲班亦是小事。你可信我?”
陸望安定定看着傅旻,情緒一陣翻湧。
他想到很久之前,甫登帝位時,面對朝堂詭谲始終無法适從,整日失眠,處處是錯,言官彈劾的折子能堆半人高。
彼時師哥還是個翰林編修,明明人微言輕,卻像一束光引着他走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若沒有師兄,他大抵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也很優秀、也會為朝臣景仰、也會被百姓稱頌。
可是現在師兄不再說什麽江山社稷仰仗陛下,而是要為他護航,為他搭建一個戲班子。
說實話,若陸望安真的是明月奴,那這事做成,此生便無憾了。
可是......雖然陸望安不是明月奴,卻仍然會被這一席話打動。
發什麽愣呢......傅旻伸手攬過陸望安的肩頭,讓他面對着自己,問:“明月奴,你願意以後跟着我、同我一道過日子嗎?”
陸望安枕在傅旻胸口,在他懷裏比劃:“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