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翌日,又是比傅旻的生物鐘還早,明月奴早早地就留下個條子去了慈寧宮。
傅旻坐起來,揪着自己頭頂本就亂了的髻,一陣火大,太後年紀也沒多大,覺這麽少麽?而且,琵琶有這麽好聽,天天都得聽?
明月奴二十歲,正是貪睡的時候,卻起得比他上朝還早,簡直離了個大譜。
展開紙條一看:阿郎,我去後宮,帶了點心做早飯,不必挂心。
行罷,傅旻收起剛才心中的罵罵咧咧,不得不地承認這句“阿郎”着實有舒坦到他。
是前天夜裏,子時已過,明月奴尚還沉浸在餘韻之中,傅旻親吻着他,聲音低啞地誘哄:“小東西,你也給我個愛稱,就咱倆說,不與外人言。”
陸望安攬住他的脖子,凝思半晌,松了右手下來,在眼前人健碩的胸膛上,一筆一劃地寫下:阿郎。
這下,傅相便如被捋順了毛的一頭小花驢,起身自個兒收拾完畢,推門出了房。
傅九在外頭候着,問:“爺,要不要準備早膳。”
“不用,”傅旻正正發冠,“我已用好了。”
跟明月奴一樣用的攢盒裏的點心,配着一盞溫茶,吃得倒也舒坦。
此地離綏極殿并不遠,傅旻沿着朱紅宮牆根兒步行早朝。
官銜升至丞相,朝服也變了樣,傅旻今日着赤羅朝服,佩大绶,頭戴六梁冠,腰束青玉帶,年輕俊俏的相貌、颀長挺拔的身姿,生生将這身威嚴的一品朝服穿出了幾分潇逸。
今日,是他升任左相的第一個大朝會。
“丞相”,“傅相”,“相爺”……
聽着身邊同僚改口後的官職稱謂,傅旻本無波瀾的臉上稍添了星點笑意,他颔首與人還禮,淡淡寒暄。
五品以上京官今日齊聚于此,忙不疊地來巴結這位英俊飛揚的國之第二人,但估計讓他們想破了腦袋,也無法思量到傅旻如此淡定的儀态下,是怎樣地放飛如一頭草原歡馳的野犬——
太爽了啊太爽了!官場得意,情場也得意,大家快來羨慕我!
上輩子他碩士畢業進入體制,又奮鬥幾年成功升任了實職正科長。
但是,吃虧吃在了姓氏上,哪怕他已經是正科了,但是叫起來還是傅科長。
要說順耳,那是絕對不可能會順耳,正職副職一字之差,只有本人才知道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
若他是在個級別低點的單位,也能讓別人額外機靈一把叫一聲“傅旻科長”,可偏偏所在的單位級別高,正科這級別實在不夠別人為他圓滑這一遭,更糟心的是還沒等升任副處來平衡心态就不幸英年早逝,再睜眼就到了這邊。
這就得說是因禍得福了,本來都已嗝了屁,能再重來一回,這好處就不說了。關鍵是,這邊入仕之後不分正副,只分左右。
“傅相”可不就順耳多了?
傅旻不禁在心裏啧啧出聲——真是舒坦啊。
說話間碰到了工部侍郎秦尤,對面見到傅旻安穩站到自己眼前,眼中竟也無一絲疑惑,還恭敬上前,同旁人一樣對他祝賀。
伸手不打笑臉人,便是天大恩怨橫在眼前,傅旻咬碎了後槽牙也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發作,只笑着擺手,“多謝。”
頓了頓又道:“本官前日不勝酒力,為免失儀早早離場,方才好些同僚都言不盡興,好在好在,離席前也與秦大人共飲一杯,便莫要苛責子懷了。”
這話說得圓滿又謙遜,但暗裏藏的機鋒,便只有傅旻與秦尤知曉了。
秦尤一陣支吾,“相爺言重了,下官......”他努力扯出一個笑,“下官怎敢。”
傅旻鳳眸一眯,眼尾微挑,“明堂之外,都是同僚,說什麽敢不敢的,沒得失了和氣。”
細看起來,他唇邊尚帶三分笑,但也只是淺淺一層浮在臉上,眼底投射出的,唯有淩厲而已,似是在說:我看你小子,可是敢得很啊。
秦尤心道要壞,傅旻必定是知道了什麽,緊繃的後背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再擡頭,卻見人已行遠了。
傅旻自以為不很快速地往前走,卻仍是在殿外碰上了腿腳不太靈便的右相。
真是剛送走小鬼,又迎來閻王,他心裏暗道一聲晦氣。
右相章致芳年過不惑,身體還算康健,只是早年外放去了寒濕之地,落下了腿腳毛病,此刻正扶着白玉扶手緩緩上行。
無知的人瞧見,大約還會體貼這人些個,畢竟尚未衰老就不良于行,總會平白得到一些可憐。
但傅旻深知眼前人若猛獸,憐惜無用,只能提起一萬分的精神應對,若不然,錯眼間就足夠他将你剝皮抽筋、吃幹抹淨。
“左相,”章致芳先開了口。
傅旻妥帖一笑,心道:真會說話,大小有點眼力見的都叫聲“丞相”,就你非叫“左相”。
“丞相,”他轉頭,未行朝禮,而是周到地行了一個後生禮。
磕碜人的意思也十分明顯:你四十歲那年才到右相,我不到三十,可就是左相了。
真按職業生涯發展較勁,那還是我贏了。
章致芳輕輕一笑,沒說什麽,見傅旻刻意放慢步子等他,臂上用力,還又走快了些。
朝堂之上意見相左,争得如何面紅耳赤都是人臣本分,可朝事之外,哪怕裏子已扯得稀爛,傅旻也不會輕易落人臉子。
章致芳亦然。
對于這個年輕又張揚的政敵,章致芳還有一些個矛盾心情。有時候恨不得速速将人押至菜市口枭首個幾十回解恨,有時卻又能咂摸出點惺惺相惜的味道來——
這個年輕人,同往日的自己太像了。
只是宦海浮沉,初心難再,兩鬓已星星,沒得讓人唏噓。
入綏極殿站定,不多時時辰到,陸望安龍椅上座。
薛公公拂塵一掃,揚聲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六部各自彙報了當前處理事宜的進度,眼見時間差不多,也到了退朝的點兒。
陸望安高坐龍椅,無限思念那個能讓他趴着的手工小木馬,下頭的不适隐隐傳來,那本已經養得不錯的傷處又被身下金座給生逼出來了幾分疼脹。
快點散朝罷,他也好尋個舒坦地處。
可就這時,下頭人開口:“臣有本奏。”
陸望安腦門發緊,眼皮一掀——開口的是兩朝元老定則侯荀钰,算起來還是先帝半個老師,此人一開口,他便差不多知道是什麽事兒了。
“愛卿請講。”
“今海清河晏、物阜民豐,陛下去歲已及元服而長秋宮久曠,老臣請陛下立後。”
荀钰這時節挑的好,如今春末,在內春耕已畢,在外無戰紛擾,加上前兒又逢左相新立,朝堂正一片喜恰祥和。
此時若不提,再過上幾個月,到了夏季大雨,黃河必得水患,就開不了這個口了。
于是乎,滿朝文武幾乎是同時,撲通撲通跪了一地,齊聲山呼:“臣,請陛下立後。”
傅旻長眉一挑,與身側的章致芳正對上眼。
——放眼列位臣工,也就他倆沒跪。
傅旻本身并不反對立後,恰恰相反,他如今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心肝寶貝甜蜜餞兒,熱熱乎乎過起來黏糊的小日子,自然也是希望小皇帝能享上這樣的福氣。
可現在他與陸望安前程未蔔,立後說不準是立一塊糖還是立一把刀。
最好,還是再緩緩。
至于右相……他在心裏輕笑一聲,皇帝有了子嗣,再給從龍椅上薅下來可就難了,他不至于做這樣搬起石頭砸腳的事。
慢着......倒也說不準,子嗣那是後話,小皇帝身邊光明正大地有了他的人,日後豈非更好行事?
傅旻皺了皺眉。
與此同時,陸望安看見傅旻站着,心裏一陣安慰,當即投以一個感激眼神。
傅旻安心接收,正了象笏、挺了脊背,準備開始順着陸望安的心意行事。
陸望安稍稍一頓,而後道:“愛卿言之有理,朕既為一國之君,便該為社稷、為萬民考慮。不如,便從各州郡選取适齡良家女充盈後宮,并擇其賢者而登後位。”
一石激起千層浪。
群臣心頭俱是一驚,眼睛瞪得直如銅鈴一般。
傅旻忍着笑,象笏高舉,撲通就跪了下去,“陛下聖明。”
大晉自開國以來,得益于每個帝王都有自己的小想法、小脾氣,所以這選秀制度是一代一個樣兒。
高祖時江山繁盛,選秀便要求舉國上下無論平民百姓之家還是王侯将相之門,十三歲到十六歲之間的女孩都要暫休嫁娶、參加采選。
到了文帝,他本身并不熱衷男女之事,自也不想如此大費周章,便只在京城高門選秀女,可不料他英年早逝,後來外戚專權,萬裏江山烏煙瘴氣,還險些易主。
到武帝時,便成了全部選民間女子了。
小皇帝這招真的是“功夫在事外”了,定是早就想到要怎麽應對這茬,就等着有人挑頭呢。
武帝讓大晉中興,他的舉措諒底下人也不會有膽子明着反對,但先帝還意思意思選了幾個貴女入宮當做對臣下的獎賞,他這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想必下頭都不願意呢。
不願意就要扯皮,扯着扯着,這事兒便撂下了。
其實這樣也好,記得原書中說,小皇帝再次臨朝活了八十多歲,着實讓傅旻感嘆過“古代長壽大王”,那他如今二十一,誕育子嗣就真的不急。
皇家或是豪門,最忌諱的就是掌權者正值壯年,而繼承人已羽翼豐滿。
如今,小皇帝身下的龍椅坐得是越來越穩當,傅旻欣慰不已:離提前退休又更近了一步啊。
章致芳看他一眼,心裏說不出的嫌棄。誠然,荀钰提立後是全然為了小皇帝好,但撺掇他的那些人,心思可就難猜了。
比如,誰能想到最後頭藏的正是他章致芳呢。
小皇帝這樣的反應也不意外,畢竟他本來膽子就不大,又在這龍椅上被吓唬了好些年,擔心外戚專權想要給自己充盈一個平民後宮,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他章致芳既然能拿捏得住京中高門貴女,又如何會拿捏不住小門小戶家的姑娘呢?
大凡是人,有欲望就有了弱點,有弱點就完全可以控制。
就此時,陸望安看向底下唯一豎着的右相,頗為和善地傾身問道:“右相可有異議?”
“回禀陛下,”右相不得已,也拖着病腿頗為艱難地跪下,“以微臣拙見,京中貴女不乏才貌雙全、品行端正者,若能長伴君側,亦有裨益。”
這句話是在送人情,他家裏沒有适齡女孩,但底下人家裏可就多了。
陸望安不置可否,輕輕擡手,“衆愛卿平身,”又看向群臣,“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禀陛下,”吏部員外郎王修站出來,“微臣以為右相所言極是。”
傅旻也站出來,“陛下,微臣若有個早幾年便以才女之名造勢的嫡次女,也會以為右相所言極是。”
這話說得可以說是毫不客氣。
陸望安坐高處,能看見那些事不關己的大臣掩嘴偷笑,連自己身側的薛誠,都在努力地壓嘴角。
王修如今年過不惑,為人太過莽撞又心極實,若非是業務水平夠高,早也被這吃人的官場生吞了,如今雖說此生眼見着仕途到頂,但卻不失為一個絕佳的靶子。
就如今日。
“你......傅旻你不要血口噴人。”
被當場戳破小心思,王修按不住性子,當場就吵叫了起來,還開始直呼傅旻的大名,實在失禮。
傅旻才不怕這個,他自認不是什麽好東西,尤其這張嘴,甜時似蜜、銳時如刀,當年舌戰群儒支持小皇帝出京,為遠在興國的老興王妃祝壽時便在朝中一炮而紅,以致到現在大家在口舌之事上對上他都要掂量掂量。
——在座的都是要臉的,吵不贏架還惹一身騷實在有辱斯文。
“有話好好說,哪裏就血口噴人了?”傅旻回頭,故作震驚模樣,“啊?!原來王大人家裏竟有适齡女郎麽?”
“怎麽?”王修徹底壓不住性子,“我們家有?你們家就沒有了?”
傅旻嘴唇一彎,鳳眸微眯,低頭看向王修:“本相家中是還有一個嫡親小妹,不過今年已叫十七歲,超了采選之齡。”
王修道:“也不是沒有改生辰、入采選的先例,誰又料得到你傅相心中如何謀劃?”
這話一出,章致芳輕輕閉了閉眼:知道王修不頂用,倒沒料到如此不頂用。
将更改年紀這種私下的勾當展開了放到朝堂上來說,視天子威嚴為何物?
也就是小皇帝如今脾氣算好,若趕上先帝臨朝,這次定然有人遭大殃。
說起來,章致芳就開始懷念先帝,若先帝仍在,哪會有傅旻個混賬小子藐視朝綱、大放厥詞?
那邊傅旻笑意更深,“在下可沒有王大人這般膽量,所以才顧忌瓜田李下,不曾建議采選京中秀女。”
陸望安扔了一個餌,傅旻挖了更大一個坑,就他王修看也不看就嘭噔跳了進去。
那些還有旁的心思的大臣登時舒了一口氣:幸好,幸好開口的不是我。
鬧劇到此,差不多就可以收場了。
陸望安起身,“朝中要務繁多,此事容後再議。退朝。”
一道出了門,章致芳看着傅旻,贊了句:“傅相好口才。”
“不比章相好心計。”
将王修推出來扛槍的事兒,不是章致芳直接授意,也定有他摻和,當誰眼盲心瞎呢,傅旻點到即止、沒再糾纏,大跨步去了文淵閣。
行至半途,小福子上前一禮,“相爺,陛下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