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為父兄
第4章 為父兄
姜湯遞到唇邊,散發着刺鼻的生姜氣息,騰起的熱氣鋪灑在面上。阮少游眯着眼睛飲下半碗,把碗一遞。
“太難喝了,喝不下。你替我喝。”
“姜湯驅寒,你帶傷回來又淋了雨,再難喝都得喝——”嵇宜安推碗去,對上阮少游固執的眼神,“算了,上輩子欠你的。”
看着嵇宜安一飲而盡,阮少游唇角微揚,他披上披風站起身來,扭頭問道:“镖停哪了?”
“大堂那邊,兄弟們輪流看守。”
“走,帶你看看去。”
嵇宜安一怔,“好。”
阮少游剛走下樓,镖師們就都圍了過來。
“少掌櫃,您沒事吧。”
“剛真是要吓死我們,您說镖被劫也就算了,哪犯得着一個人闖土匪寨。”
“是啊,兄弟們縱然一時有埋怨,那都是氣話,您才是東家,只要您吩咐管家不扣我們月錢——”小六嬉皮笑臉過來,擡手摩挲指腹。
“哈哈哈哈哈哈。”衆人都笑起來,“好你個潑皮,慣會求情!”
“放心,這趟虧不了你們。”阮少游潇灑一擺手,從靴子裏抽出匕首,“小六,安子,把東西搬進屋裏去,門外守着不許人進來。”
衆人對視一眼,神情一下就嚴肅起來,大堂裏留下搬貨的镖師,幾人守着樓梯口,站在屋門前嚴加防衛。
阮少游帶着嵇宜安和幾個輩分大的镖師進屋去,一把扯開封條,撬了箱鎖。
“少掌櫃!你這——”
阮少游挑了挑眉,敲敲箱壁,一匕首紮了下去。
倏然,箱壁破開,鹽似白沙般窸窸落了下來,幾人皆驚至面面相觑,嵇宜安眉頭一皺,伸手接了一把鹽細看。
“沒提煉幹淨,是私鹽。”
“可這隔層——”
“镖局的箱子都是統一的,怎麽可能會有人在其中動手腳呢?”
兩個老镖師對視一眼,齊擡起箱子把銀兩倒出,箱子底部确實是同仁镖局的印記,做工也如平日所用一般無二。然而裏面卻多了一層隔層,裝箱時候也無人發現。
運送私鹽進京,宛如天子腳下行兇殺人,這件事若沒被查到倒還好,一旦被發現,镖局百年清譽事小,只怕要連累進販賣私鹽的案子中。
“看來镖局裏邊有人不幹淨。”
“這是兵州刺史給朝廷的稅銀,一般這種單別說劫镖了,就是給人膽子也不敢動手腳。”
“先前端看那波土匪訓練有素,就知此事不簡單,本以為只是官場上那些破事,沒曾想還有這出……”
阮少游掃視一眼,劫镖之事果真這些镖局裏的老人心中也有數,嵇宜安摸了摸他手肘示意,“你在青雲寨發現的?”
阮少游點點頭,“如果我沒猜錯,沈老二應當是朝廷的暗哨,僞裝成綠林劫镖應該也是想趕在進京前查清楚此事,怕只怕他将我們當成同夥,想着一網打盡。”
嵇宜安垂眸,摸上箱子。
“封條乃是刺史的人親手所貼,蓋上了公家的印章,鎖與鑰匙也是相配,沒辦法在進京前悄無聲息換了箱子,這下問題不小。”
“如今镖局內部必有叛徒,如果我們不能自證清白,只怕同仁大難臨頭。”
幾個老镖師議論紛紛,嵇宜安犯難間,看向阮少游。
他知阮少游一向藏拙,也有主見,如今說出這事,心中八成已有了想法。
阮少游察覺到他的目光,眨了眨左眼。“你別急,這件事其實也不難。”
“你——”
“謊稱丢镖,把箱子全都處理掉,由镖局出錢賠付就是,镖局虧是虧了點,但總不會因噎廢食。”
嵇宜安微怔,“可這裏頭的官銀又該怎麽辦?”
“既然丢了镖,那這镖自然是丢給劫镖的人——”阮少游拿扇子敲了敲他頭,“青雲寨咯,笨安安。”
“少爺。”嵇宜安有些無奈。
“在,這不是幫你想辦法麽?”他眉頭一挑,好似心中早有打算,“這件事就交給我吧,你們只管走好這趟镖便是。”
燭影幢幢,衆镖師守在門外,間歇人聲低低傳出,窗紙映着人影轉扇,言語間自信又張揚。
直到後半夜,衆人還想再說些什麽,都被阮少游趕了出去,他們只得将信将疑地離開。
而他大費周章露這一手,好像只為在某人面前顯擺自己的能耐,像一只驕傲的花孔雀毫不吝啬地展開自己的華美尾屏。
屋裏,只剩下了嵇宜安和阮少游。
“你受了傷,先回去睡一覺,等明日雨停再說這些事。”
“成。”他懶散打了個哈欠,轉身開屋門去。
“還有,”嵇宜安想了想還是要告誡他一番,“我畢竟是你長輩,以後在人前……諸如安安之語還是少提為好,身為少掌櫃,也不能總是輕浮草率,動手動腳——”
“你這話什麽意思?”阮少游轉過頭來,直直看向他。
“我和你爹有交情,其實你應當稱我一句嵇叔,再不然嵇镖頭也是可以。”
“嵇叔?”阮少游松開拉屋門的手,一步步走向他,也不知為何心頭一下就不爽起來。“我們不是只差八歲嗎,你也才二十有五,叫什麽叔?不怕把你叫老?還是你想自恃輩分,好把我教訓一頓?”
“這是基本禮節,不管如何,少爺你在人前總不能是這副吊兒郎當模樣。”嵇宜安沉吟着過了遍自己說的話,也沒錯。
“喲,”阮少游笑着偏了偏頭,“安安每天這樣一本正經,看我就是吊兒郎當了?”
他嘴裏咬着安安二字,嗓音輕慢沙啞,尾音撩長。
“阮少游。”嵇宜安眉頭微皺。
他擡扇去,“不是說要有禮節,怎麽又叫我全名。”
“......少爺。”他推開阮少游扇子。“但你還是該有身為少掌櫃的樣子。”
“這聲聽着不錯。”
嵇宜安又勸導了許多,阮少游最終懶散道一聲知道了,低笑,負手轉身而去,臨走時候他還用腳勾着,砰一下關上了門。
嵇宜安茫然望向屋門,眼露不解。難道這孩子真是到了叛逆的年紀,說不得半句。
他微皺着眉頭,一眨眼日子過得如同白駒過隙,到底那個跪在靈堂裏倔強的小少爺還是長大了,雖心性沉穩不足,卻也懂得為镖局分憂解難。
那自己也算對得起阮将行當年所托,若他日後功成身退,江湖浪蕩去再無半點虧欠。
·
更漏聲斷,嵇宜安回到屋中,脫下外袍熄了燭火,在床上躺下。
長夜迢迢,他在迷蒙裏恍然回憶起從前——大概有四年之久了,那時候的江南停雲霭霭,細雨濛濛。
書茶館裏傳唱那位雲麾将軍的事跡,講他功成不授,卻為守國門再次趕赴邊疆。與此同時同仁镖局挂上白绫,靈棚前喪幡高揚,女人們在門前低聲哭着,往來的人絡繹不絕。
镖局的大掌櫃阮将行,一生樂善好施,門下曾有多少俠客投效,到底人死如燈滅,樹倒猢狲散。
“節哀。”
“節哀順變。”
人們走過二叔阮将止身邊,皆都拱手嘆息。
“聽聞老掌櫃臨死前将地契和掌家之權一并交給了阮家老二,只可憐他那幼子,阮老二自己也有兒有女,怎麽會甘心替他人作嫁衣。”
“怕是慘咯。”
靈堂裏,年幼的少爺筆直地跪于棺材前,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多是上柱香簡單吊唁,即又匆匆離去。無人問聲他過得如何,誰也不在乎他父母雙亡又該何去何從。
從早到晚,阮少游淡漠地看着不同人的鞋履走進又走出,從前熟悉的叔伯們,那些曾靠镖局庇護得以逃過朝廷追捕的江湖草莽們沒有一人現身。
直至長筒高靴停在他的面前,阮将止蹲下身子,伸手逗弄他。
“人都走光了,還跪着幹啥,走呗,和二叔吃飯去。”
阮少游微微別過頭,躲過他的手,嗓音嘶啞,“孝子孝孫,無人攙扶不得起身。”
“那你就餓着吧,餓死最好。”
阮将止大步離開,空寂的靈堂裏燭火搖曳,到底只剩下他一人。
好冷。
阮少游抱緊胳膊,突然哇的一聲,俯身吐出一大口血。胃裏如同翻江倒海般一陣陣抽搐,五髒俱疼,他卻又好像沒事人般撐着身子直跪起來,指腹狠狠擦去唇上血跡。
從他爹死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中毒了。
什麽毒,如何解,他一概不知。二叔清掃了整個镖局,往日老掌櫃的親信非死即散,镖局裏的游俠皆都消失無蹤。
他還是阮家的小少爺,镖局的少掌櫃,卻連镖局的門也出不了。阮少游只能低下頭,握緊了拳頭,看着血一點點從唇角溢了出來,滴在冰涼的地上。
“爹,孩兒不甘心。”
他抱臂弓起身子,微微發顫。
直到那一日。
停靈第七日,有一人來了,來人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背上有一柄劍,胡亂紮起的頭發顯得他風塵仆仆。
阮少游漠然看着那人将香插在香爐上,扣扣搜搜從懷裏掏出帛金,卻大概只有幾個銅板,然後那人轉過身,走到他面前。
“跪得膝蓋疼了吧,我扶你起來。”
他緩緩擡起頭,對上那人的眼。
往後的四年裏,阮少游看着那人東奔西跑,為他尋到解毒的藥方,看着那人笨拙地學習镖號,帶隊走镖。
他努力地招攬四方游俠,聯結镖局衆人,甚至對于狀似放蕩不羁,只知玩樂的阮大少爺,也從無嫌棄責備之意。
阮少游恍然間睜開眼,清晨的光透過窗紙灑落在地板上,即便是父兄,尚不能比那人更為周全,嵇宜安對他而言,又何止是父兄。
晨光熹微,他擡掌遮眼,抓住了黑暗裏的光。
作者有話說:
周四滿課,會到晚上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