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憶裏
第7章 回憶裏
七年前,還是嵇宜安剛下山的時候。
城中正逢上元佳節,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門燈火夜似晝,男女同游,值此良辰,街上的狗平白無故被踹了一腳,對着路過的嵇宜安狂吠起來。
随即,一個老漢大喊一聲,倒地不起,末了還死死地抱住了嵇宜安的腿。
“你把我老人家撞傷了,可得賠銀兩!”
“給錢!不給錢不許走!”
“天地良心,這位郎君撞了人就想走啊,諸位都來評評理——”
路人漸漸圍了過來,見狀紛紛聲讨,嵇宜安有嘴說不清,一摸腰間,錢囊卻早已不翼而飛。
他的心咯噔一下,“我的錢……”
那老漢見狀一把扯下他腰間玉佩,拔腿就跑健步如飛。
“你站住!”嵇宜安想要沖上前,卻被幾個痞子有意無意攔住了去路。他着急間劍鞘打人麻穴沖出人群,卻哪有那老漢的蹤跡。
嵇宜安又猛然回頭尋覓偷他錢囊的宵小,可是街頭熙熙攘攘,行人皆都神态自若,衆人看完熱鬧都散去,只留嵇宜安迷茫地站在原地。
然而他沒有錢了。
不過幾日,嵇宜安就已落魄得不成樣子,他一身粗布短褐,腰帶紮出窄實腰身,持劍掀了食肆簾門,再痛飲一口葫蘆裏的酒,濁酒入喉,醉眼朦胧,倒襯得面色泛紅。
掌櫃急急追了出來,言說先前賒了許多帳,已不可再抵。
“晚些便給你。”
嵇宜安抱拳,推搡着往外退去。酒力上頭,胸膛起伏間身子發熱,也不知怎的用大了勁,那掌櫃便摔在地上,開始狠命謾罵起來。
食不果腹已然多日,此刻便再拿不出錢來替,嵇宜安欠債丢了臉面,心中也是愧對劍客之名。他素來不善與人辯解,七尺男兒争得個面紅耳赤,心一橫,拔出劍舞了套劍法,吓得掌櫃不敢多言。
舞畢,嵇宜安便将劍塞他懷裏。
“這是好劍,先抵押在你這換飯錢,掌櫃莫要再說了!”
他話一出口羞愧難當,匆匆離去。
食肆角落裏,掌櫃拿着劍嘀咕進來,吃着花生米的阮大掌櫃圍觀了整一過程,末了他拍拍手站起來,從懷中掏出碎銀。
“方才那位小兄弟的飯錢,我替他給了,他若再來此處贖劍,便說城西一處武館正在招先生,或可以去試試。”
·
石火光陰,浮雲朝露。
嵇宜安再來之時聽見掌櫃如此說,一時心下感慨萬千,他連忙問那人是何身份,才知是同仁镖局的阮大掌櫃。
再後來,他在武館作了三個月的先生,教人習劍,攢了些錢後又離開這座城去,四處游歷。兩年後他到了梁州,拜解無生為師,寫了封信感念阮大掌櫃當初仗義疏財,救人困頓。
“欠人恩情,理當報還,如今镖局出了私鹽之事,徒兒不能在這時候離開。”嵇宜安看向推進門的阮少游,終究還是記着當初諾言,“徒兒曾親口允下承諾——”
解無生長嘆一聲,“你在劍道上的天賦,不應浪費于這紅塵俗事之中。”
“徒兒明白,徒兒愧對師父多年教導,但為人處世,總該有自己的準則與初心,即便取舍在所難免,這是……徒兒的選擇。”
“也罷,你是聽我一席話,如聽一席話,到底沒入心裏。”解無生怒其不争一甩袖,往外走去,“為師對你的勸誡言盡于此,還有三日,你若悔了,便來城西客棧尋人罷。”
“……是。”嵇宜安沉沉呼吸着,最終還是沒說出話來,目送解無生離開。
微風吹揚,卷起庭中舊樹脫落老葉,飒沓間落葉在光影間紛飛,晚霞染得一院檎丹紅。阮少游靜靜站在其中,暮光柔和地為他鍍了層邊。
他仿若站在畫中,只是神色難明地看着嵇宜安。
解無生來了,他竟然在嵇宜安眼中看到了從未有過的,對江湖浪蕩的羨慕之情。
阮少游知道,這呆葫蘆最重恩情,可是他從來不想嵇宜安因為恩情留在自己的身邊,如今只一句劍術不及從前,便動搖了心思。
“少爺。”
“是镖局不夠好,還是這裏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阮少游步步走近,眼中飽藏許多嵇宜安看不透的情緒,“我要你如實告訴我一切。”
“镖局給了我家的感覺,它很好。”
那便是後者了。阮少游苦笑,擡眼問他,“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麽?”
“……曾經追尋劍道至高,是我此生之唯一目标,”嵇宜安看向他,嗓音低啞間帶着踟蹰,“江南煙雨朦胧,西域古道繁華,北有積雪至膝厚,大漠孤城掩落日,我都想去看看。”
“然後呢?”他淡淡看着。
“在這裏太安逸了,受着一方庇護,劍術行如逆水不進則退,”嵇宜安話語一頓,不知該如何往下說去。
“如果沒有我父親的恩情,今日過後,你還會留在镖局嗎?”
嵇宜安搖搖頭,“我說過等你及冠,再說我總得陪你找出镖局內賊再——”
“你不會留下來,”阮少游打斷他的話,“如果你想尋人練劍,镖局裏有很多使劍的游俠,我全都找來陪你練,你不想走镖也沒事,同仁還有這麽多镖頭,但是我從來要的不是你被恩情所迫。”
他的話語裏,帶着執拗與堅定,“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但我要你心甘情願地留下來。”
嵇宜安恍然看着他,難得見他如此神情。
少年面龐青澀未脫,已可初見龍章鳳姿,這四年他與他也算是風雨同舟,嵇宜安看着他一路走來,從靈堂裏那個執拗的孩子,成為如今恣意笑談的阮少掌櫃。
其實嵇宜安有時也會自豪,沒想到他居然在帶孩子一道上如此有天賦。他刻意隐瞞了一些事實,只告訴阮少游說,自己是為報恩而來。
還告訴那時的孩子說,他會留在他身邊一輩子,護得周全。
暮色沉沉,倦鳥歸巢。
“師父有句話說的不錯,劍道是在死生殺伐中悟出來的,不是在松柏磚石圍着的庭院裏與人過招,就能有所精進,”嵇宜安垂下頭,猶豫地看向他,“抱歉少爺,你知道……”
阮少游沉默看着,他從來沒有了解過嵇宜安的過去,一直以為嵇宜安會理所當然地留在自己的身邊。
直到此刻他才發覺,照顧他的同時,嵇宜安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從沒有什麽心甘情願地留下。是他,囚困住了這名劍客四年。
“嵇宜安你聽好了,本少爺從來不需要你報什麽恩情,想走,你走便是。”
阮少游收扇,轉身負手離去,嵇宜安怔怔看着,看着他只影在地上越來越長,直至沒入昏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