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船要沉

第17章 船要沉

更深黃月落,夜久靥星稀。

明日船就要過通天峽去,等過了通天峽,離寧州也不遠了。

桌上蠟燭燃了半截,燭光明滅間照着平攤開去的卷軸,最右邊赫然畫着的,是一張嵇宜安的小像。

這是記錄他生平經歷的卷宗,一切皆詳細在案。

陸三指敲着桌案,沉吟間內心盤算。

十二三年前,西北羌族人作亂,劍聖嵇仁與梁地豪俠之首解無生,合游俠之力收容當地流竄的流民,還曾受聖人褒譽,這事他也有所知。

卻沒曾想,如今見着劍聖後人。

他有一樁事懸而不決已經許久,為此尋尋覓覓一個合适的人,今日藉幫規之事試探嵇宜安的心性,确是可以依托之輩。

“元溫,你當真要如此行?”紙窗映照着暗處,人影幢幢,“若真出意外,我又該如何向你爹娘交待。”

“有些事要查也要從根源上肅清,幕後之人所盯的絕非零星利益,我又豈能聽之任之。”

“可這樣,犧牲太大。”

陸三擡眼對視,燭火在他瞳孔裏跳動着,“那陸某也只能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許久,暗處一聲低低嘆息,實在是隔得太久了,還有誰記得那個簪纓世族,陸家嫡系第三子的陸元溫。他若真想做到這件事情,又談何容易。

陸三掌捏核桃碎裂,細屑散在桌上被他吹散去,留下殼半裹着碎肉,沾着手心沁出的血珠。

屋中,阮少游用過宵夜,還剩了大半碗清湯面,嵇宜安取了新筷替他吃個幹淨,連一根面條都未曾放過,看得一旁阮少游嘆為觀止。

“有時候懷疑你是不是餓大的,每次吃完連碗都不用洗了。”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他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晚飯看你吃得不少,怎麽這會兒會餓。”

阮少游別過頭,還不是因為看他從甲板下來之後,晚上啥也沒吃。

“本少爺胃口好。”

嵇宜安打量他一眼,好像這些天少爺确實是又高了。“今晚還有正事要辦,你先睡會兒消消睡意,等下我再叫你起來。”

“也行。”阮少游伸了個懶腰,在榻前斜躺下,拍拍被褥,“一起躺着?”

嵇宜安有些嫌棄地看他一眼。

“行了行了,出去吧你。”

甲板上,白日裏的痕跡皆都被清理幹淨,嵇宜安抱劍出來站着,好像還能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焦味。

他轉身,往船艙關押着那三個喽啰之處走去。

“嵇镖頭,”十五忽然從一旁盈盈走來,看向他,“你也睡不着嗎?”

“十五姑娘,你怎麽在這裏,”嵇宜安看向她微怔,停住腳步。

“夜裏睡不着,出來走一走。”

“白日裏被吓到了?”

她點點頭,“我躲在裏頭沒有出來,但聽到了那個人的慘叫聲,太可怕了。”

嵇宜安看她面色确實不是很好,順目光看去,鐵錨還架在甲板上,他嘆口氣接着往船艙走去。

這時候難道不應該留下安慰姑娘家嗎,十五見狀眉頭一皺,趕緊追了上去。

“聽聞镖頭當初是受老掌櫃一飯之恩才留下,如今在镖局待了也有四年了,”她亦步亦趨,“嵇镖頭就沒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嗎?”

嵇宜安轉過身,十五沖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他沉吟道:“每個人不同時候都有不同的活法,或許如今我便是該如此活着。”

“為阮少掌櫃而活?”她歪了歪頭。

“無論何時,我都是為自己而活。”

“嵇镖頭說的是,”十五笑笑,站在船艙前不經意擋住,“今晚的月色很好,你……”

“我想說的是十五姑娘,也當為自己而活。”嵇宜安打斷她話,認真看向她,“別攔了,攔不住的。”

十五一愣。

倏然,腳步聲紛亂而來,火把高舉着映紅天邊,衆人紛紛圍住他們。船艙門訇然間被打開,兩個船戶壓着一個頭發蓋臉的人出來。

“你們……”十五猛然變了臉色。

“副幫,人抓到了。”

阮少游緩緩踱步走了出來,目光不經意間從十五身上掃過,轉到被壓着的人身上。“讓本少爺看看,镖局裏到底是誰私通了漕幫的人。”

他扇端挑起那人頭發。

“少掌櫃……”

安子擡起頭,額間冒着汗,胳膊被擒拿着狼狽看向阮少游。他又被壓着跪了下去。

嵇宜安猛然握緊劍身。

借拷打漕幫裏的三個細作,引出镖局的叛徒前去滅口,可他沒想到會是安子和十五。

“看來你們镖局也不幹淨嘛,本來只想釣釣漕幫裏的漏網之魚,沒曾想還有意外之喜。”陸三負手走了出來,自然在人前又得是一番說辭。他懶散瞥了眼十五,“這怎麽還有個姑娘呢?”

“你們聯手布局。”十五環顧四周,漸漸往後退。

“攔住她!”

幾個大漢圍湧而上,十五猛然利落躍起,一記橫踢腿落下。嵇宜安本該上去攔但還是猶豫了,阮少游默不作聲看着,嗤他優柔寡斷。

安子滅口,十五放風,一個是在镖局幹了多年的镖師,一個則是巷子裏買來的弱女子。然而他們都是布局的棋子,此等用人之術,才叫人背後生涼。

他看了眼陸三,又收回目光。

十五手腕翻飛出細針間,飛身往甲板上跑去。

嵇宜安縱身追趕,擡手轉劍而出,他劍鞘打過十五膝窩,看着她猛然吃痛一聲摔跌在地上。

他慢慢走近,十五撐起身子挪動着,一邊仰首看他,小聲哀求,“救救我,我不想死……”

“嵇宜安!”阮少游在後頭喊了聲。

劍光瞬出,嵇宜安拔劍直抵十五喉間,她倏然擡手撒出一把藥粉來,嵇宜安連忙擡臂捂眼,順着方向刺出劍去。

噗呲一聲,随即傳來重物落入水中的聲音,眼睛強烈刺痛着,他踉跄往後退去。阮少游已經輕功疾步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放下來看。

“你怎麽樣?”

“我沒事,”嵇宜安緊閉雙眼別過頭,忍耐刺痛,“十五呢?”

阮少游回過頭,火光下,刺落的血跡灑在甲板上,嵇宜安應該是傷到她了,陸三見狀揮揮手,幾個船戶脫了上衫相繼跳入江中。

幾人對視一眼,壓着安子進到船艙中,老林頭忙端了盆水來給嵇宜安清洗眼睛,阮少游大步走到安子面前,攥着衣領問道。

“當初青雲寨被劫镖的消息,是你傳回镖局的?”

“……是我,”安子苦笑着看向十五跳水的方向,可惜自己是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少掌櫃果然早發現了镖箱的異樣。”

“你猜到我們設陷,”阮少游敏銳察覺到他話裏意思。“那回劫镖,你将消息傳給了誰?”

安子沉默着,低下頭去。

“說。”阮少游擡扇強制挑起安子的下巴,扇緣利刃緊抵着喉間,“你若不說,本少爺即刻飛鴿傳書,喊人抓了你那老母親。”

“晚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阮少游心裏有些煩躁。

他被迫擡起頭來,一雙眼通紅地望着阮少游,“打從我上船那刻起,我娘的命就已經握在他們的手裏了。”

那只雞,他娘到碼頭上尋他送雞根本不是為了送別,攙扶着他娘而來的人是誰,他一眼就能認出,打從一開始他就是一顆不容反抗的棄子。

嵇宜安走過來,眼仍緊閉着,面上沾着水意。

“有問題,”阮少游皺眉看向陸三,他們早已猜到漕運這次有詐,卻又将計就計,鑽入這個明晃晃的圈套中。“他們有後手。”

陸三卻輕掀眼皮,沒有說話。

阮少游的眼睛眯起,“你早就知道?”

倏然,船身一震,嵇宜安搭住他手眉頭微皺,感覺到船抛錨停了下來。

“副幫,前面通天峽,官船逼停!”外頭船戶大喊。

欽差的官船在運道中有優先通過的權利,漕船必須讓道。但倘若官船故意堵着不走,漕幫的人也無可奈何。

只是卻在這個時候......

陸三聽見了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無奈搖了搖頭。安子低垂着不發一言。

“幕後之人猜到我們的意圖不難,所以如果他派喽啰甲殺了喽啰乙,那是下下之策,”陸三尋處坐下,“我若是他,還不如直接把調查此事的人引到一處,一網打盡。”

“什麽意思?”

阮少游看了嵇宜安一眼,“那人是故意引我們上船。”

“沒錯。”

“那你的後手呢?”

“我沒有後手,”陸三顯得非常安詳,“你看如今官船逼停,天明時一定還會再生變故,只要我能活着回京,那麽我能順着官船順着這些變故往上查。”

阮少游面色冷下來,“他後手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從一開始你就不是奔着镖局的幾個叛徒而來,你所圖之事更大。”

“阮少掌櫃,很聰明嘛。”

“那我镖局衆人的性命呢,”他上前來,“嵇宜安如今傷了眼,必然行動不便,這二十條船四百口人,還有漕運送去的軍饷,邊關等着軍饷的将士,于你而言難道不過是棋子?”

陸三斂起唇角。

“放心,死不了。”

“陸三!”

嵇宜安沉默許久,伸手搭住阮少游的肩。“朝廷有多大的計劃與陣仗,與我等粗人自然是扯不上關系,少爺,我們來此,只是為了查出镖局的叛徒。”

阮少游攥緊拳頭,知道嵇宜安是讓他別摻和太深。

“副幫,後頭雲南的銅船過來了,錢幫長上官船交涉還沒回來!”外頭船戶又喊了聲。

“給他們讓路!”陸三揚聲回應,又淡淡提醒,“要查便查快些,免得來不及。”

“安子,為什麽要偷運私鹽?”嵇宜安輕輕問道,可如果他睜着眼,眼中應該沾着悲涼,“你應該知道這條路沒有退路。”

安子只是看着他,不說話。

“還能有什麽原因,無非是錢財收買。”陸三笑了聲。

“不可能,”阮少游一口否決,“我查過镖隊裏所有人的開支,一個人得了錢財總要花出來。”

“是藥。”安子忽然開口,面上似哭非笑,“是我娘的藥。”

“回京之後,我們會想方法保你母親平安,”嵇宜安低下頭,循着安子的聲源低低出聲,“安子,你要想想偷運私鹽這事牽涉之大,即便你不說我們也會查出來,屆時在那人眼中,你同樣是叛徒。”

嵇宜安的嗓音很溫和,安子紅着眼,默不作聲。

“告訴我們,是誰。”

“我已經不能活着出去了,是嗎?”安子沙啞開口,“你們在我身邊聊了這麽久,毫無顧忌,我是不是要死在這裏了……”

陸三擡手撓了撓鼻子,好像這意圖是流露得有些明顯。

船艙外,廣闊江面上,官船堵攔在峽口處,幾艘雲南銅船沉沉駛來,漕船往邊上靠去。

“以前通天峽也沒這熱鬧啊,怎麽還有銅船。”船上船戶瞧着這陣仗感慨。

“離遠點,小心被剮蹭到。”

他們收攏風帆,然而那銅船不知怎麽回事,斜斜往漕船靠攏來。

倏然,船身狠狠一震。

嵇宜安一趔趄被阮少游眼疾手快地扶住,外頭忽然開始騷亂起來。

“銅船撞過來了!”

“這銅船怎麽回事,我們的船已經避在一旁了——”

砰一聲,又是狠狠一撞,外頭騷動更大了。

“副幫!”船戶拍着門,“那幾艘銅船好像是故意的,專往主船這邊撞。”

“底下進水了!”

“桅杆要倒了,你們快讓開!”

“副幫,副幫——”

外頭已經亂作一團,甚至審訊的船艙中也滲進水來,陸三淡漠地坐在位子上,不發一言。

銅船吃水甚重,在運道中橫沖直撞,當者披靡,漕運裏向來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銅船因為船身重,吃水深,不易控制,運道中只有別的船讓銅船,而銅船無法讓別的船。

所以別的船就算是撞沉了,打起官司也只能吃啞巴虧。

如此大張旗鼓的手段,當真是手眼通天。陸三摸着下巴,他已經沒有時間了,必須速戰速決,他要比背後之人更心狠更果斷,才能給予那人致命一擊。

嵇宜安俯身去,聽安子在耳邊緩緩說出人名,他瞳孔一縮。

作者有話說:

這章四千字!稍微彌補一下我更新慢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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