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水逢

第30章 山水逢

下午的時候,嵇宜安上了一趟街。

四圍的人熙熙攘攘,紛紛議論着見到的那幕慘狀,嵇宜安眼露不解,攔住了一人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哎喲,你去城門口看看就知道啦。”

嵇宜安見狀連忙奔最近的城門去,直至跑到街盡頭,緩緩停住腳步。

城門之上,幾個身形瘦弱的少年面色發青,屍體上盡是傷痕累累,頸間一道幹涸血色,被高高吊在城牆上。

風過,屍體一搖一晃,散發着淡淡的屍臭氣。

四圍,圍着的人越來越多,手指着議論紛紛。

“這就是行刺縣令的那幾個人吧,縣衙這是幹什麽,把人屍體吊在這種地方,也不怕被厲鬼纏身。”

“聽說好像是太守下的令……”

角落裏,頭戴鬥笠之人擡頭呆呆望着。

“不。”

這些都是他的夥伴,他的至交好友,如今卻僅剩他一人看着他們的屍體還要遭受如此羞辱。

阿英踉跄往後退,随即掩着鬥笠匆匆往外走去,圍着的官兵目光注意到他,正要追上。

忽然,一把扇子橫在面前。

“喲,本少爺記得你,早個時候是不是你踹了那個劍門的人一腳?”阮少游上前來,笑眯眯道,“你很是上道,本少爺見你有緣,走,喝一壺去。”

“啊?不,不是我啊……”

那官兵一懵,被某大少爺強行拽走。末了,阮少游還轉頭過來朝嵇宜安眨了眨右眼。

嵇宜安趕緊追着那個戴鬥笠人上去,卻見他一路溜進客棧後門,揣着東西躲進了柴房裏。嵇宜安猛然明白過來早上聽到的動靜是怎麽一回事。

他猛然推開門,一把小刀随即緊抵着他脖頸,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別過來,我——”

嵇宜安攥住他手腕反手擒拿,刀掉在地上。“砰”一聲,他腳勾了門,柴房裏灰塵飛舞,彌漫着一股子淡淡黴味。

“功夫還未到家,你們年紀尚輕,何必為了貪官污吏斷送性命前程,”嵇宜安垂眸勸說道,松開手,“在下萬仞山莊嵇宜安,并無惡意。”

阿英一身髒污,聽到聲音認了出來,他蜷起身子怔怔看着,“你就是上午在院子裏練劍的那人?”

“是我。”

“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我輩雖年少,亦能一身俠義為國為民,死又有何懼……”阿英喃喃念叨着當初幾人的誓言,“你不懂,有些事情,比死更重要。”

早前便聽聞景州一帶有不少的少年郎,效仿前朝探丸殺吏之事,專殺貪官惡徒,替天行道,嵇宜安大概明白過來。

只是可惜,城門上那吊挂着的六具屍體。

“你如今還活着,抽到的是白丸吧,”嵇宜安劍放一旁,席地而坐,“眼下收屍也難,你還是趁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莫要胡來。”

“不……”

“少年俠氣最為難得,我修書一封至同仁,镖局會庇護你。”

“我還不能走,”阿英一把攥住嵇宜安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下激動起來,“我聽見你們說常遠侯了,你們的身份不簡單對不對,能不能幫幫我,我不能讓他們的屍體再受這樣的折辱!”

嵇宜安眉頭皺起,“這件事,我們暫時也辦不到。”

“我本該和他們一起死的,但如今我還活着,”他從懷中掏出彈丸來想給嵇宜安看,然而彈丸一下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滾了一圈,他好像突然崩潰了,伏身去抓那赤丸,掌心沾滿了塵土。

嵇宜安微愣,擡手摸了摸他頭。

“錯了,一切都錯了,是我怕死沒有去,才害得他們都死了。”阿英捏緊拳頭捶地,伏身帶了哭嗓,“探得赤丸者殺武吏……我害怕,所以偷偷換成了白丸。”

塵土沾在阿英拳上,他蜷縮住身子。嵇宜安恍然明白過來。

“這也不能怪你。”

“可他們都知道,他們沒有說,他們什麽都沒有說!”

人之怕死乃常情也,少年們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也體諒他年紀最小,于是不約而同地掩藏住了真相,乃至于真正抽到白丸的人,毅然決然地在那夜走向縣衙。

于是如今,六個人的屍體被吊在城門之上。只有他茍活下來。

“我一定要為他們收屍。”阿英咬牙,聲線顫抖,“不為別的,我不能再對不住他們。”

柴房裏,沉默許久,除了少年人壓抑的哭聲外,再無其他。

“好,”嵇宜安最終低低道,“我幫你。”

·

“你想要如何幫他?”

客棧裏,阮少游倏然轉過身。這件事有多不易,憑他們三人之力,無異于虎口奪食。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忠肝義膽的俠客,只要把消息放出去,莫說是三十個,就算三百個人也能找來。”嵇宜安握緊拳頭,“我要借游俠之力。”

“官兵封鎖成陵,即便你有渠道傳遞消息,也需要有人助我們打開城門,”阮少游漫不經心搖扇道,“如何引走官兵,如何運送屍體,如何掃尾不留痕跡,這些都是難事。”

嵇宜安沉默,這件事風險太大,做的不好滿盤皆輸,但他就算是要慢慢布局,這件事也非做不可。

他斂眸,“我會慢慢想法子......”

“罷了,還是幫你一回,”阮少游合扇,見不得嵇宜安這幅樣子。他走至書桌前,展紙提筆,“省的你總覺得我不做正事。把我們這邊能借什麽力,做什麽事一一列出,你先說。”

“師叔身上有師父的江湖令,可征召四方游俠。”

“再來。”

“我們能借江湖渠道與城外各處聯絡。”

“第三。”

............

燭火微晃,兩人一站一坐,謀劃劫屍之事。葉歸德靜靜站在門外,揚起唇角。

師弟,你的小徒弟到底還是朝着你想要他走的方向而去,果真,從未後悔。

黃昏的時候,官兵們又一次包圍客棧,沖了進來。

嵇宜安走到樓梯旁,微微皺起眉頭。

“城門那事做的有馬腳,大抵是被發現了。”阮少游伸手摸上他劍柄,低低摩挲。“那個小屁孩你送走了?”

嵇宜安點了點頭,“這件事可能會被官府通緝,你別攪合進來,我和師叔去就可以。”

“無妨,戴個帏帽或是鬥笠。”他笑笑,“你選的路,我與你共進退。”

嵇宜安眼睫輕垂,他将是萬仞山莊嵇宜安,而不是同仁镖局裏的嵇镖頭,這件事不能牽扯到同仁,便以游俠之名,行游俠之事。

阮少游又縮回手,負手望着官兵們往後院而去。

“我們也該走了。”

官兵猛然撞開柴房,裏頭已經空空如也,被阮少游拉去吃酒的那人低低對領頭說了些什麽,他們沖上樓打開包廂門,然而裏頭早已不見了人影,只餘窗子被風吹着開合,牆下的衙役已經被打暈。

“老大,其中一人可是同仁镖局的少掌櫃,我們何不上镖局去拿人?”

話音未落,他便被老大拍了腦瓜子。

“你傻啊,找個逃犯上同仁镖局去,幹什麽,讓他們交人嗎?他們能交嗎?”

京城镖局無不背靠勳貴,四方游俠受追捕時也會尋求镖局庇護,這都是不成文的規定,除非窮兇極惡之徒,否則沒有進門搜查的道理。

如今阮少掌櫃頂多算是白日裏掩護了逃犯,還不至于撕破臉皮。

“看來,只能拿劍門那幾個人交差了。”

嵇宜安跳窗走後,便來到城西破廟處。幾十乞丐正歇坐廟裏,手抓着棍棒與破碗,渾身髒污。

他看着信鴿撲棱飛起。

葉歸德一路護他至此,不管是殺手追殺動向,還是他如今身價幾何,葉歸德都了如指掌。嵇宜安早猜到他瞞着自己與師父他們互通訊息,卻未曾想到是借了丐幫的力。

“少盟主做的是忠肝義膽之事,更何況葉大俠有江湖令在手,我輩定然相助,”丐幫長老手執拐杖,抱拳道,“消息已經傳出,今晚只要能打開城門,凡收到消息願意出手的俠客們,都會在城門外等候。”

阮少游拱手回禮,“有勞諸位了。”

嵇宜安抽出劍,金戈之聲輕鳴,他擡起頭來望着日頭漸落,直至隐入黑暗裏,忽然想起陸三。

陸三曾經在漕船上看過無數個這樣的日落,是否也等着有一天朝陽升起,能做自己想做之事。

天色暗了下來,婦人們南北喊着孩子回家,擺攤小販收起了攤,所有人都在往回走,唯獨撐杖者深一腳淺一腳地逆着人行,直到城門口,擡起頭幽幽望着。

熙攘街頭漸漸空了,他扭頭,對上高樓暗處的葉歸德,點了點頭。

閣樓上,阿英緩緩将弓拉滿,箭簇對着遠處昔日知交好友們的屍體,連着手微微發抖。

“需要我來麽?”葉歸德靜靜看着。

“不用。”

他咬牙,眸光倏然堅定,連着離弦之箭射出,繩索斷開,屍體砰然掉在地上。

“那個同夥來了,追!”

城門處,等候已久的衙役們倏然沖了出來,循着箭射出的方向追去,葉歸德提起阿英帶他離開,一計調虎離山,調走城門處部分兵力。

暗處,幾人對視着點了點頭,丐幫一衆随即沖到城門口,大喊暗號。“吃擱念的來打海冷啦,鞭完就扯活,莫要戀戰!”

“幹什麽幹什麽!一個個不要活了是吧,都閃開——”棍棒打來,看守城門的官兵們拔刀威脅。然而衆混子們不依不饒圍成一團,撒潑滾地一通亂打。

城門口立時混戰起來,小小縣城養出的酒囊飯袋,只出了零星亂子便招架不住,一個個松了筋骨沒了氣力,倒被乞兒們一通羞辱。亂棍打下,官兵們拔刀亂砍往後退去,挨打的是一條條走狗。

偏僻處阮少游見狀,頭戴帏帽遮了面貌,單腳借力上城牆,拽着飛爪一路輕功飛上。

他剛爬到牆頭,便抛下繩索。

嵇宜安順勢攀爬而上,對上牆頭又是一波官兵湧來,他提劍一式挽花點桃,卸了兵器,擰腰持劍橫掃而去,霎那周圍倒退一片。

阮少游早已出了指間劍,開始割斷吊挂着屍體的繩索。厚重城門被丐幫的人齊心協力緩緩推開,早已候在城門外的俠客們頭戴鬥笠,推着積滿稻草的推車而來。

“放!”

咚咚咚咚,一具具屍體落了下去,落在推車上,俠客們轉了方向又匆匆往城門外運去,另一波人沖了進來,卻是直奔縣衙。

阮少游一把攬住嵇宜安的腰,抄起飛爪從城頭飛下,嵇宜安與他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擡手放出煙花信號示意葉歸德回來。

“小的們,守住城門!”丐幫長老大喊道。

·

“砰”一聲,另一邊,牢門鎖鏈被斷開,劍門人匆匆沖出來,對上葉歸德拎劍放倒外頭守衛。

“走。”

“你救我們?”那一群人不敢置信。

“我師弟的萬仞山莊接納天下江湖人,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小過節,”葉歸德看他們狼狽樣子,就知道這幾日不好過,“出去,外頭有人接應你們。”

他帶阿英甩開官兵追捕,便往縣衙而來,這本就是阮少游和嵇宜安定下的計策。俠客們放出牢獄中人,拖走守衛,随即一把火揚下。

火勢一下子就蔓延開來,熊熊烈火揚起,照得半邊天通紅。他們匆匆撤退,往城門方向而去。

這一夜鬧得很兇,官兵緝拿滿城風雨,縣衙走水,城門被攻,一群乞兒與幾百十江湖游俠,将成陵縣攪弄得翻天覆地。

城門口衆人會合,清點人數,遠處官兵們執着火把追來。

嵇宜安看向丐幫長老點了點頭,他們這群人今夜是第一次見面,卻是為了同一件事走到一塊,出了此道門,衆人又将各奔東西,或許此生不複相見,長老将手一揮。

“走。”

他抱拳,“此一去,有緣山水相逢。”

衆人皆抱拳,“山水相逢。”

備好的馬匹與車馬皆都牽來,手推車的車輪子咕嚕嚕轉着,幾百號人各往曠野密林而去,黑壓壓一群人四散開。

嵇宜安旋手戴上鬥笠,蹬鞍上馬,駿馬奔載着墨色衣袂揚起,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自己該走的道路。

等到官兵趕到時,早已不知該追何處,火光明滅跳動着,縣丞臉色極為難看。

成陵縣的百姓也不知道這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之後隐隐有傳聞起來。

一位叫嵇宜安的劍客,因不忍探丸殺吏的少年們死後屍體遭受折辱,以江湖令調動十裏游俠,救出劍門人,護住了那群少年們的屍身。

“喔,就是解無生的小徒弟,葉歸德一路護送的那個?”

“他是劍客,叫嵇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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