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八月上旬,上班族一如既往被關在六本木和新橋的辦公樓裏,街上全是學生在閑逛,人流集中在以涉谷和新宿為首的幾個區。
盂蘭盆節到來前還有七夕,少有人會在這個時間點來拜訪墓地。
對許多人來說,墓地是恐懼的代名詞,因此也成了所謂的“咒靈子宮”,尤其是不滿四級的雜魚,掃墓季前後,在墓園裏各處可見。
每年早早來此倒是灰原薰的習慣,也是不想被人看到她躲閃着空氣。
今年則格外早,沒想到園中連個咒靈的影子都沒見着,更沒想到的是,已經有人站在哥哥的墓前了。
灰原薰擡手放在眼睛上,遮擋住陽光。手掌的陰影下,靜靜地立着一個人影。
前排的墓碑遮擋住了,只露出上半身的白色襯衫和黑色的丸子頭。
灰原薰正想着是誰,看得入神,那人好似察覺了她的視線,慢慢地轉過頭來。
雲朵适時飄過,墓地裏頓時迎來一片涼意,灰原薰放下了手,同一時刻,視線驟然一黑,一陣劇痛襲來。
“嗚啊!”灰原薰大叫了一聲,驚起了林中栖息着的飛鳥。
——一只蠅頭迎面直擊了她的面門。
若是往常,她早在飛來前就躲來,如今視力恢複,倒沒從前容易分辨。
灰原薰眯着眼睛,一手護着頭,一手拿着太陽花往空中揮打。
她吓了一大跳,幾分驚慌,腳步踉跄,往後退了兩步,卻忘記這兒并不是平地。
瞬間踏空階梯,身體失去平衡,往後倒去。
太糟糕了。
灰原薰閉上眼睛,側過身體,雙手弓起護住頭部,卻沒等到摔倒和滾落的時候,反倒身體違反牛頓定律往前傾去,重新站穩在臺階上。
她垂着腦袋,望着地面怔了瞬神,猛然扭過頭去。
一只面團般的白色生物同她擦肩而過,游弋過空中,她跟着這咒靈行進的方向,目光重新落到了那穿着白襯衫的男人身上。
他依舊站在墓碑前,看着這邊,又轉了身,像是要走,和幾年前葬禮上的身影重疊。
在意識到之前,灰原薰已抱着太陽花,三兩步跑上臺階,沖了過去,在男人走下臺階前,叫道:“等等,請等一下!”
男人雙手插袋,腳步停住,轉過身來。面容沉靜,臉上笑意若有若無,似是在等她開口。
灰原薰的腦袋裏卻是一片空白。
下意識叫住了他,卻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麽。
他頭上的數字看着她心煩意亂,恨不得一把抓下來,将它一口氣投往馬裏亞納海溝。
但比這更重要的是,現在她得說些什麽,雖說在叫住他的時候,她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
腦袋高速旋轉,未有眨眼,就給了她答案。
“今天……”灰原薰開口,“沒穿袈裟啊。”
“平日沒必要過于顯眼。”男人淡淡道:“這個季節的墓園,要多注意。”
客套性的關心。
他看上去随時都會走,灰原薰努力擠出了第二句話:“這是什麽?”
和面團一樣的白色生物還浮在空中,一只沒有眼白的黑色巨眼長在額前,尾巴和雲霧似的,散于空中。
是剛才阻止了她躺進醫院床上的咒靈。
“正如你所見,是咒靈。”男人說道。
灰原薰:“……”
連解釋一下這是什麽咒靈都不願意,他看上去根本不想多說,
反正哥哥不想讓她和這些人有過多聯系,要不還是算了吧。
“流血了。”正當她要退卻時,男人忽然說道:“剛才的蠅頭,是我沒清理幹淨。”
灰原薰怔了一瞬,半晌聲音才過了耳。她擡起手,手背蹭過鼻尖,一抹紅痕映入眼簾。
夏季的風拂過臉龐,躺在竹林中的蛇,顫抖着的身軀,那一抹鮮紅被周遭綠意所映照,從手裏掉落的棍子,還有被信子吞噬與嘶叫的夜晚。
眼球顫動,嘴唇微啓,大腦裏滿是嗡鳴聲,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好似一下跌入黑暗,半身陷落到泥沼之中。
包裝着太陽花的白紙被灰原薰緊緊捏着,在這一刻,她的噩夢浮現……
“謝謝。”
灰原薰坐在樹陰下的長椅上,接過男人遞來的烏龍茶。手指撥弄了兩下拉環,都沒拉起。
“我來吧。”男人從她手裏抽出易拉罐。只聽“噗”的一聲,就被塞回了她的手裏。
灰原薰仰頭喝了幾大口,長籲一口氣,完全冷靜了下來。
太久沒看見這個世界,她都忘了自己暈血這回事。
好在和有毛毛蟲從天而降,掉到身上的程度差不多。
尖叫過後雖還心有餘悸,倒也不算大事。
“教主先生,認識我哥哥吧。”灰原薰的鼻子還微微發紅。
“啊,以前的事了。”男人回道。
一般說“以前”,意思是還沒過去吧,灰原薰想。
“我記得哦,”手指貼在罐邊,冰冰涼涼,灰原薰擡頭看向男人:“哥哥葬禮的時候,你也來了。”
“那麽遠的事情,我已經忘了。”男人說道。
一般說忘了,是沒法忘的意思吧,灰原薰想。
“雨天。葬禮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明明都是八月,卻和今天完全不一樣,好想要塌下來的天空。”白色的襯衫映在視線中,灰原薰緩緩開口:
“媽媽一直在哭,爸爸也是,只有我,不知道為什麽哭不出來,只是木然地重複點頭和鞠躬。說真的,看到那樣的遺體,震驚會完全大過悲傷吧。”
“午休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忍受,跑了出去,想躲在哪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然後,和今天一樣,那個地方已經有誰在了。當時我想,會在別人家的葬禮會場後抽煙,大概是哪個沒禮貌的工作人員,本來想上去将對方大罵一頓,結果還沒走上去,那個人就走了,連傘都沒拿,直接走進了雨裏。”
灰原薰笑了出來,又吞下了一大口烏龍茶。
坐在蔭涼的樹影中,冰涼的液體淌進身體裏,世界也一同流動,好像能察覺到自己正和地球一同轉動。
“媽媽和爸爸一直覺得,哥哥是為了讓人們變得更幸福,所以才變成那樣。但他們看不見咒靈,看不見它們是多麽随處可見的存在。咒靈這種東西,總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墓地,廢棄地,人流量多的地方,都比其他地方的咒靈出現頻率高。所以我這樣想了。我想,咒靈或許是從人的身上産生的。将哥哥殺死的咒靈,就是誰的負面感情也說不定。我一直在想着,但從來沒有人能回答我。教主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她擡頭,看向男人的臉龐。他一直沒有坐下,像是要保持距離,此刻低下頭看她,臉上沒什麽表情,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麽。
灰原薰已經很明白,并不是所有問題都能被問出口,也不是所有問題都能被回答。但她還是這樣做了,任那必須得到一個答案的幼稚想法将她占據。
她太想對誰說出這一切,她太想知道答案了。
她問:“我的哥哥,可以說是被人殺死的嗎?”
一陣風吹過,四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似乎這是充斥了整個世界的唯一聲音。
夏油傑望着眼前的女孩,心裏不禁冒出“好像”這個念頭。
昨天就這樣覺得了。明明有着相似的長相,性格卻不同。
一時仿佛回到過去的夏天,但,已經回不去了。
“是的話,你要怎麽做。”夏油傑說道:“不是的話,又怎樣。”
“只是想知道。”
“聽你母親說,你通過了夏季考,因為情況特殊被允許提前就讀國立大學。”夏油傑露出笑容:“恭喜,但這種優秀的推理能力,還是用到學校裏吧,別和這些事扯上關系。”
灰原薰越聽越火大。就算是年長者,這是什麽高高在上的态度?
“這些事?”灰原薰一下站起身,緊盯着男人,眉頭緊蹙:“我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失去視力,明明是你把我拉到了這邊來,你要負責吧!”
望見男人頭上漂浮着的數字,灰原薰被徹底激怒,擡手要抓住數字,将它拽起來,卻忘了自己手裏還拿着烏龍茶。
最後兩口烏龍茶順着傾倒的罐口流了出來,直接澆在了男人的頭上。
雙方皆是一怔。
灰原薰一個激靈收回手。當然來不及了。
事已至此,道歉顯得過于虛僞,灰原薰幹脆目不斜視,随手将烏龍茶投往垃圾筐,接着腳步一轉,往墓園大門走。
夏油傑靜靜地站在原地,從口袋裏抽出手,掌根抹過流到臉上的液體,轉頭看向那已然消失在轉角處的背影。
他不禁露出了笑容,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
夏天,才剛剛開始。
*
灰原薰一路競走,回到了家裏,直接倒在了床上。
過了一個晚上,她才終于清醒過來,被迫回憶墓園裏發生的事。
她跑走是因為太生氣。本來說再見,她要為說他會死掉的話道歉,順便問問能不能讓她再也看不到倒計時的數字,結果——
“這麽會變成這樣啊!”灰原薰用枕頭捂住了臉,在床上左右滾了一圈。
這之後都不會見到了?那可不行,她不想帶着這樣的眼睛生活。
開學後就會忙起來吧,總之,必須在那之前再見一次!
“就這麽決定了!”灰原薰坐起身,手握成了拳,跳下了床,推門而出,邊下樓邊道:“媽媽,可以給我那個教主的地址嗎,我想去道個謝。”
同一時刻,剛洗完澡的夏油傑打了個噴嚏。
“夏油大人,沒事吧?”菜菜子和美美子擔心地問道:“昨天真的是被從樓上掉下來的烏龍茶砸到了?”
“是啊,高空抛物很危險,你們兩個絕對不要這樣做。”夏油傑說道,走出室外。
有些在意灰原妹妹說的話,她看到的一切,但……他仰起頭,看向天空。
湛藍的碧空,若她的眼裏天空能永遠保持這樣的色彩。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