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生雪滿長安道

浮生雪滿長安道

裴宴安溫潤的嗓音帶着幾分驚喜,匆匆還劍入鞘。

“兄長經年未歸,今夜一來便弄壞了我的面具。”

趙長珺幽怨地嗔了一聲,直接轉身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夜深露重,兄長早些回去吧。”

她并未回頭,腳步匆匆,走動間紅衣在月光下顯出深淺不一的顏色。

裴宴安有些疑惑,無奈地彎了彎嘴角,望着趙長珺的身影溫聲賠禮道:“北疆戰局僵持不下,長珺是最清楚其中內情的。

“如今戰事已定,終于得空歸家看你。

“等分宴賽一過,我便去墜月樓挑些玉料來,你說做幾個新的面具便做幾個,可好?”

話音剛落,裴宴安瞥見她腰間一抹深紅印跡,溫潤的眸光露出微沉的色澤。

“又受傷了。”

他瞬間明了,上前幾步将人拉近,便感覺到一股腥甜的血氣游入鼻間。

趙長珺知道隐瞞不過,只得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帶着幾分心虛地笑了笑,頰邊漾着淺淺梨渦。

默然半晌,他輕嘆一聲,彎腰将趙長珺抱起,不發一言地向東南方的院子走去。

走至屋中,裴宴安将懷中人輕放在床上,扶她側身而坐,然後熟練地取出傷藥與清水。

趙長珺緩緩褪下外衫,在室內明亮的燭光下,紅衣上大片血跡映入眼簾。

“大部分是別人的。”趙長珺匆忙說道,話語間底氣卻略有不足。

面對早已熟悉的情景,裴宴安不為所動,随着手上動作,神色越來越沉。

“我就腰間受了點傷,”微涼的指尖輕輕落在傷口附近,趙長珺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衆人數次圍攻,我寡不敵衆,受些傷也是在所難免嘛。”

“數次圍攻?”處理着眼前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口,裴宴安心中微澀,沉聲道,“這是又去做什麽任務了?你那武功超絕的閣主師父呢?次次受傷歸來,我真想與其當面分說一番。”

“師父前些日子受邀去了京都,其餘統領、令使皆随他南下,最近都分散到了青州等地。

“崧國文藏的地圖卻突然在北地出現,閣中對此事關注已久,極為重視。

“他們鞭長莫及,我身為少閣主,怎能不身先士卒,為閣中奪得先機……嘶……”

趙長珺輕聲答着,無意間牽扯到傷口,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将身子微微偏向窗側。

她懶懶擡眸,正欲繼續解釋,卻看見窗外閃過一道人影。

趙府守衛森嚴,在崧城之中,能如趙長珺一般避開家将、翻牆而入之人寥寥無幾,因此窗外之人必是武功超絕。

趙長珺不驚反笑,神色清淡中微帶冷峭。

“今夜可真是熱鬧。”

她一邊低聲自語,一邊拔下頭上銀簪向窗外擲去。

附上內力的銀簪劃破窗紙,帶着一股勁風,直射向窗外黑影。

窗外之人聽見銀簪破空之聲,當即側身一閃。

他面容冷靜,快速地抽出腰間軟劍,在靜谧的夜色下揮起一道劍光,擋下了來勢洶洶的攻擊。

叮……簪子砸向地面,發出一道清脆的聲響。

季浮生搖頭淺笑,小心翼翼撿起簪子,用袖擦了擦。

他一邊将簪子收入懷中,一邊慢步向屋門處走去,走動間衣衫飄逸。

“屬下前來傳信。”

季浮生低啞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趙長珺立刻收起了攻擊的姿态。

“今日真是緊張了,連浮生在窗外也未認出。”

趙長珺拍拍衣袖,輕輕呼了口氣,放松的語氣中夾雜着一絲期待。

浮生雪滿長安道……裴宴安抿唇不語,他曾聽過此人的批命。

江湖傳聞,季浮生一柄銀絲軟劍可敵千軍。

他于兩年前拿下了千江閣的批命名額,得了少閣主一句“浮生雪滿長安道”。

短短七字玄之又玄,他卻不知為何,直接加入千江閣,開始了殺手生涯。

此後一年多,季浮生所接任務涉及朝野內外,從王公貴族到商賈豪門,從江湖門人到軍隊将領,無一失手。

去歲寒冬,季浮生接下了刺殺長安道将領的任務。

長安主将不知從何處提前得知了消息,集結三軍,嚴陣以待,揚言要終結季浮生未曾一敗的神話。

那日清晨,天色昏暗,長安迎來了初雪,雪勢逐漸變大。

到了午時,長安已是飛雪滿天,季浮生進千軍如入無人之境。

他手提軟劍,緩緩走向在地上顫抖求饒的主将。

劍尖血珠一滴一滴落下,在雪上凝結出一路豔麗的小花。

而季浮生一襲白衣,纖毫未染。

完成任務後,他回身望着追來的殘兵和湊熱鬧的江湖客們,斂眉淺笑,輕輕拍了拍肩上的落雪。

“浮生雪滿長安道”之名自此響徹江湖。

裴宴安當時還拿這個批命問過趙長珺,卻見她眸帶憐憫,輕輕嘆了一句:“若能如此簡單,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呢?”

待季浮生走至門前,裴宴安驟然回神。

他的目光移向倚在床邊的趙長珺,頓了頓,拿起身側披風往她身上蓋去。

季浮生瞧見他的動作,嘴角輕撇:“如此見外啊。”

趙長珺則是攏了攏披風,含笑擡眸。

“少閣主,”季浮生神色一肅,朝趙長珺行了一禮,低聲道,“閣主傳信,不日便歸。”

見趙長珺剛上完藥不便動彈,裴宴安起身,從季浮生手中接過信件和包裹。

趙長珺望着面容恭肅的季浮生,輕聲道:“一路辛苦,早些回閣歇息吧。”

季浮生表情未變,躬身應諾後慢慢退了出去。

屋外停滞了許久的風雪聲再度響起,季浮生停住腳步默默聽了一會兒,凝目望着屋中兩道人影。

良久之後,他從懷中取出那根銀簪緊緊攥在手心,足尖一點,消失于夜色之中。

燈火通明的屋中,趙長珺早已迫不及待地接過了師父寄來的信箋。

“長珺親啓。”入眼便是遒勁清峻的字跡。

她眨眨眼,将信輕輕拆開,捧在手中細細讀來,眸中露出一絲雀躍。

“京都事畢,不日便歸。

“此次上京途經青州,見青湖景色甚好。

“與崧城四周相比,南方的景致更加柔美,水光潋滟,山色空蒙,入目皆是碧天清影下澄潭,虛亭面面納湖光。

“而北地常見的則是茫茫天地間被經年積雪覆蓋的山脊,加之凜冽風聲浩蕩萬裏,各有意趣,不知你更喜何處?

“寧王向我問詢了諸多北地之事,拉攏千江的意圖尤為明顯,聽其所言,野心倒是不小。

“朝中近日對崧城五年一度的探春宴也頗有關注,各黨都有成算,大多想借此良機進一步加深對崧城的聯系,我猜了猜你的想法,做了些推動……

“洛城有變,各大門派已是劍拔弩張,洛河谷更是內憂外患……”讀至此,趙長珺柳眉微蹙,匆匆閱過後文。

直至最後一段,她的神情才略略舒展。

“皆為些微小事,無需擔憂。此去京都,為你帶了禮物,想來極其襯你。”

燭火微晃,映着趙長珺沉靜的眉眼,繼而在壁上勾勒出明明滅滅的剪影。

“禮物?”她眼尾微微揚起,輕聲道。

裴宴安正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趙長珺讀信,聞言遞過手中包裹,溫聲回道:“應當便是此物。”

見裴宴安恢複了平時語氣,不再生氣此前受傷之事,趙長珺眼角微彎,接過包裹緩緩拆開。

打開檀木方匣,便見一柄桐葉式缂絲團扇端放于絲綢之上。

團扇兩端鑲和田青玉,系黃絲穗,扇面缂織着一棵梧桐樹,一只鳳凰獨立于樹幹。

趙長珺握着紫檀木柄,拿起團扇對着燭光方向輕輕一轉,便見那鳳凰映照火光,靈動非常,仿佛要游于九天之上。

“雙面透缂……”趙長珺沉吟片刻,輕聲道,“加上木柄末端的大內印記,這團扇應當來自寧王與皇後。”

趙長珺知曉,師父此去京都,明面上是受寧王淩煊相邀。

寧王為中宮所出,一向頗受承天帝寵愛,前些日子剛從北疆打完勝仗歸京,正是如日中天,權勢極盛。

“未曾想到,寧王與千江閣也有往來。”裴宴安雙眉一挑,回想起寧王平日裏一派守正敦厚的模樣,搖頭笑道,“觀此透缂團扇,寧王示好之意昭然若揭了。”

一寸缂絲一寸金,這雙面透缂技術,為宮中新近發明,工藝繁複。而觀此團扇的內容與形制,更是只有執掌六宮、母儀天下的皇後才有資格享有。

“京都的布置均已完成,四方暫定,只等師父歸來細說了。”趙長珺一面思忖,一面将信與禮物輕輕收入檀木方匣中。

“兄長也早些回房吧,自北疆歸來一路風塵,今夜又辛苦幫我上藥。”望着裴宴安眼下的少許青色,趙長珺不覺開口。

“所以呀,你便少受些傷。”裴宴安略帶寵溺地望着她,“早些睡吧。”

等趙長珺躺好,他才拿起自己的披風輕輕向外走去。

月落清輝,趙長珺卻睡得不甚安穩。

許是那位玄衣公子一番“天命、犯禁”之言,讓她再次夢回到六歲那年。

夢中的小長珺站在了族地的天機殿中。

“數次門派鬥争之下,我天機府的族人已經死傷殆盡。”大殿正中央,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面容悲恸,手捧着批命結果,對着族中僅剩的十幾位批命師緩緩道,“我匆匆召爾等回到族地共窺天機,誰能想到,竟算得一個氣數已盡的結果……”

小長珺望着殿中人一片死寂的神色,想了想,走到族長面前。

她是族中最年輕的批命師,稚嫩的嗓音卻出人意料的堅定。

“族長爺爺,我在藏書閣角落中找到過一個冊子,裏面第一句便是‘物物而不物于物,批命而不信天命,方為一個真正的批命師’。”

老者黯淡的眸光微微亮起。

“……好孩子。”他輕嘆一聲,揉了揉她的腦袋。

夢中場景轉換,已是決戰當天。

府門外,族人接連倒地,天地俱是一片血色,将小長珺的雙眸映得通紅。

“天命……哈哈哈哈……天命!”族長仰天長笑,背對着小長珺所藏的方位,橫劍自刎。

“若我等無法突圍,就帶批命筆去族地……”小長珺回憶起族長之前的囑托,一邊落淚一邊向族地跑去。

她緊緊握着批命筆,在族地湖旁的一片密林裏藏了起來。

可天不遂人願,闖入者很快便尋到了小長珺的身影。

“批命筆!可知天命的批命筆!”那人大聲喊來同伴,激動的語調帶着貪婪。

小長珺自知無路可退,冷冷一笑,縱身躍入湖中。

恍惚間,過往的一切在她的腦海中如走馬燈一般放映,藏書閣的冊子,族人得知天命時的惶恐,族長臨終前的笑聲……

眼前越來越黑,小長珺聽見許多人一邊喊着“批命筆”、“天命”,一邊跳入湖中。

“批命師不信天命,批命筆所批的更不會是爾等所謂的天命。”

小長珺冷冷勾起嘴角,手指因無力而漸漸松開。

在徹底失去知覺前,黑沉的湖水中爆發出一道光亮,刺得她緊緊閉上雙目。

夢境驟然破碎開來。

趙長珺悠悠轉醒,手心傳來一陣刺痛。

她垂眸望去:“銀紋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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