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常安花簽臨世間
常安花簽臨世間
趙長珺緩緩回身,便見一位青衣蓮步輕移,款款向她走來。
青衣的年紀約莫三十歲上下,她氣質文雅,頭戴玉冠,身着碧色繡花對襟袍,裙擺上繡着的金色花紋随着她的步伐舞動。
“我是戲樓的主事箬笙,”她笑容晏晏,對着趙長珺盈盈一禮,“您所選的探春之道為‘史’,請随我移步閣中,準備考核。”
“有勞了。”趙長珺緩步上前,欠身為禮,跟随她向戲臺正對面的小閣走去。
小閣幽靜精巧,深紅色的磚牆上開着許多扇窗戶,窗棂上雕刻着常安花的圖案。
走至小閣前,趙長珺腳步微頓,視線從古樸的木門上移。只見正中高處挂着一塊頗為古舊的匾額,上面寫着“塵霜”二字。
“塵霜閣?”趙長珺輕輕念出,将詢問的目光投向箬笙。
箬笙含笑解釋道:“我們常安樓的戲曲大多源于舊事,入閣觀戲,便如再歷前塵,而……”
說到此處,她略略停頓,微笑着将目光投向趙長珺。
“而……前塵如霜?”趙長珺試探地接過話語。
“是啊,前塵如霜,在寒夜降臨人間,精致卻脆弱。”箬笙語調有些低沉,“每當旭日初升,清霜一碰即碎,一曬即融,仿若大夢一場,只能在清晨的剎那綻放,而後消融于歷史的長河之中。”
趙長珺聽着箬笙低沉的感慨,不禁回想起了此前在亭中見到的石碑,內心有所觸動。
箬笙不再言語,領着趙長珺進入小閣。
小閣空無一人,十分安靜,趙長珺一邊好奇地觀察,一邊随箬笙走上樓梯。
閣中樓梯由黃梨木鋪就,其上細膩的紋路在歲月的痕跡下顯得更加清晰。銅質的扶手明顯有着歲月的積澱,有些地方鏽跡斑斑。
看見趙長珺略帶疑惑的眼神,箬笙輕笑道:“戲臺對面的小閣塵封已久,此次為了探春宴再次開放,有些地方還未來得及修繕。”
趙長珺點點頭,表示理解。
“您是選擇此探春之道的第一人,所以目前雅間都是空着的。”走到二層,箬笙停下腳步,詢問道,“小閣有四層,因與戲臺距離極近,自第二層起都能清晰地觀戲。越往上走,視野會更加遼闊,但若不曾習武,可能無法聽清戲曲,所以您希望選擇哪裏?”
面對箬笙的詢問,趙長珺輕笑道:“多謝告知,我習慣于高處,勞煩您帶我上去了。”
“好的。”箬笙眸中掠過一絲詫異。
眼前之人容貌極盛,儀靜體閑,一襲華裙精致繁複,烏發間并未有太多點綴,但單看那只純淨無瑕,散發着瑩潤光澤的玉簪,便如定是價值不菲。
因此在帶着趙長珺一路走來的過程中,箬笙已将其劃入了世家貴女之流,出聲詢問也只是依據慣例,誰知竟看走了眼。
箬笙面上分毫不顯,微笑着領着趙長珺進入了位于四樓正中的雅間。
雅間裝飾簡單,僅在靠窗位置設了一張長桌,桌上擺放着文房四寶。
“請先抽取花簽,靜待答題開始。”箬笙從袖中摸出一個被絲綢裹住的簽筒。
她神情肅穆地将絲綢拆開,露出其中深紅色的簽筒,其上龍飛鳳舞地刻着一個“史”字。簽筒中插着許多紫檀木所制的花簽,顏色深淺不一,厚薄也有區別。
“搖一支吧。”箬笙神情莊重,語調悠悠。
趙長珺察覺到箬笙對簽筒的态度,雙手恭敬地接過了簽筒,走到桌前略略搖晃。
一支深紅中帶着些許黑色的花簽從簽筒中飛出。
趙長珺輕輕拾起,發現其正面刻着“一”字,背面是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一號?常安花?”她翻轉着花簽,一眼便認出了今日屢屢出現的花卉。
箬笙的神色一變,與此前發覺趙長珺身懷武功不同,此時的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眸色深沉地望向趙長珺,颔首道:“您抽中了主簽,一號常安花簽。”
不等趙長珺發問,箬笙匆匆介紹起接下來的規則:“請您在長桌前等候,等所有參賽者抵達各自的雅間,便可一同欣賞戲曲,戲曲結束之時會有女使根據花簽號碼将考題送來。”
言畢,箬笙立刻轉身,腳步匆忙地離開了雅間,留下暗自疑惑的趙長珺。
“很意外?”趙長珺走回桌前坐下,細細察看手中那支有着明顯歲月印痕的花簽,柳眉微蹙,“常安花簽,對常安樓來說确實意義匪淺。
“但箬笙的表情為何如此意外,連掩飾之态都不作了,直接匆匆離去?
“她并未料到會有人抽中常安花簽?不對,或許常安花簽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簽筒之中。”
此時時間尚早,趙長珺回憶起千江閣對常安樓的記錄,繼續推測:“箬笙,戲曲主事,身為常安樓八大主事之一,此番匆匆離去,是要詢問誰呢?
“是自去年七月重開以來只現身過一次的副樓主箬松?還是那個神秘莫測,連千江閣也沒有相關記錄的樓主?”
正思索着,窗外傳來嘈雜的聲響。
趙長珺向外望去,只見同樣選擇了這條探春之道的參賽者們陸續抵達,正随着女使的指引,往小閣走來。
小閣外人聲鼎沸,夾雜着對面戲臺後隐隐約約的念詞唱曲聲,清晰地傳入趙長珺的耳中。
與此同時,箬笙已匆匆趕至常安樓中一處幽靜的庭院前。
庭院被高高的圍牆環繞,只餘一扇小門通往門前小徑。
一個神情純稚的少女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前臺階上,手中捏着一支扶桑花簽,身旁是一些用雪堆出的小人。
小雪人們形态各異,在天光下顯得十分晶瑩剔透,只有用上內力,才能壓出如此澄澈而精巧的樣子。
望着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地面上的黑影,少女疑惑地擡起頭。
“箬笙姑姑?您不是在負責探春之道的接引和抽簽任務嗎?”她嬌聲問道。
“桑兒這麽快便回來了?”箬笙的面色柔和了一些,但嗓音依舊有些低沉,“我已讓箬簫暫代接引之責,今日貿然打擾樓主,實是有疑待解,煩請通傳。”
“區區劍招考核,”少女撇了撇嘴,回道,“娘親今日不在院中呢,絨姐姐倒是在。”
箬笙面露不解之色:“如此重要的日子,樓主竟然不在常安樓?”
她思索片刻:“那你喚絨丫頭出來,我問問她樓主今日去了何處。”
少女點點頭,一溜煙地跑進了院子。
須臾,院中一位女使推門走出,向箬笙行禮道:“笙主事,樓主今日不在院中,她此前吩咐,若您突然前來,必是與花簽有關。”
“樓主說,”女使面容一肅,仿着樓主的語氣緩緩念道,“自我朝覆滅以來,多年時光已逝。
“從去年七月至今,樓中已經準備良久。
“如今恰好輪到第七場探春宴,一代新人換舊人,重啓內宴,本就是為了讓常安花簽重臨世間。”
箬笙仍是不解,語調因焦急而升高,連聲發問:“既是樓主安排,為何不提前篩選入場之人,而是如此輕易地将常安花簽置于簽筒之中?
“雖然花簽曾由國師加持,但傳承至今,已是新朝,若它不能維持以往的靈驗,出了差錯又當如何?”
女使微微搖頭道:“樓主只說,一切皆是宿命,若分宴結束後發現抽中之人并非真正的有緣人,那常安花簽的去處她會自行安排。”
“自行安排……”箬笙透過敞開的院門,望了望在院中玩耍的少女,漸漸恢複了平靜,“确可如此,借探春宴讓常安花簽重臨世間只是第一步。
“舊的規則因時而變,想必樓主心中已有成算。”
箬笙微微一嘆,轉身從石子小徑返回戲臺:“三十年來花簽從未錯付,不知那紅衣女子能否讓常安花簽重綻華光……”
小閣中,參賽者們均已在各層坐定,靜靜望着窗外的戲臺。
只聽鑼鼓齊鳴,一位女子從屏風後出現,輕移蓮步向前走來。她衣袖飄飄,手拎一杆長槍,走動間長槍上的配飾與槍杆相碰,蕩出連綿而清脆的聲響。
等女子走到戲臺中央,鼓聲驟然停止,一時間萬籁俱靜。她向四方抱拳行禮,将手中長槍放在地上。
絲竹聲漸起,女子水袖一甩,開聲唱道:“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擡頭秣陵重到。”清亮的聲音乘着微風,落入閣中。
趙長珺專注地聽着,視線卻透過飛舞的水袖,看向了女子身後的屏風。
在逐漸激烈的樂曲聲中,女子水袖輕舞,唱腔一句比一句高亢:“殘軍留廢壘,瘦馬卧空壕;村郭蕭條,城對着夕陽道。”
小閣中觀戲的衆人皆是屏息凝神,逐漸沉醉于戲曲之中。
“……俺曾見金陵玉殿莺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女子的聲音逐漸轉至悲憤,衆人心中也随之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鼓聲震天一響,樂曲停頓片刻後,女子已經拿起了長槍。她一邊舞槍,一邊高聲唱着,衣袖飛舞,聲音卻絲毫不受劇烈的動作影響。
當唱至“将五十年興亡看飽”時,女子仰起頭,将長槍豎着往地上一砸。
锵……槍身微震,發出金石迸碎之聲,女子握着長槍的手微微顫抖,似将胸中悲恸全數傾注在了長槍之上。
坐在小閣四層高處的趙長珺心神一動,向下望去,恰好對上了女子噙着淚水的盈盈目光。
一曲終了,女子将長槍抱在懷中,對着小閣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向臺後走去。
她單薄的背影透着一絲黯然與倔強,走到屏風正前時,那杆長槍又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仿佛在對畫作中的刀戟輕語。
篤……篤……直到身後傳來敲門的聲音,趙長珺才察覺到有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