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筆雲煙遇塵霜
落筆雲煙遇塵霜
趙長珺閉目起身,再次睜眼時便脫離了觀戲的沉醉之态,眸中一片清明。走到門前,她已經調整好了情緒,面容沉靜地将門推開。
門外是此前接引她入閣的箬笙,她面容肅穆,眸色幽深。
“箬笙主事?”趙長珺語調微揚,神情有些詫異。
箬笙點點頭,将寫好考題的卷軸遞給趙長珺,卻未發一言。
趙長珺雙手接過她遞來的考題,輕聲道謝。等箬笙的身影從轉角處消失,趙長珺才收回目光,緩緩将門關上。
她踱回長桌前,腦海中快速思索:“據箬笙此前所言,考題應當由女使送出。
“我剛才在門邊向外望去,其他參賽者的雅間前俱是服飾統一的女使,而我的題目卻是由箬笙送來。
“她此前離開後一直未曾出現,後來的參賽者都是跟着一位與她衣衫相近的女使進入小閣。
“現下她是問完答案歸來了?神情依然嚴肅,與初見時溫和随意之态截然不同,倒是讓我開始好奇常安花簽的特殊之處了……”
答題時間有限,趙長珺無暇細想,入座後,将卷軸放在長桌上徐徐展開。
“沉心答題,其餘之事之後再論。”趙長珺搖搖頭,凝神垂眸望去。
卷軸的天頭和地腳均由金色絹布所制,其上繪着雲紋和常安花的圖案,兩端的烏木托子雕刻着“一”字,左側火燒的痕跡為卷軸平添了一份古樸與神秘。
“這個痕跡?”趙長珺見顏色有些眼熟,拿過放在一旁的常安花簽比對了一番。
深紅與深黑交織,常安花簽上也有類似的痕跡。
“應當是削去了表層,因此痕跡極淡,簽身也變薄了許多。”趙長珺沉吟道,“不知其他花簽是否也是如此。”
趙長珺擱下花簽,素手輕輕撫過卷軸表面,将視線投向寫于正中央的考題。
首行用行書體寫着“詩文”兩個大字,墨色濃深。其後數行小字筆法縱逸,透着一股豪邁之氣。
“戲曲為裴家後人所唱。
“情深悠遠若雲煙,吟誦古今觸心弦。
“既觀此戲,豈無慨嘆?請作詩一首,格律不限,時限半炷香。”
寥寥數語,便是今日考題。
“剛才戲曲的表演者竟是裴家後人?”趙長珺心頭一凜,想起了曾經讀過的一卷野史。
那是在千江閣收錄的衆多史冊中幾乎最不起眼的一本。與其說是史書,不如說是傳聞轶事,因為其中記載的史料從未在別處被人提及。
同正經史書不同,那卷野史沒有平鋪直敘,而是濃墨重彩地勾勒了一個個極為生動的故事,文采斐然,引人入勝。
趙長珺閑來無事,把它當做傳聞讀完,在衆多故事中,對一個姓裴的伶官印象深刻。
他原是秦淮岸邊的名伶,因一些事情離開後,游歷多年,最終在南邊一座偏遠的小城定居,曼妙的唱腔為城中百姓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幾分顏色。
随着名聲逐漸累積,附近的幾個縣逢年過節也會邀他前去獻禮。
但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的,當第一起戰火從京都內部燃起,四方外敵便也乘虛而入。
小城瞬時亂了起來,刀劍聲數日不絕。
裴伶官被侵入的軍隊所抓,主将聽聞他的風采,以禮相待,請他為将士們唱一出戲。
他眉目溫順地答應下來,提出要回戲樓取回戲服和道具。
表演當日,他卻身着一襲素衣出場,緩緩走至主将身前拜倒。
主将雖對他的裝扮有些不滿,但還是期待地上前扶起。
就在這時,他袖中匕首驟然刺出,主将擡手一擋,只蹭破了一點皮肉,他卻被重重地推倒在地。
未曾料到一個伶官也敢反抗,主将怒氣橫生,下令将他打入牢中。
後面的故事便不為人知了。
有人說他回戲樓中取了毒藥,因此匕首帶毒,主将當夜毒發身亡,而他在牢中望着北方,飲鸩自盡。
也有人說他并未獲得毒藥,被投入牢中受盡折磨,最終蘭摧玉折。
“史海鈎沉,無數後人評說,其中情義或許比真相更為重要。”趙長珺輕嘆一聲,緩緩閉上雙眼,腦海中許多畫面不斷湧現。
那是野史描繪中,袖藏匕首,沉着刺出,最後從容赴死的身影。
那是今日崧城北角,在晨光照耀下顯得恢弘而缥缈的常安樓院牆。
那是重檐八角亭中,默然矗立,字字泣血的古樸石碑。
那是戲臺上高亢的唱腔,悲憤綻開的盈盈水袖,和停槍擡眸時閃爍的淚光。
那是容姨在過往閑談中,提到崧國舊事時幽黯複雜的眼眸,低沉的語調,和長久的嘆息。
那是被埋于歷史長河中,已經鮮為人知、幽微難辨的崧國過往,存在于千江閣的記錄之中,存在于崧城百姓的說書聲裏……
趙長珺生活在崧國舊都多年,身邊的容姨也是崧國舊人,常安公主更是她心中仰慕的對象。如此種種加在一起,趙長珺對崧國一直懷有些模糊的情感。
但今日,在常安樓中,在塵霜閣裏,趙長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何為朝代更疊,歷史塵霜。
她輕輕吐氣,睜開雙眼,手持毛筆端坐于雅間中,眉宇間透着恍然之色。
“前塵如霜長河冷……”,趙長珺輕嘆一聲,凝神靜心,毛筆輕蘸墨汁,輕輕落在宣紙上。
窗外風起,夾雜着冷意拂動窗紗,細雪悄然落下,小閣中的趙長珺神情專注,發絲随風飄動。
“崧山如墨翠如霭,千江潺湲舞如梭。”落筆如雲煙,筆墨清峻飄逸。
趙長珺透過飛揚的雪花,仿佛看見盈盈水袖飛舞,她收回目光,垂眸寫道:“金戈鐵馬臨春闕,水袖飛舞渡秋空……”
寫至最後幾句之時,趙長珺落筆愈發汪洋闳肆:“花開彼岸知音少,夜深獨坐一燈開……戲幕起落誰為客?位卑未敢忘憂國。”
半炷香時間已到,雅間外傳來女使們敲門的聲音,參賽者們紛紛走至門前。身後木門被緩緩推開,細微的吱呀聲仿佛是從遠去的時空中傳來,輕輕傳入趙長珺的耳中。
趙長珺回眸,只見箬笙帶着兩名女使走至桌旁,她拿起趙長珺所寫詩文輕輕放入一名女使手捧的木盤中,确認道:“姓名,令牌號,簽號?”
“趙長珺,二十三號令牌,一號常安花簽。”趙長珺淡聲答道,看着另一位女使小心翼翼地檢查起桌上的令牌與花簽。
聽到趙長珺的姓,箬笙深邃的眸光閃了閃,欠身笑道:“分宴賽已結束,請長珺小姐收好令牌與花簽,随女使移步酒樓靜待考核結果。”
“終于結束了。”雅間外已是人影紛雜,參賽者們或意氣風發,或面帶愁容,一邊感嘆一邊向外走去。
順長廊過側院,沿牆栽種着一水兒的常安花,趙長珺随衆人走至花海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位于常安樓正中央的酒樓氣勢恢宏,其內陳設古樸大氣,正中央立着還未挂上卷軸的簪花榜。
院中已有不少參賽者,它們對坐閑談,激動地交流着考題與見解。
趙長珺環視一周,發現清棠依棠姐妹倆正坐在一處角落,兩人俱是垂眸望着桌上茶杯,一動不動。
“清棠。”趙長珺走至林清棠面前,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柔聲喚道。
林清棠擡眸望向趙長珺,氣息微亂,心神不寧,嘴唇微微動了幾下,又沒了言語。
平日裏極為活潑的林依棠也察覺到場上低沉的氣氛,乖巧地坐在一旁,一時望望對面的趙長珺,一時望望郁郁不歡的姐姐,并未出言打擾。
見兩人如同鹌鹑一般坐在椅上,趙長珺拿過茶壺倒上一杯熱茶遞給林清棠,關切地道:“不要憂心,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慢慢與我說來。”
林清棠點點頭,兩手捧起茶杯,慢慢喝着熱茶,情緒漸漸平靜。
這時,裴宴安也抵達了酒樓,他一眼便認出了趙長珺的背影,從容地走至她身旁坐下。
一杯茶飲盡,林清棠終于放松下來,看向對面關切地望着自己的趙長珺,輕聲說道:“我的探春之道是,‘舞’。”
“我對清棠的舞藝是極有信心的,此次是抽中了何舞,能讓你露出這般神色?”趙長珺語帶疑惑,想起自己的常安花簽,遲疑問道,“莫不是,常安舞?”
林清棠苦澀地點點頭:“我在選擇探春之道的半炷香時間裏,并未尋到具體的标識,于是根據感覺選擇了一條道路前往。”
林清棠細細回憶:“走到考核之所,一位女使告訴我此處為‘舞’之一道。
“我心中暗自慶幸,之後在一個古樸的簽筒中抽取了一支海棠花簽。
“但未曾想到,等所有參賽者來齊後,我們才得知,只要選擇了這條探春之道的參賽者,無論花簽為何,考題都是表演常安舞。
“常安舞……我一時有些恍神,根據平日所學表演完畢,心中忐忑始終無法消散。”
趙長珺聽完,與裴宴安對視一眼,确認了心中的結論,問道:“清棠,你是否選擇了處于坎位,也就是距離溫泉最近的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