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疆謀(三)

北疆謀(三)

“是可以動身了,回城的路上注意安全,”趙長珺看在眼裏,并未點破,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回去後凡事多與浮生、如是商量,他們統領當久了,對類似事情很熟練。”

她相信洛衍川的能力,但仍擔憂他可能會被情緒幹擾判斷,因此提前囑咐過季浮生和古如是。

“是!”

洛衍川自以為沉着地應了一聲,從櫃子裏拿出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對着趙長珺行了一禮,大踏步向外走去。

客棧的大門被他緩緩推開,高高的門檻外是燦爛的夕陽。

溫暖的光線落在他的眼睫上,有些滾燙,又有些沉重。

洛衍川迎着光,翻身上馬,向前走了幾步後撥轉馬頭,對站在門口相送的趙長珺和裴宴安展顏一笑。

這抹笑容極淡,不同于趙長珺近日來見到的開懷之笑,反而像極了在洛河谷初見時,他毫無顏色的唇邊掠過的那抹淡笑。

不過有一點不同,它少了幾分黯然,多了幾分堅定與希冀。

“該向前走了……”

趙長珺朝洛衍川揮了揮手,衣袖上的銀紋在餘晖的照耀下,光華灼灼。

與洛衍川告別後,趙長珺和裴宴安休整一日,便策馬出了主城,往北疆軍營駐紮處行去。

主城外是一處開闊的草場,但從草場出去,便都是難行的山路了。

北疆地勢險峻崎岖,深山密林橫亘在沙場之間,即便是熟知道路的人,也有可能繞上數日。

早已換上勁裝的趙長珺跟着裴宴安,牽着馬順着蜿蜒的羊腸小道往山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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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遍布碎石,雜草叢生。

前路望不真切,擡起頭看,只有鴉群在高空中亂飛。

“兄長沒有帶錯路吧……”

趙長珺用長劍劈砍走從左方橫斜而來的樹枝,又望了望右方爬滿蒼松綠藤的峭壁。

此時尚是白天,四周的光線卻有些暗淡,遠處黑魆魆的密林裏傳不來一點聲響。

“這一段路是這樣的。”裴宴安溫聲笑道,“此處山脈與北燕交界,因此并未有百姓聚集,平日裏極少遇到人。”

趙長珺點點頭。

兩人繼續沿着山道前行,地上枯枝被踩踏而發出的吱嘎聲在一片靜谧中顯得尤為清晰。

一個時辰後,山道漸漸下行,從樹叢間向外望,隐隐約約可以辨別出山腳下一條官道的輪廓。

“就快到了。”走入官道上,裴宴安翻身上馬,輕笑道。

趙長珺回以一笑,騎上另一匹馬,挽着缰繩與他并行。

在日落之前,兩人策馬抵達了一處沙場,十裏外便是北疆軍的營帳。

沙場中林立着一塊塊石碑。

裴宴安示意趙長珺下馬,兩人默默穿過後,他輕聲解釋。

“這裏之前有過一場大戰,戰事慘烈,輾轉千裏方才取勝,數萬英魂只能以天地為墓。”裴宴安面容肅穆,“等戰事結束,大軍回到此地,早已辨不清是誰的屍骨,便盡數埋葬,再按名冊立上石碑。”

他指了指臨近這一側的一塊石碑,唇角微彎:“這一塊是為我帳下前鋒立的,他曾單騎逐敵上百裏……”

“将軍百戰身名裂,回頭萬裏,故人長絕。”塞外風沙漸漸起了,趙長珺望着黑色的石碑,幽幽一嘆。

“軍旅豪烈之人,能死在戰場,此等結局,與岳兄相比,或許還算善終。”

身後傳來一道低沉深厚的慨嘆。

趙長珺面色一喜,轉身望去。

“父親!”

裴宴安同樣躬身一禮,向趙将軍問安。

來人微微一笑,一向冷厲的臉柔和了許多。

“有空來看我啦。”趙将軍輕輕拍了拍兩人的肩,“我們正要去祭拜岳兄。”

在趙将軍身後,除了兩個士兵外,還有一個面容略顯滄桑的婦人,牽着一個八九歲大的孩子。

“岳将軍的墓……他的……不是在京都嗎?”

趙長珺有些疑惑。

“岳兄妻兒都在北疆,最後的遺願是想回到戰場,”趙将軍眸中一片蒼涼,“岳兄身死後,陳老将軍相争許久,最終得到陛下首肯,可以将他的遺骨運回北疆。”

“哎……”趙将軍擺擺手,吩咐一個士兵上前牽走趙長珺和裴宴安的馬,然後轉向那位一言不發的婦人,“嫂夫人,岳兄生前與我閑聊時,總說想見見我這嬌養在崧城的女兒,宴安更是數次在他帳下效力,今日便讓他們一同去岳兄墓前祭拜吧?”

“一同去吧,我夫婦二人福薄,大女兒早逝,夫君曾向我提過長珺,還想問你能不能讓她做幹女兒,可惜尚未問出,便……”婦人微微擡眸,眼眶微紅,“他還常與我說,希望臻兒長大後能同宴安這樣馳騁疆場,若是能再見見兩個孩子,也算了卻心願。”

她身側那個孩子仍是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臻兒也很好,若是将來仍想從軍……”趙将軍面上浮起一絲略帶滄桑的笑容,望向婦人身側。

“趙伯伯,我願從軍。”

岳臻聲音清脆,眸色堅定。

“好孩子……”婦人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

幾人向沙場走去。

“岳兄喜歡熱鬧,我便選了中央的位置,讓他可以繼續被将士們簇擁着。”

傍晚的涼風吹動趙将軍鬓間幾絡不明顯的白發,他站在石碑前,閉了閉眼睛,仿佛是要平複一下心緒,故作輕松的語調卻透着一種無法掩蓋住的悲涼與凄楚。

“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羁旅……”趙将軍取過士兵手中的烈酒,豪飲一口,漫聲吟道,“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如今四顧蒼茫,萬裏黃沙帶砺山河,岳兄一生,也算歷經無盡風光。”

天色漸暗,西邊天空鋪滿暗紅雲霞,沙場間的風沙凜洌得如同刀鋒一般。

岳臻跪在石碑前,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幾人拜祭完畢,趙将軍望向面容悲恸的婦人,躬身道:“嫂夫人節哀,岳兄泉下有知,定希望見到你與臻兒平安喜樂。”

婦人微微颔首,慘然一笑:“千古艱難,唯有一死。”

她慢慢閉上了眼睛,語氣卻逐漸有力,不疾不徐地道:“你放心,如今臻兒尚幼,但仍有長大的一天。若我母子二人死在此時,還如何為他伸冤,如何繼承他平定北方的遺志?”

日漸西沉,昏暗天際上的暮雲翻騰間露出一絲亮線。

趙長珺在一旁聽着,神情越發肅然。

已到分別之時,趙将軍讓士兵送婦人與孩子離去,自己則帶着趙長珺和裴宴安回到了軍營。

暮色慢慢沉入遠處的群山,營帳陷入幽暗,唯有火塘前一片晃動的紅光。

趙長珺幾人在火光旁一邊飲酒用膳,一邊絮語。

“岳将軍一事已經有了些眉目,京中消息傳了過來,其身死主要是因為,”趙長珺淡淡地說出兩個字,“黨争。”

“我也差人查了許久,總結各方消息來看,只能是如此了。”趙将軍默然片刻,沉聲道,“一代名将,牽涉黨争,身死魂滅,數年忠良之名毀于一旦。”

“父親還未告知岳将軍遺孀嗎?”趙長珺淺酌了一口北疆特有的葡萄酒,問道。

“其實嫂夫人早已有些察覺,等各方證據搜集完畢後,再一同給她吧。”趙将軍輕嘆一聲,“黨争一事,告之無門,且臻兒如此年幼,不知日後……我在北疆之時,還能照拂一二,等陛下調令傳來,便只能囑托留守的将領了。”

“調令?”裴宴安揚了揚眉,放下手中酒樽,問道,“陛下終于要有動作了嗎?”

“我在北疆統領全軍,朝中不知多少人惴惴不安,如今戰事暫歇,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去京都一趟的。”趙将軍正色道。

趙長珺望了望面色沉穩的父親,問道:“确實如此,那父親有預計何時前往京城嗎?”

“最早也得等到今年秋天,自戰亂結束後,北疆一片混亂,外患已消,內憂卻是重重,若想完全肅清各地,還得耗費不少時日。”趙将軍笑了笑,望向趙長珺,“我已傳密信向陛下說明了情況,也得到了肯定的答複。”

“北疆确實混亂。”趙長珺點點頭,将在幽縣的見聞詳細道出。

“如此場面,除了戰事之外,或許還有京都的影響,如今朝中對北疆态度不定,”趙将軍面色不變,想了想,道,“特別是崧城一帶,我收到消息,已經有許多人盯着陸知州的位置,想要從此入手,把這個獨立于大乾外的重要城池從千江閣手中奪回了。”

“我知曉了,”趙長珺眸色幽深,想起另一件事情,問道,“父親并未向容姨透露過我與千江閣的聯系吧?”

“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雖然你的江湖身份并無問題,但容霖她……”趙将軍點點頭,并未說完便停了下來。

“那便好。”趙長珺望着趙将軍慈愛的神色,沉默半晌,将目光投向晦暗的天際,“那父親清楚,我在容姨那裏的身份嗎?”

“你是說……”

趙将軍放下碗筷,收起微笑望向趙長珺。

三人圍火而坐,四下無人,一片寂靜。

裴宴安也停了下來,靜靜地等待趙将軍的答話。

沉默的氣氛裏,趙長珺有些忐忑。

她知曉自己不可能是趙将軍的女兒,但根據他剛才提起容姨的态度,隐約覺得他與容姨是不同的。

因此經過短暫的思索後,趙長珺決定問一問。

“……這個暫時不能告訴你,”趙将軍意識到趙長珺可能察覺到了什麽,但并未言明,“等時機到了,容霖會說的。

“她背負了太多,或許有別的想法,但你記住,無論如何,為父只希望你平安快樂地長大。”

趙将軍笑着摸了摸趙長珺的頭,眸中慈愛純然肺腑。

“好……”趙長珺乖巧地笑了笑,将話題轉向了別處。

明月初升,夜空中清潤的月色柔柔淡淡,蒙着一層如紗的流雲。

營中人影漸漸多了起來,白日裏大部分将士都出去清掃戰場,四處驅趕殘餘的北燕人,忙碌了一天,此時方歸。

“将軍!”一位眉目鋒利的青年走至趙将軍身旁,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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