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雲夢城(四)
第12章 雲夢城(四)
周芃一臉茫然:“一晚上不見,不但這裏變樣了,你們說的話我還一個字都聽不懂……”
他茗哥繃着臉,唇線緊抿,天生就不是個話多的人,指望不上。
沈霁大發慈悲給他解釋:“山海幻境裏有一個核,這個核一般是某個人,破幻的關鍵就在這個人身上。涼婉收的那個徒弟叫辛離厄,不知他來路,他又恰好出現在苦厄道上。”
周芃已經對這個魔幻的世界麻了,現在跟他說什麽,他都不驚訝,“哦”了一聲:“他的名字和拉我們入幻的那條路有關系,所以他是核?”
“昨晚,我們也是這麽以為的。”
涼婉的離開,并沒有讓幻境發生變化,距離核越近,周圍越像個正常的世界。
他們自然認為,辛離厄就是幻境的核。
看着眼前世界的變化,周芃自然也發現了不對勁:“那……那現在呢?核變成涼婉了?”
秋茗盯着費勁爬上窗框的賦靈小葉子,皺了皺眉,那小葉子也不怕他,還頑皮地在他手指上貼了貼,才蹦噠到沈霁肩上,沈霁就着葉子碰過秋茗手指的位置,指腹撚了撚葉片。
秋茗:“……”
“沒有變,一直是她。”
一開始,他們就弄錯了。
周芃:“那怎麽辦?不是說她昨晚就走了嗎?這裏已經變樣了,接下來還會怎麽變?會不會出現什麽妖魔鬼怪啊?我們要不要追上她?”
他話音剛落,屋外就傳來一陣喧鬧。
像是桌椅板凳的碰撞拖拽,發出刺耳的滋啦聲,還有門被撞擊捶打的聲音,以及人群慌亂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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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了周芃一跳,立刻縮到秋茗身邊。
沈霁:“追不上,已經來不及了。”
賦靈葉子告訴他:此刻距昨夜,已經過去十年,涼婉離開了十年,如何能追上?
一旦确定涼婉是核,一夜變故便有了解釋。
幻境世界是不講究現實規則的,這裏是核的執念映射,所謂“我思故我在”,便是這個意思。
涼婉離開雲夢,她十年未歸,那麽雲夢的這十年在她記憶中是不存在的,因而這十年是模糊的,加快的,在涼婉記憶中一閃而過,呈現出來的便是一夜十年。
沈霁扭頭看了眼秋茗。
秋茗沒理他,在衣擺上狠狠搓了下手指,蹭掉葉子在他手指上殘留的觸感,便抱着雙臂徑直推開房門,下了樓。
沈霁怔忡一瞬,又低聲笑了會兒。
被賦靈的物體是主人感官的映射,秋茗被葉子碰了,相當于被沈霁摸了下手指。
周芃困惑撓頭:“你笑什麽?”
沈霁:“你不覺得,他這樣還挺可愛嗎?”
周芃:“???”
您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點問題?茗哥明明是個暴脾氣,哪兒能跟可愛沾上邊?
況且,現在這麽危險的時候,重點是讨論他茗哥可不可愛嗎?
*
樓下慌亂地不成樣子,堂廳擠滿人,也不都是客棧的客人,還有很多街道上來不及避散,只能躲進來的路人。
他們或相熟,或素未謀面,或恐懼地渾身觳觫,或擠擁着身邊的人,流淚顫抖。
因而,沒人注意他們三個陌生人。
窗門緊閉,有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擡着桌椅板凳,木櫃棒槌守着門。
簡陋的武器拿在手上,仍怕地抖。
窗戶紙上倒映着鬼魅身影,扭曲的,嘶吼的,怪哭的……
咀嚼門木的聲音源源不斷襲擊着衆人的耳膜和精神。
雲夢城本就是凡間城池,沒幾個修士坐鎮,也從未遭遇過什麽重大危機,哪裏見過這場面?
“哥……我們,我們要等着嗎?”
周芃心知這是幻境,曉得這裏的人對他們而言都算不得人,但那些人恐懼的樣子太逼真了,讓周芃不得不心生憐憫,但他自己也是個普通人,他有心無力。
秋茗不為所動,抱臂倚靠在樓梯口。
他看似望着窗外的鬼魅,餘光卻留在沈霁身上,甚至還在滿屋恸哭聲中,走了個神。
占了沈霁殼子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甚至還給周芃解釋說:“別看,這些都是三百年前已經發生過的事,無論做什麽都不會影響曾經,沒有意義。”
心裏比誰都清楚過往不過逆,他卻依舊滿目憐憫地看着那些人。
……像因無法救贖世人,而感到悲憫的神祇。
木門抵擋不住邪祟,那些張牙舞爪,扭曲變形的怪物沖破防禦,哀嚎疊起,鮮血四濺,抵擋在門窗處的壯漢最先被咬斷脖頸,被邪祟撕咬啃噬……
明知沒有意義,秋茗選擇不管,不看,不動手,心也無波。
明知沒有意義,沈霁卻有些不忍,他甚至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身體前傾,頓了小半步。
秋茗歪着身體,往沈霁差點跨下的臺階前一靠,倚着樓梯欄杆,擋幹淨沈霁的視線,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眼皮上的小痣,神色恹恹。
“別看,別多想,這些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只是投影,并非真實,這些邪祟看不見我們,別過去就沒事。”
“嗯嗯,我知道了。”
周芃狠命點頭,閉眼不去看。
這話,看似是說給周芃聽的,實際上……是在提醒某人。
不過是将某人剛剛還勸別人話,重複了一遍。
某人大約也意識到了。
怔忪須臾,盯着秋茗後腦勺,也不知在想什麽。
……
有句話叫時勢造英雄。
每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的英雄,三百年前的雲夢城也無例外。
總有危機出現,也總有救星現世。
在邪祟肆虐的這一日,這間普通客棧死傷大半,終于等來了他們的救贖。
肆虐的邪祟妖魔被趕來的一支隊伍截殺,這支隊伍二十來人,他們身披黑色輕铠,手持長劍,腰間挂着印有“涼”字的腰牌。
他們是涼婉留在雲夢,守護百姓的府兵。
只是這一日邪祟來得猝不及防,像是捅了妖魔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擠了滿大街,整個雲夢險些淪陷,他們最先守住城門,斬殺各街的邪祟,最後才來涼府最近的這條街道。
“将幸存者帶去府中,那裏有結界。”
隊首的少年吩咐道。
“是辛離厄。”沈霁看着少年輕聲說。
他的賦靈葉子認出了他。
十年過去,當初那個傷地只剩一口氣的孩子長成了一個身姿挺拔,眉眼俊朗的少年,腿也不瘸了,舌頭長了出來,還能說話。
甚至能看出,修為還不錯。
斬殺邪祟的時候,出刃利落,安排布局的時候,足見謀略。
看來,涼婉收的這個便宜徒弟挺厲害的,即便她沒盡到師尊之責,他也從未懈怠自己。
手下似乎有些為難:“可是……府內快納不下了。”
他們滿城地斬殺邪祟,救出的百姓都塞進涼府,因為整個雲夢只有涼府有涼婉留下的結界,只有那裏能避開邪祟侵擾。
這些邪祟斬不完,殺不淨。
整個雲夢幾近淪為夢魇深淵,成了妖魔黑海,唯獨涼府是一葉孤舟,可再磅礴的舟楫,也承載不了那麽多人。
少年眉頭緊皺,看了眼被火雲燒透的天邊。
“先帶回去。”
他轉頭又問身邊另一個人:“女君可有回信?”
手下道:“飛書都被城外的邪祟撕碎了,沒有一封送出去。”
“……”
焰火焦灼的廢墟中,衆人瞬間頹喪,臉色都不見得好看。
“她會回來的。”辛離厄肯定地說。
“她都會知道的,在這之前,我們要盡力守住雲夢,不惜一切代價!”
雲夢遭此厄運,周圍的仙山與城池怕是已發現端倪,就算飛書未能傳出,消息也遲早會到涼婉耳中。
只是早晚問題……
早一些,他們還能撐住,晚一些……興許能見上最後一面吧?
……
周芃小聲問秋茗:“那……那我們要和他們一起去涼府嗎?”
沈霁道:“你不進涼府,那些東西也不會吃你。”
那些東西根本不會攻擊他們三人,就像是看不見他們似的,唯一在苦厄道攻擊過他們的邪祟,都是被涼婉斬殺之後的那些。
涼婉是幻境的“核”,這裏的一切都因她而生,邪祟被她親手處理掉,便擺脫了這種因果,才會如夢初醒般看見闖入者。
涼婉于這個幻境而言是特殊的,只有她的行為才會産生影響。
她是核。
秋茗低聲對周芃道:“跟緊了。”
又神色複雜地看了眼沈霁。
而後避開涼府府兵的視線,三人一路趕去城門口。
既然辛離厄不是核,他們跟着他就沒必要。
一夜之間過去十年,卻在這個時間點停下,必定有其原因。
那就是——涼婉快回來了。
城門口已被涼府府兵清理過一波,此刻還算安穩。
城門內的長街上血腥彌漫,到處是鮮血和殘肢,登上城樓,俯瞰城外,黑暗中蟄伏着無數奇形怪狀,渾身溢滿黑色祟氣的邪祟。
它們像是在等待什麽。
令秋茗詫異的是,他們居然在城樓上碰到了皓清和其他幾個被卷入幻境的人。
他們扮作涼府府兵,穿着黑色輕铠,守在此處。
一看見他們,秋茗渾身僵硬,愣在原地,手指顫了幾顫,忍不住微蜷,掌心都是汗。
和雲夢城的其他人不一樣,這幾個是實打實的活人,是足以讓秋茗恐人症發作的活人。
周芃擔憂地拽了拽秋茗袖子:“茗哥,你……”
沈霁不動聲色往前站了小半步,幾乎将秋茗整個人籠在身後,擋住他視線,也擋住別人看他的眼神。
皓清一見到自家沈師兄,眼睛一亮,卻又頓時紅了眼眶。
他頹喪地說:“是皓清無能,入幻者折了三個。”
除了秋茗三人之外,皓清帶着的人只餘下兩個天玄宗弟子,和一個妖魔窟出來的凡人。
皓清解釋道:“一入幻境,我們就失散了,我們沒來得及找到核,幻境扭曲的時候,有兩個凡人以為幻境裏的都是真的,一腳踏入虛空,直接墜落懸崖沒了命,我們還遇到了一個女子,她沿途殺死的邪祟忽然攻擊我們,我一時庇護不及,又死了一個,他們也傷了。”
皓清以前只入過一次山海幻境,那一次根本算不得經驗,充其量長長眼界,他被同入幻境的沈師兄護着,稀裏糊塗出了幻境,複盤的時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因而,他只知道入幻要先找“核”,卻不知核會是誰,又要如何找核,甚至不知道他們遇到的那個女子就是這個幻境的核——涼婉。
他能讓自己不受傷,還護着好幾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次也沒指望他破幻。
只是意外來得太突然,他非但與他的沈師兄失散,還不知道此刻自己師兄的殼子裏早就換了個魂。
甫一看見沈霁,他終于松了口氣:“沈師兄,還好又遇到你了,不然我們肯定出不去。”
另一個天玄宗弟子附和道:“對啊對啊,沈師兄,你經驗豐富,我們肯定很快就能出去。”
秋茗:“……”
周芃:“……”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們沈師兄不但殼子被占了,而且,他也沒什麽經驗,甚至剛剛才知道幻境的核是涼婉,對如何出去這件事,一點頭緒都還沒有。
天玄宗的嫩歪歪們不知道啊。
還帶着一臉劫後餘生的喜悅望着沈霁。
那兩個天玄宗弟子,一個失了手臂,一個肩頭被邪祟利爪撓傷,而那個凡人像是發熱了,臉色慘白,神志不清,也不知能撐到什麽時候。
既然遇上天玄宗的人,秋茗就不好出頭。
他眼神暗示了下沈霁,沈霁極有默契地點頭,轉眸看向那個病恹恹的凡人。
這人不對勁。
沈霁剛要問點什麽,就被一把劍晃了眼。
皓清面色凝重:“劍修之劍,堪比性命重要,師兄莫要再把劍弄丢了。”
那把靈劍明晃晃閃着寒芒,甚至因再見沈霁,而激動地顫了下,發出铿锵劍鳴。
正是為了給秋茗買衣服,被沈霁當掉的那把……
也不知是再見沈霁而激動,還是因為認出沈霁并非原主,而憤怒。
要是前者,這劍可真夠眼瞎的。
不要也罷。
秋茗:“……”
沈霁:“……”
沈霁眉頭輕蹙,滿臉寫着:這劍怎麽還扔不掉呢?
皓清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太行,解釋說:“幸好我早一日趕來雲夢城,意外在當鋪瞧見它,就贖了回來。師兄,到底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敢偷你的劍去當?”
周芃實在憋不住了,他猝不及防笑了出來:“這劍不是當了嗎?怎麽還甩不掉?跟個小嬌妻似的,粘人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
天玄宗首席弟子沈霁,在幻境中當掉了自己的劍。
還有比這更荒謬離譜的事嗎?
作者有話說:
冤種沈師兄和他的倒黴大寶劍,已被師尊閉麥,已被管理員移出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