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末未傀(八)
第45章 末未傀(八)
上仙門一直庇護遺珠城,會輪流遣人去修補涼婉留下的結界。
比起除魔祛祟,修補一個凡間城池的結界根本輪不上涼霄引,上仙門并不希望将那口破了又補的鍋徹底修好,遺珠城有所求一天,便對上仙門尊崇一天。
兩百多年前的那一日,本是師弟泛滄浪領了任務,卻意外受傷閉關,只能拜托涼霄引替他走一趟。
涼霄引原本從不涉足仙門之間相互掣肘的恩恩怨怨,他像個聽不懂門派暗示的老實人,做事不留一線,将遺珠城的結界修地堅固又牢靠。
原本十年一修的結界,經他這麽一搗亂,未來百年都不需縫補。
偏偏他輩份極高,修為又強大,沒人敢說他不對。
在祟氣漸濃的紅塵中,唯這遺珠城還有點繁華人間的意思,後來,涼霄引有了秋茗這個小徒弟,就總愛帶着他來此賞燈吃湯圓。
而在兩百年前,涼霄引修補完結界,還在城中發現了一個人,說是人其實并不切确,畢竟身軀支離破碎,也沒有一個人該有的意識。
那是最早的傀,傀體帶着靈性。
她安安靜靜沉睡在湖底,被涼霄引撈起時,才從難辨的眉目間看出點涼婉的模樣。
涼霄引從不問自己的出生,但他并非是個糊塗的人,他曉得自己的身世來歷,也在囚仙臺中見到過涼婉留下的破碎氣息,憑着想象和揣測,他在那裏留下一幅丹青,畫的是涼婉,那時提筆化靈術初成,那副畫便染上靈性,又吸納了涼婉殘存的意識,任是掌門親至也毀不去。
他當時并不知這具神似涼婉的傀是怎麽來的,也不曉得前任天玄掌門利用她殺了辛離厄。
帶着試試看的心态,他将那具破碎的傀拼湊重塑,興許可以召來涼婉殘破的魂靈,讓她重生。
卻沒想到,沒等來涼婉,而是等來了一個叫關山月的宛丘神裔。
魂靈占據傀體後,傀會根據宿主的模樣重新幻化出面貌與性別。
這具傀太有靈性,關山月的魂魄并不能完全覆蓋,因此殘留了部分涼婉的模樣。
雖是陰差陽錯,但涼霄引确實救了關山月,關山月當即認他為主,任由差遣。
但關山月頂着與涼婉神似的面貌喚涼霄引主人,涼霄引覺得膈應,并未收留他,只道是天意,也未索要什麽報酬。
關山月卻固執地認涼霄引為主。
涼霄引離開遺珠城後,關山月也走了,此後他回了一趟宛丘,卻見整座島嶼化作一片焦炭,族人死傷無數,更有幼童失蹤被擄,生死不知。
都說宛丘神裔是被神明放棄的種族,他們本該是神,本該飛升九天,成為至高無上的神明,卻被遺留人間,受盡苦痛折磨。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犯了錯,被神罰。
實際上,他們是因為看見天梯被斬時天火從天塹之間流淌進凡塵,無數凡人水深火熱,命懸一線,而放棄飛升,轉頭投入人間,用他們鲛人一族的鲛珠止天罰,救蒼生。
這段歷史太久遠,久到只有宛丘一族記得原委,他們不擅邀功,沒人提及這件拯救蒼生的事,即便提了,凡人也覺得他們在撒謊。
凡人不無卑劣地想:他們明明是神裔,卻留在人間不能飛升,被神罰,偏偏還找借口,說什麽救世,是想要人類供奉嗎?
宛丘一族被誤會也不覺得生氣,畢竟救人不是為了圖別人回報,他們只要做這件事的時候問心無愧就好。
性格溫和的宛丘神裔與人世隔絕,獨居在荒海上的宛丘群島。
在人間祟氣肆虐的時候,只有他們體內含有神血,才能免疫祟氣。
于是,人族通紅的,貪婪的,卑怯的眼落在他們身上。
安靜被打破,群島成廢墟,族人凋零,幼童失蹤……
那不是天災,那是人禍。
關山月順着線索滿紅塵地找,耗費幾十年,終于找到族中後裔。
在遺珠城。
沒想到的是……
宛丘的孩子們像牲畜一樣關在遺珠城的囚籠中,被人養成血畜,供人飲血。
他一個人勢單力薄,根本救不出那些孩子,在災禍面前還未有半句怨言的他,終于明白了什麽是仇恨。
他因這具捏造出的身體神似涼婉,而被城主注意到,城主對涼婉的感情很奇怪,是崇敬愛慕,又扭曲成憤恨玷污,出于對涼婉的恨意,他并未将關山月帶回城主府,而是将他養在風月無邊舫中。
看着關山月被迫成娼,任人玩弄,又讓他成為人人矚目,嫖`客争相讨好的花魁。
以此滿足自己扭曲的惡念。
關山月的憤恨已然讓他不在乎這些事,他幹脆堕落個徹底,直接引誘城主成為他的入幕之賓。
男人在床上總是很容易松懈心神的,城主在關山月身上得到了在涼婉身上永遠無法取得的順服與卑怯,他滿意之下,也會給關山月一些恩賜。
關山月借着軟塌香枕,又以其族中極擅的織夢之術,慢慢蠱惑城主。
周旋多年,他也沒讨到什麽便宜,城主警覺地很。
最終,他給城主出了個主意,以宛丘神裔的血制造的聖水滴入飲水中,讓凡人服食,懷上的孩子便擁有靈脈,但這種靈脈本不該出現,幾年內,至多十幾年後便會枯竭,城中人不敢擅用,便讓城外村落的百姓服食,再以謊言诓騙他們的孩子入城,殺人剖靈脈。
食用靈脈自是比宛丘神裔的血肉好用,宛丘後裔的命保住了,雖然還是要偶爾取血。
說到這個,上仙門,乃至天玄用來測試祟氣與天賦的天水珠也脫胎于神裔血。
涼霄引聽他講述完來龍去脈,便對他說:“你的目的不是報複人族,你想救你的族人。”
任何人聽完這個故事,都會以為關山月被仇恨郁結,恨人族,恨城主,想做個妖妃蠱惑城主殺人,最好毀了整個人間,以此複仇,實際上,他出這個主意的最終目的還是為護族中後裔。
關山月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涼霄引是人族,卻不帶着偏見,只客觀評價這件事。
涼霄引:“人非你親手所害,他們的死還是和你有關。”
關山月無可辯駁,卻還是想在涼霄引面前解釋:“我的族人為人族所害,他們以怨報德,可恥可恨,但起初我确實沒想過要報複,況且報複也不該報複那些普通凡人,但我殺不了城主。”
“我也不想害他們,但我的族人又該怎麽辦?我想救他們,這已經是我唯一的辦法了。”
“我幫你。”涼霄引忽然說。
關山月近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驚愕地瞪大眼睛。
涼霄引:“我會想辦法送你的族人回宛丘,你也不必留在此地,遺珠城的這一切該結束了。”
“真……真的嗎?”
關山月緩了很久,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并非在夢中,他又哭又笑,情緒崩裂,忍不住想給涼霄引磕頭,又被對方以靈力托起。
誰也不想讓別人頂着與自己母親神似的臉給自己磕頭。
“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涼霄引看了眼尚在沉睡的秋茗,說:“你給他編織的倥偬夢裏都出現了什麽?”
“主人想知道嗎?我雖然不能幹預夢中事,卻能以七絕琴弦記錄下來,他的夢都在那琴弦中了,您只需探入一縷神識進入其中,便能知道所有原委。”
涼霄引乜他一眼,莫名有些寒意。
他薄唇一碰:“你看過那些夢嗎?”
關山月愣了下:“他的?還沒來得及。”
“那便好。”
關山月:“?”
涼霄引:“你随我去一趟城主府。”
也不等關山月反應,涼霄引以指為筆,淩空畫下一道金光嵌邊的虛空之門,他抱着還在昏睡中的秋茗走了進去,關山月随後跟上。
只覺得在看不見的漆黑深淵中行走了幾步,腳再觸地時,便成松軟的泥土以及城主府邸某個小院鋪就的鵝卵石上。
不過幾息時間,他們便直接從風月無邊舫,到了城主府。
若說關山月此前還對涼霄引能否救他族人存疑,現在真是一點顧慮都沒了。
這種本事,哪怕是真正的神祇降臨,也不過如此。
涼霄引一入院,便聽見裏頭叽叽喳喳的吵鬧聲。
周芃出幻後沒見到秋茗,心底着急,非要出去找人,昭陽擔心他安危,硬是不讓他走,蘇潭依舊病歪歪地靠在床榻上,冷聲嘲諷周芃又菜又愛操心。
周芃覺得每個人來這世界上都有自己的意義和作用,并不妄自菲薄,反而覺得自己是個穿越者一定有其意義,雖不是主角,但他來到這裏一定有自己的價值。
然後,一個沒啥修為的仙門少主,和一個病歪歪的病秧子對罵起來,吵得不可開交。
昭陽勸不住架,想拉沈霁來,讓他管管這兩人。
偏偏沈霁心事一大堆,懶得搭理他們。
他在幻境中親眼看見秋茗出城涉險,又親眼瞧見末未的刀刃捅`進秋茗身體,雖然知道一旦活着出幻,幻境裏受到的傷害都會消失,但他們出來有一會兒了,卻不見秋茗,沈霁擔心他還在幻境中。
轉念又想,山海幻境一旦破了,裏面的人都會出來,不可能落下哪一個。
但他直到現在都沒搞清楚,他們是怎麽破幻的。
沈霁打算先去秋茗住的院子裏看看人回來沒,握着劍一推門,便瞧見涼霄引抱着昏睡的秋茗。
涼霄引:“抱歉,走錯了院子。”
他臉上覆着面具,看不出表情,轉身就往隔壁走去,沈霁急忙跟上。
“他怎麽了?”
涼霄引将人安放在床上:“他太累了。”
從下砀山,入紅塵開始,秋茗一直沒睡好過,精神始終緊繃着,好似那些名單中人時刻拉扯着他的神經。
關山月還在院門口等着,涼霄引見沈霁修為還算可以,便拜托他:“我出去有些事,你在這裏守護着他。”
沈霁欣然點頭。
涼霄引離開後,他又将秋茗全身上下檢查了一番,發現确實沒将幻境裏的傷口帶出來,才松了口氣。
少年臉色并不好看,嘴唇都有些發白,但這安安靜靜的模樣倒是少了防備和警惕,他又眉目乖順,看起來更惹人憐。
沈霁看着看着,便見秋茗眉頭蹙了下,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竟情不自禁伸出手指碰了下秋茗的臉。
大約是他手有些涼,碰地秋茗不太舒服。
沈霁恍惚了一下,立馬要抽開手,卻被秋茗下意識握住。
少年緩緩掀開眼睫,半阖的眼皮露出一條縫隙,漂亮的琥珀色眸子便落在沈霁身上。
沈霁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眼,輕咳一聲剛要解釋自己不是故意碰他的,就聽少年模模糊糊地低聲喃道:“不許走。”
沈霁:?
秋茗:“不許再瞞我,不許……不許離開了。”
他何時瞞他了?
沈霁有些納悶,但來不及深想,便輕聲道:“我不離開。”
秋茗似乎滿意了,眼眸重新阖上,側躺着雙手捧起沈霁的手,貼在滾燙的臉頰上,就像小時候偶有風寒發熱,師尊陪在他身邊時一樣,他要抱着師尊的手才能睡着。
可不知為何,今日師尊的手沒了那股清淺的梨花香,反倒多了一抹殺伐寒氣。
秋茗是真累糊塗了,想不了那麽多複雜的問題,抱着寬薄的手掌輕蹭臉頰,甚至貼上柔軟的唇,就像……就像輕吻他的手。
沈霁心口一顫,喉嚨微緊。
他抽不出那只手,少年的臉頰和嘴唇都很柔軟,不像醒着時那樣冷峻。
手腕上纏繞的那根發絲還飄蕩着拂過秋茗臉頰。
大約是靠地太近,他的目光踅摸過秋茗的臉,細細觀摩如同欣賞什麽珍貴法器,秋茗的睫毛根根分明,随着呼吸輕輕顫動,像極了靈動的蝶翅。
他沒反應過來自己越靠越近,近到再進一寸,便能吻上秋茗的眼睫。
“你在做什麽?”
心髒像是被攥了一下,沈霁驀然醒神,回頭一看,臉上覆着面具,看不清神情,語氣卻冷到極點的男人站在門口。
他的目光挪到秋茗雙手緊抱的另一只手上。
少年的唇近乎是貼着那只手背。
“沈仙君,你逾矩了。”
作者有話說:
你再來晚點,就能抓奸了。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