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末未傀(七)
第45章 末未傀(七)
“都處理幹淨了?”
靜谧的夜下,城牆上傳來人聲,沈霁渾身一凜,就要掣劍,卻被涼霄引的傘擋了一下。
城樓亮起一簇光,是城主獨自提起一盞風燈走上城樓,望着末未,望向城牆下無數支離破碎的傀木殘肢。
沈霁這才發現,他們三人身上籠罩了一層薄薄的禁制,是用來隐匿氣息,讓旁人看不見他們的。
這禁制是涼霄引布下的,本身不難,畢竟城主只是凡人,不是什麽修士高人,騙過他的眼并不難。
難的是他毫無察覺,涼霄引卻很早就感覺到城主悄然而至,提前布下禁制,這份警惕性和敏銳的洞察力,世間少有。
不愧是前輩。
末未也未戳穿他們,就像剛剛那場相遇并不存在一樣,木讷地對城主點頭。
城主道:“很好,你殺他們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末未冷冰冰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對城中人,對城主不利,該殺。”
這些話是城主教的,馴化很成功。
城主很滿意,一個傀将自己當成了人,還在他的謊言下,為了保護并不需要保護的人,而将其他無辜的傀當作惡傀殺了。
末未要是知道一切,生出意識,會是什麽反應呢?
城主不由玩味一笑,暖黃風燈詭谲幽微,将他襯地不似人類。
最重要的是,這只傀的眉眼神态,那副冷冽清絕的模樣與涼婉很像。
這座城是涼婉留下的,死後還要留下結界守着,哪怕已被他改名,從雲夢變成遺珠,城裏城外提起來,也都是感嘆涼婉修為強悍,憐憫蒼生。
城主對涼婉又是豔羨愛慕,卻求之不得,又是憤恨妒忌,便做些惡心事亵渎她。
涼婉死了沒關系,他就再找幾個與她相像的人,用來玷污蹂`躏,或當作殺人利器。
城主眯眸看着城下持劍的傀,他嗓音變得詭谲:“若是……城中有人要殺我,你當如何?”
末未毫不猶豫:“護主。”
城主滿意了,朝一旁揮了揮手,緊接着城樓側面大敞,數丈高的銅鐵之門開啓,無數傀人與活人堆積如山,轟然塌陷如開倉米糧,撒了滿地。
其中有純粹的傀,有人魂制成的傀,還有被祟氣感染過的人,都是城主的試驗品。
城主對末未說:“好孩子,讓我看看你的身手如何,莫要讓我失望。”
城主聲音被淹沒在人群痛苦哀嚎中,末未從始至終神色都未變過,他握緊劍柄,視線落在人群中,朝城外走去,遺珠城的大門在他身後緩緩阖上。
而那些或人或傀的東西剛剛一直被關在門後,末未殺傀時的狀态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自然對他是又恐懼又憤怒的。
群潮湧來時,城門只餘一線縫隙時,秋茗似乎聽見末未對他說了聲:“你們快走。”
很快又被哀嚎哭喊聲淹沒。
秋茗下意識掣出發帶裹着的七絕琴弦,忽然被一只手握住腕,有聲音在耳邊說:“這裏是幻境。”
是了,這裏是幻境,一切都是注定的。
秋茗很詫異,自己剛剛竟然想去幫末未。
來自于某種同類認同感。
“砰——”千鈞重的門徹底阖上。
秋茗話不多,可他此刻想說:“城主要他死,他一個人對付不了那麽多……”
數量之龐大,城主恐怕是将方圓百裏被祟氣感染的人都引來了,還有那些傀,殘肢斷臂,身軀不全,恐怕都是試驗的失敗品。
“他知道。”
涼霄引說:“他什麽都明白,他知道自己非人,他知道自己是傀。”
秋茗微愕,一開始就知道嗎?
不是剛剛他說了那句話後,才開始懷疑的?
涼霄引:“城主也知道,他故意露出了破綻。”
秋茗思忖片刻,擡眼道:“城外都是祟氣,普通人根本無法久留,城主讓他出去殺人,他再呆久一點就會發現自己根本不會被祟氣影響,就算他一開始不曉得自己身份,等會兒也會明白。”
牌都攤在明面上。
城主不是這種做事不小心的人,這麽明顯的破綻,只能是故意的。
城主到底要做什麽?
末未又發現了什麽,才跟城主擱這兒演父慈子孝,主仆情深呢?
還有一件事,秋茗眼睛亮起:“城中的傀就死絕了,辛離厄只能在外面這批傀中!”
與此同時,與末未對打的傀幾乎死絕,那些被祟氣感染的人不足為懼,只剩下一只傀與末未對了數招,依舊不相上下,甚至隐隐有反敗為勝的趨勢。
那一定是辛離厄!
秋茗驀然掣出七絕琴弦,就要撲過去,他反應太快,涼霄引沒來得及攔,眼睜睜看着秋茗脫開禁制,飛撲向城外,與此同時,城樓上觀戰的城主注意到他。
“末未!殺了他!”城主命令道。
末未回首時,古井無波般的琉璃眼中閃過一抹訝色,很快消失不見,就像真正的沒有情緒的傀儡般朝秋茗襲去。
秋茗只盯着辛離厄,目光不曾偏移一瞬,他目标堅定地像是哪怕自己受傷身死都無所謂,一定要殺辛離厄。
七絕琴弦絞纏在辛離厄脖頸上,用力一拽,将他的魂魄拽出傀體,脖頸勒出裂痕,眼見着就要絞碎魂魄,手卻顫了一下,末未的劍已穿透他的手臂。
末未并沒想真殺他,但在城主命令之下不能什麽也不做,便刺偏了些許,城樓夠高,應當看不清這細節。
秋茗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他像咬住獵物的小獸,死不松口,一雙眼緊緊鎖在辛離厄身上,眼看着魂魄就要被他絞碎,身後又一劍穿透他腹部。
天邊驀然閃過一簇光,将暗夜中的城池照地亮如白晝。
緊接着,秋茗似看見一襲白衣身影,一手撚迷榖枝,一手提引路燈。
再然後,風聲驟停,四周靜止。
所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于原地一動不動。
寂靜無聲中,唯有一行沙沙腳步聲靠近,涼霄引一襲白衣,提着引路燈走來,他臉色煞白,掩唇不斷咳嗽着。
走到秋茗身邊,忽然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挪開又将戳進秋茗身體的刀刃,皺着眉在秋茗傷口上灌入靈力止血,做完這些後,他臉色更蒼白了。
引路燈映照下,他手指有些透明,無奈又心疼地撫上秋茗定格在憤恨上的堅定眉眼。
“怎麽那麽不聽話,那麽倔呢,不疼嗎?”
壓不住又低聲咳了好幾下,手指沾了點血絲。
他頓了片刻,摸進秋茗衣襟中,摸出那本誰也不讓看的手書。
那是同他小徒弟一并走丢的冊子。
涼霄引将秋茗帶回砀山後,發覺自己的過往記憶慢慢被蠶食,他當即決定将重要之事記錄下來,最重要的自然是他尋找湊齊秋茗的魂魄後,施展的重生之術。
秋茗已經知道自己是重生之人了。
涼霄引擡睫看了眼秋茗,心情複雜。
這本冊子應該随他閉關一同帶進去才對,不可能落在外頭被秋茗撿到。
他繼續往後翻閱,在某一頁看到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
涼霄引:……
字跡與他的一般無二,若不是确定自己沒寫過這東西,他恐怕會以為自己忘了。
更何況是秋茗。
永青的名字被朱筆劃去,辛離厄的名字有些褪色,像是指尖摩挲過很多遍。
這便是秋茗入紅塵的原因嗎?
這份名單是如何出現的?秋茗執着要殺名單中人是為了什麽?
涼霄引很想此刻就坦白身份,當面問清楚,再直接帶秋茗離開這個紅塵。
但現在的問題是,他沒辦法帶秋茗離開,他自己也走不掉。
像被冥冥之中的什麽力量困鎖在此。
涼霄引連連咳嗽,越來越頻繁,這個狀态持續不了多久,他們不能待在此處了。
他嘆息一聲,微顫的手指沾上自己的血淩空畫出一道門。
提筆化靈術,說簡單也簡單,畫個花花草草倒是不難,說難也難,直接在山海幻境中畫停時間,畫出一道生門是需要以他的血為引的。
此術消耗極大,那門落好的最後一筆,他喉嚨腥甜,偏頭咳了一灘血。
攬着秋茗的腰,踏入門內。
随着碎金色的流光消失,在場的辛離厄,城門內的沈霁,還有城主府中的昭陽、周芃和蘇潭也一并消失在原地。
所有人都回了現實,回到他們入幻的地點,脖頸上的銀色山海烙印淡去。
涼霄引抱着秋茗出現在風月無邊舫時,關山月還在屋內焦急地來回踱步。
乍見涼霄引,喜不自勝:“主人,你出來了!”
偏又看見他面色煞白,血污弄髒白衣,關切道:“您受傷了!”
涼霄引将秋茗安放在床榻上,面無表情地看了關山月一眼,看起來并不兇,也不冷漠陰鸷,卻偏偏與他平時那副溫柔模樣截然不同,倒是更令人心驚膽戰。
關山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請主人懲罰。”
一旁角落裏的辛離厄還被七絕琴弦綁着,大約是被秋茗勒狠了,整個魂頹喪疲憊。
涼霄引問辛離厄:“秋茗為什麽要殺你?”
辛離厄也很納悶,“我根本不認識他,誰知道他幹嘛總盯着我不放。”
秋茗要殺辛離厄,是因為名單上有他的名字,那份名單像是蠱了秋茗。
有人在借秋茗的手殺人。
辛離厄近一百年做了什麽,涼霄引不得而知,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一百年前,他和秋茗還住在天玄霁雲峰時,辛離厄沒出現過。
問這人問不出所以然,涼霄引也并不希望秋茗殺了他。
他發現,自從殺了永青後,秋茗的狀态就奇怪很多,對于嗜殺的欲望越來越重,雖然還克制着自己,乖乖巧巧地記着師尊不讓他殺人,但本質上他是不認同這觀念的,他心底沒有原則,涼霄引是勒住他的缰繩,可若有一天這根缰繩斷裂,秋茗很容易被旁人激怒利用。
他太單純了,玩不過人心,玩不過陰謀。
涼霄引忽然覺得疲憊,他揮袖将辛離厄的魂魄收進七絕琴弦中,留着自己保管,但秋茗手腕上就空了。
他略一思忖,擡眼看向關山月。
關山月:“……”
骨琴上空空蕩蕩,秋茗手腕的發帶又纏上新的琴弦。
看着涼霄引溫柔地替秋茗纏好手腕,關山月肉疼,甚至有點妒忌,別扭嘀咕:“多年未見,主人都有道侶了。”
涼霄引手一頓。
關山月:“就是年紀有點小,還兇,還沖動……啊不是,主人你別怪我口無遮攔,我是說他……他很活潑。”
涼霄引:“……”
是挺活潑的。
關山月不知道秋茗是他徒弟,畢竟涼霄引創造關山月的時候,才一百來歲,那時候還沒遇上秋茗。
當年,涼婉被困囚仙臺時,天玄掌門造了一只與涼婉別無二致的傀,前去刺殺辛離厄。涼霄引當時還不明白,辛離厄已是強弩之末,誰都能殺死他,何必弄這麽一出,就是為了讓辛離厄死前更痛苦嗎?
後來沒想到還真是。
若不是親眼見到辛離厄死後成了鬼修,他也不确定當年的做法算不算多餘。
天玄背後一直有一個人在操控一切,他要辛離厄死,又不想讓他徹底死,讓“涼婉”親手殺他,就是為了讓他的恨意留存,不甘心輪回,于這世間成了鬼修。
而關山月,便是在“涼婉”的傀解體後,一部分材料所作。
涼霄引給了他身體,但他的靈魂依舊是自己的。
他是宛丘神裔,他死過一次,又活了過來,如今留在遺珠城中,憑着幾分與涼婉的相似,成了城主的入幕之賓,床笫嬌寵。
“說說吧,為何不回宛丘,這些年你都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先給大家跪一個_(:з」∠)_
精力有限,為保證質量,要隔日更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