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死戰
死戰
080/楚天江闊
天命終于站在他們這邊一次。
三天後,百裏承志恢複了意識。
然而,還沒等談楚晏問什麽,他卻一把抓住了談楚晏的胳膊,嘶啞着聲音開口:“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母後……”
鳳鳴鳶能出什麽事?
她手裏握有鳳家軍完全有自保的能力,而崔元慶那邊也沒有傳出任何渡江的消息,鳳鳴鳶就更不可能有危險了。
再說了,就算崔元慶想渡江對付鳳鳴鳶,肯定得先解決他們這個隐患才行,否則很容易腹背受敵。
談楚晏實在想不通鳳鳴鳶到底陷入了什麽樣的危險。
而百裏承志接下來的泣血之言,讓談楚晏久久不能回神。
千算萬算,談楚晏怎麽都沒有算到,鳳鳴鳶為了解決他們竟然和崔元慶勾結到了一起!
她引狼入室,引火上身,最終燒身自焚。
一踏入江南,崔元慶原地反悔,憑借西夷人送來的重兵,踏碎了皇宮的城門,以最殘忍的方式虐殺着鳳家軍。
而大庸淪陷以後,崔元慶并沒有選擇殺了他們,而是将他們囚禁了起來,日日羞辱折磨。
當然,攻破大庸的王都容易,但想要徹底掌握江南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殘留的鳳家軍逃至昭國,然後在明昭的帶領下和昭軍一起做最後的掙紮。
奈何,雙拳難敵四手,半年的抵抗功虧一篑,崔元慶憑借西夷王子哈裏克的支持,成功掌握了整個江南。
毫無疑問,他們接下來的目标肯定是談楚晏和封馳烈。
但談楚晏想不通,江南出了這麽大的事,百裏承志為什麽不提前寫信告訴她,甚至連暗香樓和淩寒閣也沒有傳出任何風聲,就像停擺了一樣。
談楚晏問出了這個問題。
百裏承志頹然開口:“傳了,但消息根本傳不出去,西夷的死士軍無處不在,我和明昭派出去的所有探子都被割了頭。本想通過你的勢力往外傳消息,但江南的淩寒閣出了叛徒,一夜就被崔元慶覆滅了,連同暗香樓也拉下了水。”
談楚晏對西夷的死士軍有所耳聞,這是西夷王子哈裏克培養出來的人,而哈裏克也正是因為這個殺手锏才成為了西夷王的唯一繼承人。
據可靠傳聞,哈裏克兄弟們都被死士軍做掉了,而西夷王聽聞這件事的時候不僅沒有震怒,反而誇贊了哈裏克。
西夷語晦澀難懂,但大概意思還是能懂。
大抵是誇贊哈裏克是一個合格的王位繼承人,不會被世俗的情感所牽絆。
西夷王能說出這樣的話并不稀奇,因為他也是這樣走來的,踩着血親的屍骨一步步登上那個被萬人渴望的位置。
而他甚至比哈裏克更狠,連姐妹都沒放過。
莫名其妙,談楚晏想到了自戕了楚明翰。
他為了鞏固王位,放縱大火吞沒自己的妻兒,又戕害自己最忠誠的下屬。
而當他僞善的面具被揭下來的那一瞬,他毅然決然的撞死了自己。
談楚晏曾經想過,楚明翰繼續茍活于世可不可以。
但他發現根本不存在這種可能。
因為楚明翰太在乎自己的名聲了,不然他就會像談鴻運一樣壞的人盡皆知,沒有必要苦心經營自己明君聖主的形象。
如果楚明翰選擇茍活,世人對他的評價一定會呈現出一邊倒情形,而且還會被寫進史書當中。
若是太平盛世,楚明翰倒是可以以強權壓下這件事,然後只在史書中留下正面的評價。
可時運不濟,他生逢亂世,百家犀利的筆觸怎會放過這樣的內容。
他們定會絲毫不落的寫進史書,甚至有可能誇大其詞。
為了挽救自己的名聲,楚明翰唯有自盡,這樣至少能證明他是有心之人,只是犯了大多數帝王都可能犯的錯誤而已。
最終,悠悠紅塵千百載,誰人深究君王錯。
***
離開百裏承志養病的院落,封馳烈側眸看他:“剛剛在想什麽?”
談楚晏頓了一下:“在想楚明翰。”
“想他做什麽?”封馳烈微微凝了一下眉,但很快就松開了。
“沒什麽,”談楚晏說:“只是忍不住想要恨他。”
雖然楚明翰當初做那些事有自己的理由,但談楚晏就是無法原諒他。
身為人父,他害的封馳烈輾轉颠沛,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榮耀,同時也讓封馳烈這樣一個本應恣意放縱的人成為了煞名滿身的閻羅。
不過,封馳烈自己并不在意這些。
他的聲音卷在喉嚨深處,笑了出來:“其實,我挺感激楚明翰的,如果不是他,何來現在的我。”
假如他當初沒被調轉身份,又成功從火海中逃生,楚明翰一定會對他十分縱容。
在外人看來,那是對他失去母親的補償。
可有點腦子的王侯将相都知道這是大忌。
王室中人當克己慎獨,若是嬌縱放養,那麽只會養出來一個胸無點墨的廢人,屆時不知那句話說錯就會被人構陷,輕則被貶為民,重則淩遲問斬。
楚亦恒就是最好的例子,楚明翰溺愛他,蔡李榮華也溺愛他,最終只培養出來一個滿腦子只有風花雪月的廢物。
與其成為這樣的人,封馳烈更喜歡如今的自己。
他雖被牽扯進權力争鬥的漩渦,卻不是無能為力之人,他有能力保護好自己愛的人,也有能力奮力一擊。
道理談楚晏都明白,但有些情緒是無法控制的,他用最蒼白無力的語氣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封馳烈點了點,朝他伸出手:“你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嗎?”
“什麽?”談楚晏把手搭上去。
“我曾經無欲無求,一心只想逃離權力争鬥的中心。”封馳烈牽着他往軍營的方向走:“如今我卻想去争一争,但我争這些,并不是為了那蠱惑人心的滔天權勢,而是為了你。”
談楚晏心海中的某跟弦狠狠的振動了一下:“為了我?”
“是。”封馳烈看了一眼在長空盤旋的魇,訴說自己的情衷:“不知從何時起,我想讓你千古絕塵,在史書中留下最濃重的顏色,被所有人銘記。”
人生不過須臾百年,可史歌會随着無盡的歲月一起延續。
他想要他愛的人,青史長存。
談楚晏怔怔的望着封馳烈挺拔的背脊,視線微微模糊,一滴晶瑩的淚珠從鼻尖墜落,裏面包含着他所有的愛戀。
***
江南已失,舊時的大庸只剩下荊國這方寸之地還未被侵略,難民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糧食的壓力驟增。
若是繼續按兵不動,就算崔元慶不發兵,他們最終可能會被難民吞噬。
放任這麽多人被凍死、餓死,談楚晏做不到,可主動出兵也是難上加難,他們跨不過靈江。
若是他們也有雲舟就好了。
但他們沒有。
談楚晏日夜殚精竭慮,本就虛弱的身體雪上加霜。
但是他不能倒下去,這場戰争他們也必須贏。
喝完藥,談楚晏偏頭看向了蕭玉堂,問:“江南那邊有動靜嗎?”
“暫時還沒有。”蕭玉堂搖了搖頭:“他大概是想用難民拖死我們。”
真是個老奸巨猾的狐貍,完全是拿捏住了他的軟肋。
蕭玉堂把藥碗拿起來:“公子,我們不能繼續被拖着了。我算過了,如果停止收攏難民,以我們現在擁有的糧食,省吃儉用一些,應該能保證我們成功過冬。”
“然後呢,”談楚晏緊了緊大氅,将凍的發紅的指尖在唇邊吹了吹:“看着剩下的難民去死?”
“可是……”
談楚晏擡了一下手:“沒有可是,如果關了天幽闕的城門,我們和崔元慶有什麽區別。”
蕭玉堂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最終只嘆了一口氣:“明白了,謹遵公子令。”
談楚晏往軟塌中靠了靠:“軍營中怎麽樣了。”
“一切如常。”蕭玉堂說:“将軍把願意加入軍營的難民都加了進來,單獨編成一個營訓練,靜安師太那邊帶着狼鷹騎繼續打造熱兵,目前我們已經有了十架铳炮,就算崔元慶發兵,我們也能抵抗一段時間。”
“知道了。”談楚晏揉了揉眉心:“下去吧。”
火铳、雷震子、铳炮是他們的底氣,崔元慶大概也是因為這些東西才沒有貿然出兵,打算用難民拖死他們。
可正如蕭玉堂說的一樣,他們不能繼續拖了,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怎麽辦?
接下來,他該怎麽辦?
源源不絕的難民,迫在眉睫的戰事,以及暗中背刺的叛徒。
腹背受敵的感覺叫談楚晏喘不過氣來,他将手搭在欲裂的額頭上,調整呼吸。
倘若,崔元慶哪一天坐不住了,他們能抵擋多久?
談楚晏咬了咬牙。
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只要過了嚴冬,生機就來了。
可他們的敵人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嗎?
答案很明顯,不會。
崔元慶算準了時間,在他們的糧食耗盡那一刻發起了進攻。
三艘雲舟自遠天飛來,遮天蔽日。
箭雨傾瀉而下,大地滿目瘡痍。
談楚晏站在铳炮後邊,點燃最後一顆火炮,然後看它砸在雲舟之上,激起灼目的火花。
雲舟在空中劇烈的搖晃起來,最終如折翼的鳥,歪歪斜斜的咂進了大地。
剎那間,塵土飛揚,黑色的煙沖天而起。
毀了,終于毀了!
可那又如何,他們耗盡所有的火炮最終只打下來這一艘雲舟,剩下的兩艘怎麽辦?
崔元慶太狡猾了,西夷人也太狡猾了,他們竟然在雲舟上加了精鋼做防護,讓所有的攻擊看起來都如螳臂當車一般無力。
談楚晏披着破爛的衣衫踏上了城樓。
他向下望,只見封馳烈帶着無數将士英勇的厮殺,一個又一個将士被敵軍的劍穿破胸膛,于兵戈之下長眠。
盡管不停的在死人,但沒有人退縮,每個人都拼盡全力在厮殺。
因為他們很清楚,一旦戰敗就是家破人亡,山河破碎。
他們可以不為國而戰,卻不得不為家而戰,這是他們這輩子推卸不掉的責任。
從立下誓言那一刻起,他們就甘之如饴的将這份責任抗在了肩上,哪怕戰死沙場也此生無憾。
無論如何,這一戰他們必須贏,也只能贏。
可是……他們拿什麽贏?
殘破的身軀,還是手中崩壞的刀劍。
他們贏不了。
但人總是有那麽一點固執,不到最後一刻總是不願意放棄。
這場戰事打響前,談楚晏就知道最終的結果可能如他的身體一般——直接坍塌。
可他不願意輕易放棄,還是想拼盡全力守住這最後的希望,哪怕他已經不能像曾經那樣孤勇,可以用這幅殘破的身軀為封馳烈開路,或者陪他并肩作戰。
他就是死不悔改的想要再堅持一下。
他甚至不願像縮頭烏龜一樣蹲在城樓中等着一個已定的結局,他就是要親眼見證所有的一切。
短兵相接,熱兵炸起,半邊天幕幾乎都被染紅了。
忽然,狼鷹騎的振鼓之人被一箭穿了喉,鼓聲戛然而止,就連仕氣好像都衰退了一大截。
談楚晏扭頭看了一眼天寶,問:“我的埙帶了嗎?”
天寶拿出了遞給他:“帶了的。”
這是談鴻塵送給談楚晏的第一個生辰禮,談楚晏寶貝的很。
只是,自打談鴻塵故去以後,談楚晏就沒在碰過它了,甚至直接把它交給了天寶保管。
因為他是膽小的人,見不得故人之物,一見就思緒萬千。
談楚晏指尖顫抖,接過了久未碰過的物什,腦海裏不斷回蕩談鴻塵生前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晏晏……”
那些話,有的模糊不清,有的刻骨銘心。
談楚晏将埙至于唇邊,吹奏起來。
……
……
……
都說埙聲是祈福之因,壯志之心,願此戰過後,山河無恙,燈火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