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故人
故人
這日,連錦正在懸濟堂的院子裏搗碾草藥,一個熟悉人影出現了大堂之外。
暌違數日,卻像是過了許久許久。他的臉龐愈發瘦削,顯出淩厲的輪廓,下巴上冒出了零星的胡茬。一看這段時間便是沒有一日休息好的。
那晚的尴尬早已消散殆盡,連錦有諸多疑問想要開口,小跑着迎上前去:“大人,你怎麽來了?”
裴宴安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俯過身子看她脖子上的傷口。
驀然拉近的距離令連錦猝不及防加快了心跳,男子的目光灼熱,像密不透風的網,密密地攏上來,她耳根發熱,低低地說:“不用看了,都已經好了。”
“這疤痕留得不淺,回頭我讓人送些祛疤的傷藥過來。”裴宴安看着她,極鄭重地頓了頓,“原本早該來的,只不過安陽王在獄中出了事……”
連錦不在意地搖了搖頭:“大人莫在意,我一切都好。宮中可有什麽新消息?”
“此前你提過禦藥房裏那個姓葉的內侍……”裴宴安欲言又止,“前不久,掉進麗景苑旁的池子裏淹死了。”
“這豈不是線索都斷了?”
“不過還有個好消息。”裴宴安微微笑起來,“石秉德醒了。”
連錦露出欣喜的神色:“那是好事啊,石秉德一定知道關于寇洪和劉文升的事。”
“但是……他的神智出了點狀況。”裴宴安正色道,“我想着,此前你費盡心力救下了他,不若與我一起前去看看吧。”
石秉德被裴宴安安置在一處隐秘的城郊醫館,并派有專人把守。他和連錦趕到時,醫館的大夫已經一臉焦灼地候在門外。
這大夫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兒,一見裴宴安前來,便忙不疊向他行了個禮:“裴大人。”
“石秉德現在怎麽樣了?”
大夫嘆了口氣:“他被人下了一種毒藥,在牢中這數年折磨,他的身體早已破敗不堪,五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這幾日,老夫觀察着,他的視覺和言語能力……只怕是早已喪失了。”
“也就是說,他看不見東西,也說不了話?”
靖察司的诏獄裏磋磨死囚的審訊手段,沒有人比裴宴安更清楚。見到石秉德時,裴宴安便猜到他該是受了不少非人的折磨,卻沒想到那幕後之人,竟會卑劣到這般地步。
老大夫面色沉凝,撚須慨嘆:“這幾日,老夫用了各種方式替他溫養身子,但也只是杯水車薪。方才這會子,他剛醒過來,但神智并不清醒,只怕仍是無法好好回答大人的問題。”
裴宴安會意,踏入內室已是心事重重。
此時,石秉德正身着褴褛的囚服,躺在床榻上,失了焦距的目光渙散,氣若游絲。
裴宴安緩步上前:“石秉德,我是靖察司都指揮使裴宴安,此番前來是想……”
他話未說完,石秉德一聽到“靖察司”三字,就像是遇到什麽可怕的事情,不住地搖頭,嘴裏發出“啊啊”的聲響,整個人都往床榻的裏側縮了回去。
“石秉德,你別激動,我不會傷害你……”裴宴安不由近前一步,石秉德聞及聲音的距離變近,整個人都劇烈的抖動起來。
連錦見狀,忙上前阻止:“石員外,您別激動。裴大人是好人,他是來幫您的!請您相信我們!”
石秉德的身形頓了一下,許是連錦的聲音比較柔和,令他放松了一些防範。
連錦注意到他細微的變化,繼續循循善誘:“所以……您現在能聽到我們說話是嗎?”
石秉德幽幽轉過身子,目光一掃到裴宴安,又開始劇烈地大叫起來,整個人發了瘋似的用腦袋撞向四周的欄柱。
連錦起初不解,回顧四下,發現并無異常的東西,只有裴宴安穿着靖察司的官袍,手扶環首刀在一旁站着。她轉念一想,石秉德曾在靖察司诏獄呆過一段時間,定是裴宴安身上的裝束和環首刀刺激他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她忙對裴宴安道:“大人,可能需要你回避一下,他像是對靖察司這一身衣服有應激反應。”
裴宴安蹙起了眉頭:“可他這麽瘋瘋癫癫的,萬一傷到你……”
連錦耐心解釋道:“大人,請你相信我,我是大夫,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他冷靜下來,這樣我們才能問出有用的線索。”
裴宴安心知這也是當下唯一的辦法,此前石秉德誰的話也不聽,如此卻似乎能聽懂連錦的問話。若連錦能引導他說出當年被暗害的真相,這些事背後還有哪些陰謀,還藏着哪些人,或許就會更加清晰了。
“大人,莫猶豫了。”連錦故意當着石秉德的面,推推搡搡将裴宴安送出門後,小聲道,“大人,方才我觀石秉德的樣子,他的視力和言語或許還可救。等會兒,我會試着詢問他當年的事。”
“盡力而為,莫要強求。”裴宴安鄭重其事地再三囑咐,“我就在外面守着,要是有什麽情況,你随時喊我。”
“知道了。”為了使裴宴安放松一些,連錦難得俏皮地笑了一笑。
她回到了內室,輕輕将門阖上,又關上了窗,讓房間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這樣能使石秉德與她交流時不受外界的影響。
但就在她出門的那一小會兒,石秉德早已下了床榻,背向她,直立站在房內的金絲檀木書架前。
“石員外,小心書架!”連錦想起他雙目失明,唯恐他撞上書架,急急地出聲提醒。
卻未想到,石秉德在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氣定神閑地回過身來,兩只眼睛黑白分明,清明的很。哪還有剛剛那唯唯諾諾、倉皇不已的模樣。
“石員外,你……”連錦突然意識到什麽,神色緊繃。
石秉德準确地向她邁出步子,行至她跟前,将手中捧着的那本《甘石星經》遞給她,用只有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說道:“小丫頭,你可認識一位姓顧的故人?”
手中剛接到的《甘石星經》猝然砸落在地,內頁的編注之人中,赫然寫着顧弦之的大名。
連錦驀然擡頭,眸中的溫度冷了下來,只是瞬間,袖中利箭已經抵上了石秉德的脖頸:“你究竟是什麽人?”
石秉德不答反笑:“剛剛那位裴大人,應該不知道你這小女娃功夫這般厲害吧。”
“少廢話!”連錦壓低了聲音将他逼退到牆邊。
石秉德被她用箭尖抵着有些喘不過氣,輕輕咳嗽了兩聲,無奈地笑道:“你別激動,看你的反應,八成是顧弦之的舊人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在靖察司的诏獄之中,我同他做過一段時間鄰居。”
聽到“顧弦之”的名字,連錦只愣怔了一瞬,旋即漠然道:“你既知道我身份,就不怕我殺了你?”
“你就不好奇我為何會認得你嗎?”
連錦死死盯着他。
石秉德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顧弦之死的那天,有人拿着你的畫像去找過他。那畫像畫的可真是惟妙惟肖。”
連錦感覺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攫住,眼眶頓時紅了:“你說什麽?”
石秉德低慨:“這當中的因果我不知道,但既然是你将我從诏獄裏救出來,這消息便算是我還你的人情了。”
連錦強自鎮定:“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
“信不信在你,畢竟,我是少數知道你身份的人,對你而言,确實是殺了我更安全。”石秉德滿不在乎道。
連錦放下手中袖箭後撤了一些,石秉德捂着脖子猛咳了幾聲。
連錦冷眼看他:“你分明能看能說,為何卻要裝出那又瞎又啞的樣子?”
石秉德手中的杯盞頓住,他定定看着連錦:“你探過我的脈,中毒之事并非我僞裝。我若非又瞎又啞,何以活到今日?”
連錦心想,此前替石秉德探聽脈象,他的身體損耗并不是裝的,在那等環境下,裝瞎裝啞是他唯一的活路。
正說着話,石秉德突然又捂着心口連連咳嗽了好幾聲,最後一下,愣是咳出了一口血來。
他随手抹了一下:“看來,我這身子,也等不了太久了。”
連錦見他分明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卻若無其事與她談笑風生,更覺他所圖不簡單:“你告訴我,并不是簡單的知恩圖報吧。”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石秉德的眸光冷下來,“你替我去悅來客棧取一件東西,我就将顧弦之在牢獄中所見之人身份告知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