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一覺到傍晚,頭疼較晨起時好多了。

入夜,她仰頭望月。

一時想到什麽,吩咐下去,很快,殿中這兩間屋便亮如白晝。

又比白晝更加溫馨。

暖黃的光有在宮燈裏的,點亮繁複華麗的花紋格子;有在精致的燭臺上,灑了金色展翅的鳳凰滿身光輝。

最亮的是書案旁的兩座燭山,其間每一支蠟燭都有專屬的琉璃罩子。

花樣繁多,每一個都有不同之處,細看其精致叫人驚嘆,遠觀又自成一體,賞心悅目。

星蘭笑道:“陛下給娘子的生辰禮,可算是派上用場了。”

兮月:“這匠人手藝可真厲害,如此複雜,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

又笑這設計的人,“這機關雖省了點亮的功夫,點一只便能傳着火亮了所有,卻省不了換蠟燭的功夫,光一個個擺放好,就得不少時間吧。”

星彤在一旁,邊為她擺書整筆墨,邊講着,“奴婢自小在宮中,有幸見過不少貢品,這一類的大多如此,不怕繁瑣,就怕貴人覺得不夠新奇。這已算是很好的了,蠟燭耐用,最多只需兩三日換一次,動作快些,一刻鐘便也好了。”

兮月聽着,後退幾步。

看了這麽久,依舊覺得驚豔。

“那真不錯,這又亮又好看的,也算實用。”

故意嘆口氣,“怎麽以前沒想着晚上看看書練練字呢,真是白讓它蒙塵這麽久。”

星蘭想想庫房裏堆的那些東西,陛下這兩年真是恨不得把私庫都搬過來,更別提娘子生辰這樣的大日子,光那一日就不知道擡了多少珍品進去,別說娘子,她也得看着單子才記得住。

難得玩笑,“能等到娘子用它的這一日,已是它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況且就算待在庫裏,那麽些珍寶相伴,想來也未必寂寞。”

這話一出,兮月作贊同狀,“也是也是。”

星蘭星彤俱笑起來。

……

桌案理好,兮月往前坐下,細細翻着看了幾頁,陛下潇灑淩厲的字體配上書中山水間的美景,簡直讓人愛不釋手。

看得出,為了她好臨摹,他特意省了許多連筆,盡量靠着她寫字的習慣。

一筆一畫端正寫下第一個字時,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出當時在他懷裏,被他握着手寫字的場景。

她有些思念他那麽溫暖的懷抱了。

放下筆,鎮紙鋪平壓好寫完的這一張,起身攏住厚實的披風。

推窗,望見宮門口宮燈輕輕擺動,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憂慮着:“陛下怎麽還不回來?”

星蘭提醒,“娘子,離陛下說好的時辰還有兩刻鐘呢。”

頓了下,“可要派人跑一趟?”

兮月搖頭,垂眸,“那便等等。”

本以為能立刻見到他,現在又知不能。

猝不及防,如雪般的孤寂就這般湧上心頭。

一人立在窗前等着夜歸人時,屋內愈亮,反而愈像一座孤島。

心裏笑自己:這麽些宮女太監守衛,都是擺設不成?

忽又愣住,可不嘛,詩中亦雲,“除卻巫山不是雲”,“只盼一人歸”。

有這心情的,何止她一個呢?

回到桌前,撐頭看字,卻怎麽也看不進去。

惱得生了怨。

他的字引了她的思念,便甩手而去了,一點兒不管她因此有多煎熬。

點點書冊,恨鐵不成鋼般,又惱自己怎麽這樣,任由他将她占得這樣滿,害她只能這麽想着念着,其它的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沒心思。

更惱自己連這麽幾刻都等不了。

報複般,她叫星蘭,“讓那琴師過來,到院中彈一刻鐘。”

沒有頭疼作擾,又精神正好,清醒時聽琴,別有一番滋味。

她幾乎是強迫自己耐下性子。

這人似乎格外擅長輕緩的曲子,曲中悠閑從容甚是難得。

她不由想起舊時她日日練琴的光景。

年齡長了,也經歷了不少事,此時回想,就知怪不得父親總在聽了她的琴後大發雷霆,那般折磨她。

琴音即心音,年少不知掩飾,怨恨憤懑明晃晃露出來。

如此明顯,父親怎能不罰她?

忽然很羨慕,無論是這琴師懂得掩飾,還是他心境本就如此,都是她年少時不曾有的。

她問:“陛下可有送過琴?”

星蘭讓人将單子取過來,翻到樂器一冊,回:“娘子,只一把筝,名凰鳥。”

星蘭手頓住,擡頭,低聲:“琴只當年您彈的那一把,入宮時,丞相特意讓帶進了宮。”

兮月驚訝,幾經輾轉,它竟還在。

一瞬有種沖動,想幹脆把這物什砸了毀掉。

又壓抑着沒說出口,沉默半晌,“那便放着吧,明日你們把筝取出來就是。”

這一刻,其中輾轉糾結,面對的又怎會僅僅是一把琴呢。

是有關于此,所有不堪回想卻又抹不去的時光。

年少時,她在丞相府中學琴。

父親恨不得日日貼身看管她,只是身為丞相,事務繁忙,顧及不能。

于是派專人看着不說,還挖空心思想了個法子。

一個荒唐又辱人的法子。

他傳話給府中所有人,凡見她讀書學琴有懈怠者,如實禀報,可得二兩賞錢。

于是從那時起,她在衆人眼裏,從府中千金、貴人主子,成了無需尊敬、人人可看管告狀的,一屜會行走的銀錢。

誰人不愛錢?

下人日日做雜活粗活,不都是為了每月的月錢。

二兩啊,夠小門小戶幾月吃穿不愁了。

憑空僞造不可,就暗中窺伺,誇大其詞。

漸漸變本加厲,她任何一個平常的小動作到他的耳朵裏,都能添油加醋成不勤奮不上心的鐵證。

而她大多無從辯駁。

父親總是寧信她壞,也不信她好。

更何況,有些雞零狗碎的小事,談之此事細枝末節,她總是記憶不清,更無他人目睹,談何自證清白?

一件件一樁樁壘起來,如蛆附骨,鮮血淋漓地撕開她貌似光鮮的皮,抽筋拔骨般讓她幾乎成了個木頭人。

每日練琴、用飯、睡覺。

除此之外,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任何多餘的話語。

活成了一樁石塑,一個雕像。

怎能不改呢。

一開始那半年時光,她身上幾乎沒一塊好皮。

那反複鞭笞的鑽心疼痛,就算腦子不記得,身體也記得。

自此。

她每日練琴到深夜。

是因為曾有人告她按時用飯收琴早了幾息,想來并不刻苦。

再也不向膳房點想吃的菜。

是因為有人因此告她耽于口腹之欲,疏忽琴藝。

在人前除非必要再不言語。

是因為任何不經意出口的一句話,最終都能到他耳邊,面目全非。

很久很久,除了父親吩咐不得不做的,她不敢多做任何事,不敢多言一個字。

……

兮月走到窗邊歪着坐下,心空茫茫地疼。

複雜的情感湧上來,烈火煎熬,叫嚣着要把她拉回地獄。

而她被逼着那樣下功夫練琴是為了什麽呢。

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所為之事荒謬又可笑。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日,荷花池畔,笙歌燕舞,她像樂坊裏的妓子,一曲又一曲,任人品頭論足。

她記不得多少人的手撫過她的衣衫,多少雙混濁的眼摩挲過她的面容。

背後她哭着求父親,跪下來、扒着他的腳,扔掉所有所謂貴女的姿态,乞求他,求她不要再讓她彈了。

随後被一腳踢開。

那時感受不到疼,只覺得世界一下暗了,像遲鈍卡澀的墨畫皮影,她被打斷骨頭,釘上釘子,細細的絲線穿過血肉,拎起她扮相豔麗的皮,看衆人如何作怪捧腹、醉生夢死。

她不懂,也不知是什麽支撐着她,時而琴聲婉轉,時而一字一句言笑晏晏。

那日之後,她的美名傳遍京城。

所有人都知曉了,丞相家的千金容貌傾城,舉世無雙,一手琴藝更是可與那陽春白雪、高山流水相媲美。

如此神仙人物,生來就應是皇家的人,合該入宮受皇妃之尊。

可她在屋中,聽着這些流言,瘋子一般,笑得前仰後合。

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恨不得刮花這張所謂傾城的臉,砍掉這雙彈琴的手。

而他,理所當然,覺得她就該因此對他感恩戴德。

書房裏,他居高臨下、語重心長講了那麽那麽多。

她卻覺得什麽也聽不見了。

她靜下來,似沉在潭中,污泥爛草灌滿口鼻、淹沒身體,生長蠕動,将她徹底同化。

直到再也掙不脫。

父親的嘴不動了,她被赦免暫時離開。

像個游魂,飄出書房,飄回平日裏住的小院。

迎面,星蘭捧着新衣裳,小心翼翼問她是否還要沐浴。

望她的眼神,像望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她搖搖頭。

早該死心的。

是她天真,內裏髒了,沐浴怎會有用。

她支使着軀殼,挪到床邊。

星蘭為她脫衣。

她趴下,任由星蘭給她渾身上下那些被搓紅的印子抹藥。

目光麻木,如一潭死水。

她聽到星蘭在哭,淚水滴下來。

她換了新衣,頂着新皮,恭恭敬敬去了書房,拜謝父親。

陽光依舊好,花比昨日紅。

……

思緒稍稍掙出,窗外琴聲依舊,像清泉湧出,緩緩流過山澗。

她拿出帕子,慢條斯理擦淨眼淚,沒有回頭。

語調随意,稍顯低沉,“可以了,叫他回去吧。”

起身,一步一步走回,琴聲悠悠收尾,餘音繞梁,悠遠綿長。

琴聲何錯,琴亦何辜。

不過人心。

拿起游記,輕柔珍重。

書中他的字環繞飛舞,溫暖萦繞,恍惚間一切盡染了墨香,獨現書中景。

“真是浪費了。”輕嘆一聲。

此時再看,竟覺得這內容配不上他的字。

“什麽浪費?”

是陛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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