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嗯,我都懂的……”宮禦壓抑着喑啞,“月兒,明日午時,無論何事,我都回來陪你用膳,可好?”
交頸相擁,不止她一人難受。
他的心被她牽着,一颦一笑都帶給他難過或快樂。
越想起從前,越想要她好,越為此刻的她心疼。
不止一次恨自己。
寧可春日殿中血泊裏,是自己,而不是她。
抱了好久,久到月光的影子被紗一般的雲掩得朦胧。
兮月瞳孔裏跳躍的燭光漸漸清晰,又映入他的面龐,也映入他瞳孔裏自己清淺的笑。
只是明日的幾個時辰不能相見,又不是幾日……
是啊,幾個時辰,若是幾日,怎會不帶她一起呢。
思緒紛亂,東扯西扯地安慰自己。
對他,也對自己說:“那我睡久一些,或做點兒什麽。你要記得回來,我等着你。”
宮禦認真點頭,“有事與我傳話。”
湊近,鼻尖相碰,呼吸交纏,兮月手環上他的脖子,“今日……我們早些歇息吧。”
他環着她腰的手往下,挪到大腿處,抱着她一起起身。
水聲在響,他低下來下巴擱在她肩上,頭挨着頭,欲言又止。
“嗯?”似有感應,她奇怪他的沉默。
他無奈一笑,“是丞相,翻過了年,審理差不多,行刑的事就要提上議程了。”
行刑?
是啊,還要行刑。
朝中重臣的罪行判處向來審慎耗時,此次是因陛下親自布置,證據确鑿無疑,上下一心,才如此之快。
一時竟有些不适應,這麽快,丞相就要伏誅了啊。
那年那時,她手無寸鐵,如砧板之肉。
年幼的她眼中,丞相是那麽強大,一口唾沫就可以腐蝕得她體無完膚,而她除了站在原地不動,盡數承受,別無他法。
如今,情形颠倒,乾坤扭轉。
于她,過往再沉重,也至多算得上私人恩怨。
于家于國,才是真正的罪有應得、罪不容赦。
兮月指尖蜷起來。
心頭翻湧得百味成雜,不知該說什麽,只能沉默。
恨意與茫然交錯,情緒一片一片,每一片都不同,碎得撿不起來。
“在那之前,兮晏想見你一面。”宮禦緩緩補充。
兮月只覺身體裏一瞬空空蕩蕩,一瞬又滿得要溢出來。
失力般向後靠在他身上,提提唇角,“算了吧,都有結果了,沒什麽好見的。”
宮禦緊了緊抱她的手,“那你想去見丞相嗎?”
這話一出,像一盞燈籠驟然被扔在了心底光照不到的地方,照見了原來一直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心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他……”出口,聲線抖得不成樣子。
她緩了緩,繼續,“他,說了要見我?”
宮禦搖頭。
“自入獄,他未開口說過一個字。”
兮月扯扯嘴角。像他能做出來的事。
眸中一片冰涼。
她在丞相眼中,算什麽呢。
丞相那麽聰明,之前被權勢蒙蔽了雙眼,如今事發,前因後果想必早已猜得清清楚楚。
可他硬是能一言不發。
是徹底認輸?還是真的不在乎?
還是成王敗寇,有了結果,其餘的就都不重要?
又想到什麽,垂眸,問:“那,審過嗎?”
宮禦默了默,心有些疼,替她疼。
“每日會有人問詢,他不願說,就不說罷。”
就是沒用刑。
事實如此,認不認罪,确實沒什麽影響。
她知道,他是為了她。
且這最後一程,他到底是她血脈相連的父親。
她沒有掩飾,望着他的神情無措到幾乎要哭出來,“我不知道要不要見,陛下,我不知道……”
“那就不見,”宮禦緊緊握住她的手,“我讓人押他來,你在裏面,想看的話看一眼,好不好?”
兮月心亂如麻,胡亂點點頭。
說話沒留神,不知不覺泡得有些久了。被他扶着起身時,腳下一軟,仰面就往後倒,一瞬天旋地轉。
他抱起她的動作已經足夠快了,可還是讓她嗆了兩口水,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兮月腦袋嗡嗡的,整個人都蜷起來,宮禦拍着背給她順氣。
稍緩過來,渾身濕漉漉的趴在他懷裏,張嘴不住喘息。
真有種……水将神思一下子洗清醒的感覺……
攀着他胳膊的手微顫,他趕忙把她抱上岸,拿布巾裹好。
迅速從浴池将她抱到了溫暖的裏間。
“我的錯,”将她黏在面上的發絲向後攏,“我沒扶好你。”
她打了他胳膊一巴掌,控訴地看着他。
他笑了,給她順胸口,“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兮月無語瞥了他一眼,欲說什麽,還沒發聲又是一陣咳。
“咳咳……你……算了。”
她轉過頭,手摸了下嗓子的位置,火辣辣地疼。
清了下嗓子,面無表情:“麻煩陛下給我倒杯水。”
宮禦二話沒說就去了,十分自然。
還親手喂她。
杯水入喉,難受稍稍緩解。
兮月抿唇,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他拿過杯子,俯身往她潤澤的唇上貼了一下,“你先躺着。”
轉身放下手中杯。
兮月嘟唇,沒動。
見他轉過身,伸手,“陛下,抱。”
宮禦一下眉眼柔得要化作水,也脫了鞋上來。
他低下身子,撐在她上方。
她勾上他脖子。
宮禦眸中幽邃,濃烈的情動翻湧,她望着他,緩緩閉上眼睛。
溫熱柔軟的唇,濕漉漉的舌,她的唇越張越大。
“唔……”
她一手擋在他胸前,側過頭。
他停住,目光沉沉。
她擡手遮住他的眼睛,悶聲道:“明兒還要早起。”
他側身躺下,唇厮磨着親上她的耳,“那月兒幫我。”
她呼吸一滞,側頭去看他,左手已經被他拉過去了。
結束時,他緊緊抱住她,一絲一毫的動靜都傳遞給彼此。
他低低笑起來。
她被燙到一般縮回手。
臉埋進他懷裏,羞惱道:“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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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晨起。
星蘭挂好帳子,邊服侍她穿衣邊禀報:“娘子,陛下适才派了人來,道早朝還未下,約一個多時辰以後去禦書房議事。”
兮月哼了一聲,眼中笑意濃濃,口裏卻道:“誰問他了,巴巴的派人來禀,又回不來,我管他在哪。”
況且年節期間事務堆積,午膳前能下朝都是好的,她猜都猜得到。
星蘭扶她下床,往前,一排宮女手捧托盤候着。
托盤上的物什挨個兒用個遍,最後再遞上帕子。
星蘭笑着:“若無朝事,陛下巴不得立刻回來呢。那人還未走,娘子可有什麽話要傳給陛下?”
“什麽話,”兮月嗤了一聲,把手上帕子丢給星蘭,“讓他好好上朝,好好處理政務,還能什麽話。”
星蘭笑得無奈。
八成兒昨晚陛下又有哪兒惹着娘子了。
用了早膳,兮月覺着精神尚好,照例去書桌練字。
一會兒,她放下筆。
或許因着大致知曉今日早朝所議之事,一空下來,滿腦子想的都是丞相相關之事,複雜的滋味梗在胸口,不上不下,難受極了。
深吸一口氣,心不靜,字是練不下去了,索性起身,去了軟榻坐着。
看着窗外,任由心中回憶亂撞,倒也算得上是一心一意了。
每一日,她能做的事其實都極其有限,可,能随心所欲地做些事情,已然是狀态萬分好的時候了。
窗外的風景與冬日的每一日都一樣,只是過了年節,紅都去了。
也與冬日的每一日都不一樣,陛下知道她日日待在殿中,只能看到院子裏的風光,于是總是花些心思,隔幾日就換一下裝飾。
今日,是迎春花的黃。
她想看花,他就讓人為她做了春日裏最早開的花。
自然,是通草花。
算算日子,再過幾日,她殿中就應有真的迎春插花了。
與梅花一起,可道一句春日送冬歸。
又想到昨夜,陛下的小心翼翼。
她知道,今日早朝,就會定下以丞相為首之人行刑的日子。
一個一直恨的人,即将在這個世界上消湮,那些原本濃烈的、邊界清晰的情緒都模糊在一起,亂糟糟糊在心上。
丞相不是沒有真才實學,抛卻脾氣和對她的折磨,抛卻權欲熏心,他學富五車,知識與為官的道理總是信手拈來。
長相氣質儒雅優越,人前,朝中官員無人不贊一句風度翩翩。
人後,他似乎就成了一個怪物,教導她也折磨她,她咽下扭曲的道理,靈魂日夜幹嘔。
幸虧有小娘。
是小娘的言傳身教一直支撐着她,尤其是在她不在的日子裏。
可其實,她曾經有一瞬窺見過丞相的柔軟。
所有孩子中,她與丞相的長相最為相似。
至今,她始終記得,唯一讓丞相露出和緩神情的,是面對她面容時偶爾的恍惚。
第一次時,幼時的她期待地看着他,看父親伸出手要摸她的臉,她都想要傾身湊到他手裏,可對他平日裏的懼怕讓她躊躇。
忽然,父親皺起眉頭,一下暴起,一巴掌打到她臉上,打得她臉上的笑醜陋不堪,只剩下十足的笑話。
那可以稱之為慈愛的模樣,短得像是幻覺。
她一邊為之痛恨自己的面容,一邊忍不住探究,他透過她,看的究竟是誰,能讓他露出那樣的神情。
想到這兒,兮月嗤笑一聲,更像自嘲。
那時自身難保,恨尚且來不及,探究的念頭,始終只是個念頭而已。
就像想知曉他人前人後為何差距如此之大,想知曉他為何脾氣能失控成那樣。
想知曉,他為何能貪財到不惜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