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晚上九點,津市墓地。
“你這幾天怎麽老待在墓地?”
趁着水鬼不在,無頭鬼興致勃勃地同慕白問着話。
壓床的小鬼翻了一頁新話本,大義凜然道:“給我的飯票休息幾天。”
前幾天,他的飯票子受傷後被送往醫院,神情有點不對勁。
他趴在玻璃上,看到一向冷靜的閻鶴坐在病床上,沉寂得幾乎如同一尊塑像。
慕白猜他的飯票可能是被吓到了。
他是個很懂事的小鬼,飯票子出了事,他也不能再繼續吃下去,于是很懂事地沒再去壓床。
時不時去看一眼他的飯票子就好了。
但阿生在臨走前偷偷用香火給小鬼換了一大疊新話本,角落裏也還有那戶人家燒錯的香火,這幾日慕白躺在墓地快活無比。
這些天既不愁吃,也不愁玩,就是偶爾總覺得忘記了點什麽。
小鬼偶爾沉思一會,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面前的話本內容給吸引,久而久之就不再記起了。
刺傷事件發生的第四天。
“這窗戶上怎麽挂着風鈴?”
病房裏,染着紅發的閻樟壓低聲音,朝着護士說着:“晚上叮叮當當吵到病人睡覺怎麽辦?”
護士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男人,帶着點為難低聲道:“這是閻總帶來病房,讓挂在窗臺上的。”
閻樟一愣,他轉頭望向病床上靜靜翻着書的男人,撓了撓頭道:“行吧。”
他走到病床前,坐在椅子上,拿起水果刀削蘋果,小心翼翼道:“小叔,我聽姑姑說,您明天就要出院?”
病床上的男人翻了一頁書,半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嗯了一聲。
閻樟想起自家姑姑布置給自己的任務,硬着頭皮忐忑道:“會不會出院太早了?要不晚兩天再出院?”
“您都還沒在醫院住幾天,這怎麽就急着出院?”
“在家休養得再好,也不比醫院方便啊……”
病房裏沒人說話,塵埃漂浮在半空的光線中,起起伏伏。
閻樟嘆了一口氣,直到面前人不會改變主意,他只能削着蘋果叨叨絮絮道:“那小叔你回家修養要注意一些,等把傷養好了再處理公司的事情……”
“什麽事都比不上身體重要……”
“聽護士說您這幾天越睡越早,有時不到九點就關燈睡覺了,肯定是之前操勞的事情太多……”
窗外的風鈴随風晃動碰撞了幾下,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回蕩在病房。
病床上的閻鶴擡頭,望向風鈴,沒有任何神情。
第二日晚。
別墅裏燈火通明。
小鬼又回去了。
閻鶴躺在靠椅上,穿着寬松的黑色睡衣,一手低垂在地面,微微閉着眼睛。
沒受傷前的那些日子,他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早。
之前的小鬼也總會坐在床上快活地晃着腿,好像在陪着他一起生活生活,總會窩在他懷裏同他一起睡覺。
因為每日都能吸食飽腹精神氣,小鬼越來越不像從前一樣灰撲撲。
他被他養得很好。
只是在受傷後,小鬼明明超過了睡覺的時間卻還是沒有來。
閻鶴開始整晚失眠,在病房睡覺的時間越來越早,哪怕開始晝夜颠倒,但是小鬼都沒來。
甚至像很久前的那個星期一樣,連續三天都杳無音訊。
風鈴孤零零地在晚上響起,如怨如訴。
閻鶴一個人坐在卧室,安靜地望着風鈴,想起很久以前小鬼對侄子說的話。
他永遠都不是小鬼壓的唯一一個人。
微涼的夜風驟起,晃動地面上攤開的無數淩亂怪志書籍,無數張類似于聊齋自傳的書頁碰撞發出紛飛聲音。
閻鶴靠在躺椅上,用其中的一本書蓋在臉上,薄薄的封面帶着捉妖束鬼這幾個字随風晃動。
清淺的月光從窗外灑落,風鈴依舊如訴如泣,四面八方的書頁四處浮動,書頁上記載着的怪志在如同被放出的惡獸,劇烈地浮動翻卷。
———
次日清晨。
鐘明寺的禪堂裏,弘晖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沒說話,仿佛只有風聲掠過。
弘晖存了點疑慮,看了一眼來電,又問了一遍:“閻總,怎麽了?”
電話那頭有了動靜,嗓音微啞道:“我想問,有沒有能夠接觸陰靈的東西?”
弘晖微微沉思道:“接觸陰靈的東西倒是有,像是師父之前給你的佛珠,還有衛家那只傀儡玩偶。”
“這些東西都能夠間接接觸陰靈。”
電話那頭的聲音低啞:“不要間接。”
弘晖順着電話那頭人的話沉思道:“不要間接,要直接接觸陰靈的話……”
“那便只有一個辦法,将陰靈的魂魄凝結成實體……”
說着說着,弘晖倏然停住,他像是知曉了什麽一般,語氣沉下來厲聲道:“将陰靈的魂魄凝結成實體是歪門邪道。”
“這可是要背上孽障的。”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弘晖手上撚着念珠,低聲重複道:“閻鶴。”
“這是要背上孽障的。”
極陰體質本就不同于尋常人,相當于是一腳踩在陽間一腳陰間,随時都可能會被拉入陰間。
尋常人絞殺惡鬼,背上孽障還有自身的陽氣可以抵禦,但極陰體質絞殺惡鬼,只會讓自身的陰氣越來越重。
更不用提将陰靈魂魄凝結成實體這種逆天而行的歪門邪道,尋常人做都會遭到反噬,背上孽障。
弘晖手上的佛珠越撚越慢,深吸一口氣道:“閻鶴。”
“你若是還在心裏認我這個師兄,聽師兄一句勸,不要再有這樣的荒唐念頭。”
早些年,年少時的閻鶴因為體質原因在鐘明寺修行過一段時間,五欲清淨得不似少年人。
電話那頭只在一片寂靜後應了一句道:“我知道。”
弘晖松了一口氣,他語氣緩和下來道:“你知道就好……”
沒過多久,寒暄了幾句後,這通電話便被挂斷。
弘晖坐在禪堂,他偏頭向禪堂外望去。
只見外頭的天色陰沉,大片大片烏雲聚攏,禪堂的門簾被風刮得不住晃動,碰撞在一起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
風雨欲來。
穿着僧袍的弘晖起身,将禪堂的門關好。
合不緊的門縫響起呼嘯的風聲,聽起來頗為尖銳。
弘晖一手扶着門,莫名感到有些不安與心悸。
他神色遲疑地擡眼望向陰沉的天色,聽着尖銳呼嘯的風聲,覺得大概是自己多疑了。
另一邊的酒店。
頭發亂糟糟的衛哲接到了一個電話。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下一秒便提起了精神,熱情道:“閻總好——”
電話那頭的人:“還在津市嗎?”
衛哲小雞啄米一般:“在的在的,您這是要……”
話還沒說話完,電話那頭打斷他,平靜道:“你想在風水界揚名?”
衛哲愣了愣,好半晌才撓着頭,帶着點不好意思道:“原本來津市那會是想的,當然,現在也想……”
“您找我有什麽事?”
電話那頭的人低沉道:“幫我抓一個鬼。”
衛哲傻眼了,剛想說您什麽鬼抓不到,聽到電話那頭的人繼續道:“那個小鬼不能有一點損傷。”
“一根毫毛都不能掉。”
衛哲還沒琢磨出這兩句話的用意到底是什麽,來人就告訴他了最終的來意。
他要他給那只小鬼凝結出實體。
衛哲聽到這句話時,幾乎驚駭得懷疑自己耳朵出現了問題。
從古至今不是沒有惡鬼用盡各種試圖僞裝成活人,擁有實體,也有活人因為接受不了親人好友與愛人的離世,要逆天行事。
但他從未聽過有人要給一個死了幾百年的孤魂凝結實體。
不是剛死的鬼魂,而是一個已經游蕩在世間幾百年的孤魂。
衛哲立馬神色凝重低聲道:“閻總,這是逆天而行的事……”
電話那頭的人安靜了一瞬,開出一個幾乎令衛哲倒吸一口涼氣的天價。
他嗓音淡淡道:“我知道你出生在風水世家,身上總會有點一些能逆天而行的東西。”
衛哲艱難道:“是有,可是閻總,這是逆天而行……”
話還沒有說完,電話那頭就打斷他,語氣淡淡将剛才給出的天價翻了一倍。
衛哲被錢砸得頭昏腦漲,只會艱難地喃喃道:“不行……真不行……”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又将剛才提出的天價翻了兩倍。
衛哲徹底眼花缭亂了,從牙縫裏擠出喃語道:“不……這是要背上孽障的……”
“他不是什麽惡鬼。”
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是因為提到了什麽人,忽然輕了下來。
“他只是一個壓床的小鬼。”
“從未害過人,也從未有過害人的心思。”
被錢砸蒙了的衛哲頭昏腦漲還不忘道:“即使是這樣,閻總,但您還是要背上孽障……”
他們衛家作為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風水師,同那些江湖騙子與黑心風水師自然是不同。
電話那頭隐隐約約傳來風鈴的清脆晃動聲,衛哲聽到男人似乎又撥動了幾下風鈴。
他淡聲道:“那些孽障,我自會背負。”
———
深夜。
荒涼的盤山公路一側,燃燒的燭火晃動。
一個長發長裙的女人背着包袱,蹲在地上,哭哭啼啼燒着香火。
她走一段路便蹲下來燒一沓紙錢與香火,長長的盤山公路熄滅的紙錢灰燼四處紛飛。
走過了一段路,女人又蹲在地上燒紙錢,身後跟了長長一串的小鬼狼吞虎咽地搶食着香火。
一長串的小鬼在深夜跟随着面前女人行走的場面蔚為壯觀。
慕白是同無頭小鬼一同來的。
無頭小鬼興奮地同他說最近有一處好地方天天燒香火,燒的香火還是上等的銀蠟。
慕白半信半疑:“天天燒上好的銀蠟?”
無頭小鬼信誓旦旦地晃了晃自己手裏的腦袋。
慕白心動起來,立馬放下話本,大晚上跟着無頭小鬼一同飄向最近小鬼口中的好地方。
他同無頭小鬼一起飄到荒涼的盤山公路,果真看到了一個長發長裙的女人在燒紙錢。
就是哭得有些不大好聽。
聽起來嗓子粗噶粗噶的。
大概是傷心難過哭多了。
慕白很是感慨,跟在一大串小鬼屁股後面撿香火。
長發長裙的女人走走停停,一路不知燒了多少次香火,惹得慕白跟在身後,有時候吃的速度都還趕不上女人燒的速度。
小鬼吃得意猶未盡,一路撿着香火跟着女人走。
不知過了多久,頭一次吃別人燒的香火吃得心滿意足的小鬼擡起頭,卻發現四周靜悄悄的。
小鬼有點愣。
他扭頭望去,發現身後一長串的小鬼都不見了蹤影,無頭小鬼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他身邊空蕩蕩的,身前與身後,一只鬼也沒有。
四周是茂密的偏僻叢林,就連月亮都掩蓋在雲層中,只灑下淡淡的銀輝。
叢林中不知是什麽種類的鳥,在漆黑中驟然撲騰展翅飛起,晃動起大片的樹枝。
整個荒涼的地方只剩下不遠處蹲在地上燒着紙錢的女人,燭火時不時晃動跳躍在夜裏。
小鬼有些遲疑,慢慢地飄了上去。
他飄到女人身邊,剛準備蹲下來,就看到哭哭啼啼的女人猛然掀起一頭飄逸的長發,從裙子底下掏出一沓符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他的腦袋上。
動作迅猛又熟悉。
小鬼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有些不可置信望着面前的人。
面前的衛哲甩掉長發,立馬将一張染了血的符紙貼在面前小鬼的心口,嘴裏念念有詞。
驟然間,四周狂風大作,碗口大的粗樹上捆着繩子與符紙,恰好将小鬼圍成了一個圈。
符紙瘋狂紛飛顫動,無數鳥雀在月夜扇動着翅膀驚慌失措地逃竄,月亮也徹底掩進雲層中,不見了蹤影。
狂風刮得小鬼睜不開眼睛,他勉強睜開眼睛,卻看到面前的衛哲驚慌失措地用手扇着他周邊的風,似乎在控制着他身邊的風。
這可是一根毫毛都不能掉的主。
呼嘯的狂風漸漸停息,雲層中的月亮也漸漸露了面。
慕白在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落入了一個滿是雪松香的懷抱,聽到了一聲仿佛喟嘆的低沉嗓音。
——“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