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七天時間一到,慕白就迫不及待地往別墅跑。

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小鬼去的那天,客廳的電視沒開,燈也沒亮,閻鶴坐在書房,眉眼帶了幾分沉郁。

看起來這幾天過得并不痛快的模樣。

小鬼坐在書桌上,他好幾天沒聞到面前人的陰氣,沒忍住,跳下來挂在男人的身後。

“……”

沉郁着臉的閻鶴微不可察一頓,偏頭,借着餘光望着身後的小鬼熱情地抱着他。

他冷靜地想着,不知道從哪裏鬼混回來,如今看上去倒是比從前熱情了不少。

但不可否認的是,閻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這些天積攢下的情緒似乎都因為這個動作消散了不少。

今晚的小鬼格外熱情。

幾乎無時無刻都挂在他身上,仿佛長在身上一樣。

閻鶴垂下眼睛,覺得大概是面前人冷了他一星期,興致又來了,所以格外黏人。

他想得很清楚,也很分明,但就是沒下手驅背後的小鬼。

甚至連晚上睡覺時,原本下定決心背對着小鬼睡覺,但一看到小鬼亮晶晶的眼神,閻鶴又不知不覺同以往一樣躺了下去。

往後的幾天,小鬼就像是重新起了興致,每天晚上都會乖乖地來到別墅。

不再像上個星期,一個星期都不見蹤影。

上個星期仿佛就像是他做的一場夢。

一場糟糕至極的夢。

———

落日熔金。

夕陽紫金色的晚霞蔓延在天際,仿佛暈染了濃烈的玫瑰色油彩。

直到黃昏最後一縷微光悄然沉落地平線,閻鶴都記得這傍晚的落日很好。

最近都很粘人的小鬼晃着腿坐在辦公室,乖乖等着他下班。

看着面前小鬼打了好幾個哈欠的模樣,閻鶴擡眼,有些失笑,決定将一些不着急的文件帶回去處理。

秘書杜平似乎已經習慣了最近自家老板的做法,目不斜視地跟在老板身後準備下班。

晚上七點整。

公司頂層依舊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員工同閻鶴恭敬打着招呼。

經過這些天反思的小鬼很是正經地飄在閻鶴身旁,并不挂在他身上。

他背着手,正正經經地飄在他身側。

閻鶴掩了掩唇,假裝沒看到小鬼時不時忍不住偷偷看他的模樣。

長廊的拐角,一個看上去有幾分眼熟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似乎在等着什麽人。

看到閻鶴一行人走來,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低聲下氣鞠躬道:“閻總……”

“我這次是走了程序上來的,特地來給您賠罪……”

秘書杜平皺起眉頭,快步上前,低聲對閻鶴道:“閻總,這是上次在停車場鬧事的王協公司的李總李志。”

不知道是借了哪個閻家旁親的身份走程序上來。

面前中年男人同前段時間大腹便便的模樣大庭相徑,憔悴蒼老了許多,瘦得西裝挂在身上空蕩蕩,唯唯諾諾瞧着很是卑微。

杜平一頓,繼續低聲道:“前段時間王協瀕臨破産,李志似乎欠了不少銀行的債和賭債……”

似乎是猜到面前秘書在說什麽,憔悴了不少的李志卑微得不住鞠躬低聲下氣道:“閻總,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個小人……”

“王協能不能回來,就是您一句話的事,我給您跪下了……”

閻鶴眼皮都沒擡,神色淡淡地停在原地。

杜平朝面前跪着聲淚俱下的中年男人委婉道:“李總,王協同我們的合作已經到期了。”

這句話便杜絕了所有的可能。

面前的中年男人渾身打了個顫。

杜平摁了電梯,電梯層數不斷地跳躍上升。

胡子拉碴看起來狼狽不堪的中年男人起身,看起來十分卑微又唯唯諾諾地朝着周圍人不停鞠躬喃喃說打擾了。

正當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時,中年男人就跟瘋了一樣掏出小刀猛然刺向閻鶴。

那刀刃泛着寒光,又猛又快地朝着致命處心髒捅去。

那瞬間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包括閻鶴。

直到他驟然被一股力氣用力地推到一邊,那泛着寒光的匕首刺偏,刺中了腹部。

四周頓時爆發出尖叫聲,報警聲和電話聲混雜在一起,混亂成了一鍋粥。

閻鶴猛然踉跄了幾下,才發現是小鬼抓住了他身上的天師給的佛珠,硬生生推了他一把。

佛珠是鬼魂唯一能接觸到的活物。

小鬼渾身發着抖,面色痛苦彎着腰,手掌上生出了被佛珠灼燒的恐怖傷痕。

樓上的保安很快就将持刀的人給制服,滴滴答答的血淌了一地。

四周的下屬慌亂而執意要送他去醫院,但是他所有的關注點都在小鬼身上。

閻鶴忽然發現自己看不見小鬼了

小鬼就像是被水蒸氣一樣消失在水中,他再也看不見他。

閻鶴頭一次感受到了恐懼。

他的第一反應是将手上的佛珠扯壞,佛珠跌落一地,他喘着氣,神情恐怖。

長廊的燈光明亮,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一手捂着腹部,踉跄着站在原地,一手扶在電梯層站,神情恐怖地望着半空。

血不斷動浸濕的西裝布料滲透出來,又從指縫滲透出來,滴滴答答落在光潔的地板。

閻鶴耳邊是尖銳的雜音,他喘着氣望着明晃晃的長廊,在無數奔攢的人臉中不斷找着小鬼的身影。

但是他看不見。

一點都看不見。

以往讓他厭惡無比的陰陽眼此時此刻卻像是了卻他的心願,半點邪祟也沒讓他看見。

四周嘈雜尖銳的聲音仿佛潮水一般猛然後退,閻鶴站在原地,仿佛站在了一個陌生至極的世界。

直到世界旋轉凝聚成一個黑點,徹底将他眼前的光亮覆滅。

———

閻家私人醫院。

“聽說是老婆和孩子都走了,又欠下了高利貸,得斷手的那種……”

“高利貸又怎麽樣,那也不能幹出這種事……”

病房外,一向性情溫柔的閻舒憤懑,發了狠道:“查清楚,到底是哪個閻家人讓他走程序上去的……”

身旁的丈夫低聲安撫道:“好好,馬上查,你消消氣,小鶴還在病房裏呢。”

閻舒抹了一把眼淚,走進了病房。

病房內,閻鶴穿着病服,極為英挺的面容蒼白,微微垂着眼,手上輸着液。

閻舒又抹了抹眼淚慶幸道:“謝天謝地……還好沒有什麽事……”

“還好躲了過去。”

她眼眶發紅喃喃道:“弘白大師算得對,他說你二十八歲會有個大劫……”

“我聽杜平他們說,如果沒躲過去,那把刀子就正正朝着你心髒刺進去……”

“還好躲了多去,大劫也過去了……以後都平平安安的……”

閻鶴并不說話,只是垂着眼睛,看不出任何神情。

他要去找天師。

他還能感知陰氣的存在,這證明他還沒有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普通人。

他不可能會看不到小鬼。

但哪怕是這樣想了千百遍,閻鶴心裏還是控制不住地自虐一般地重複想着——萬一呢?

他确實沒有完完全全變成一個普通人。

但是萬一小鬼沒能扛得住佛珠的灼傷,灰飛煙滅了呢?

他那樣的弱,尋常惡鬼都要在佛珠的灼燒中痛苦哀嚎。

他那樣弱的一個小鬼,萬一扛不住呢?

他該怎麽去找他?

他又該怎麽才能找到他?

自虐一般的想法如同燒紅的火炭,灼燒着喉嚨,竟然人生出痛不欲生的陣痛。

閻鶴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想着,卻在偏頭時看到窗外的小鬼擔憂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跟着他來到了醫院,趴在窗戶望着他。

閻鶴愣住,長久地望着窗外,望到窗外的小鬼都有些愣怔,下意識也偏頭去看身後,以為他在看什麽東西。

可是他身後什麽都沒有。

閻鶴看到小鬼的手上被佛珠燙出了一道烙印,看起來很疼的樣子。

分明連餓肚子都會鬧得挂在他身上嘀嘀咕咕的小鬼,如今手掌上印着一道灼燒烙印,卻還擔憂地望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救護車一起來的。

病房裏漸漸安靜下來,閻舒望着病床上的人長久地望着窗外,遲疑地問道:“小鶴,怎麽了?”

面前人如今這個狀态,倒有點讓她心驚。

仿佛身體沒事,但是精神卻如同緊繃到了極點的一根弦,随時随地都能驟然斷裂。

閻鶴望着小鬼的眼睛,然後轉頭低聲說沒事,然後再擡頭的時候,發現窗外的小鬼又不見了。

閻舒望着病床上沉默注視着窗外的男人,擔憂道:“小鶴,你是不是還在擔心……”

閻鶴收回視線,垂眸聲音沙啞道:“我沒事。”

“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閻舒目光依舊擔憂:“好,那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麽事一定要跟堂姐說……”

閻鶴沙啞低低道:“好。”

閻舒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病房門,病房外頭是披着外套匆匆忙忙趕過來的閻樟。

閻樟緊張壓低聲音道:“我小叔他怎麽樣了?”

閻舒眼眶紅紅,扶着他的手臂輕聲道:“沒事,刀子捅偏了,傷到了腹部。”

“就是看起來精神很不好,從醒來就沒怎麽說話,一直望向窗外。”

“剛才說累了,想休息一會。”

閻樟喃喃道:“看來好像挺嚴重……”

他小叔在他眼裏一直無堅不摧,他幾乎沒見過他小叔精神很不好的樣子。

閻舒拍了拍他的手臂,輕聲道:“先回去吧,明天再來,今天就讓你小叔好好休息休息。”

閻樟巴巴地點了點頭。

晚上十點,津市郊外墓地。

慕白老老實實蹲在地上,身邊的水鬼給他用水沖着手上被佛珠灼燒出來的烙印。

水鬼一邊沖一邊氣急敗壞道:“你能耐了——”

“你一個小鬼去幹擾活人的生死?”

“不要命了?”

水鬼從來都沒有那麽生氣過,一向面癱的臉看起來都猙獰了不少。

小鬼不敢說話。

水鬼罵他的模樣像極了當初他娘說,他會給京裏人吃得骨頭都不剩的那個模樣。

那會他還敢在他娘面前吃着桂花糕,含糊說着讓他娘別擔心,他給他娘掙個诰命回來。

可現在慕白在水鬼面前話也不敢說一句,老老實實伸手沖着手掌上燙傷的烙印。

水鬼硬邦邦道:“換只手。”

小鬼老老實實換了一只手。

水鬼看到兩只手都有烙印,更加氣了:“你為什麽要上去?”

“要是他身上沒那佛珠,你是不是還想着替他擋那一刀?”

小鬼委屈極了,吸着鼻子,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上去了……”

大概是怕他的新目标真的會死,身體的反應比意識的反應要快得多。

幾乎是不假思索就伸出手去拽那佛珠,将人硬生生給拉偏了一個位置。

水鬼氣極了,但又不敢罵面前人,只能道:“活人的命數自然有定數,你一個小鬼摻和什麽?”

“生怕黑白無常找不上門來?”

小鬼吸着鼻子不敢說話,鼻頭紅紅的,看起來可憐極了。

他低聲道:“我不救他,他可能就死了。”

水鬼瞪着眼睛罵罵咧咧:“死了就死了,死了再做鬼不行嗎?”

小鬼縮了一下脖子,小聲道:“不行的。”

“他怕鬼。”

水鬼獰笑:“那就直接讓他下地獄好了。”

直接下地獄,也不怕遇見其他的鬼。

慕白:“……”

水鬼咬牙切齒想着那鳥人絕對是話本裏的狐貍精或者禍國妖妃。

才将小鬼迷得神魂颠倒,簡直是被昏了頭。

迷到了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

小鬼瞧着面前水鬼猙獰的模樣,他努力轉移話題,裝作沒事人一樣甩了甩手,鎮定催促道:“你趕緊去收拾東西吧。”

“過會就要走了。”

“我這沒什麽大問題。”

水鬼心不甘情不願地去收拾行李,小鬼陪着他一起收拾行李。

其實也沒什麽東西可以收拾,零零散散都是一些破玩意。

子夜時分,陰氣最濃重的時候,水鬼背着包袱,潛入附近的河流,同小鬼揮了揮手。

小鬼也同他使勁地揮着手,看着水鬼慢慢地潛入水底,池塘蕩起層層漣漪,很快又恢複平靜。

小鬼望着那池塘出神好一會,才慢慢飄走。

像他們這樣的小鬼,不僅要躲着黑白無常,每日為了一口香火奔波勞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一個頭。

飄着飄着,小鬼打算去看一眼自己救下的飯票。

他飄了好一會,才飄到前不久去的醫院。

醫院的玻璃很大,慕白順利地溜了進去。

單人病房亮着一盞昏暗的小夜燈。

病床上的男人似乎在沉睡,閉着眼睛,手背上還有留置針的針頭。

小鬼爬上床,一如往常地蓋着被子,同身旁人枕在一個枕頭上。

他睜着眼,鼻尖動了動,沒聞到男人在熟睡時散發的精神氣。

小鬼低頭,隔着一層被子,他沒看到傷口被包紮的腹部。

但當時他看到閻鶴流了好多血,身旁人都驚呼着讓男人去醫院,但男人卻跟魔怔了一樣,四處找着什麽。

小鬼歪了歪腦袋,他鑽進被子裏,想看當時被紮出一個大窟窿的腹部。

閻鶴穿着病服,他什麽都沒能看見。

小鬼只能貼着熟悉的陰氣,打了個哈欠,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窗外的月光柔和,單人病房靜谧得仿佛只剩下呼吸聲。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仿佛在沉睡的男人睜開眼,靜靜地望着身旁的小鬼。

大概是因為頭一次外面睡覺,不是在熟悉的卧室,小鬼蜷縮在枕頭到了另一邊,攤着手掌,看起來很乖。

閻鶴低頭長久地凝視着小鬼手掌上的傷。

他的手生得很好,秀玉一般,指節修長,骨節分明,只可惜手掌留下來一圈可怖的印子。

那被佛珠灼傷出來的烙印顆顆分明,串成一圈,每一顆都刺目得讓人眼睛生疼。

閻鶴低垂着眼,他伸手想輕輕碰一碰那處被灼燒的傷痕,卻還是如從前一樣,他的手從面前人的手掌傳了過去。

觸碰到了空氣。

過了很久,他伸出一只手,輕輕的握住面前人透明的手,緩緩收攏手指交合,想象着如果能握住面前人的手,會是一種什麽感覺。

只是他同面前人陰陽兩隔,他什麽都摸不到。

月光寂寥,一個模糊又瘋狂的想法如同滋生的藤蔓,悄無聲息地攀上心頭。

閻鶴喉嚨動了動,将失控的妄念壓了下來,只隔着虛空慢慢伸出指尖,臨摹着面前沉睡少年的面容。

他少年時曾寄宿在鐘明寺,念過經書,食過齋飯,修過心性。

主持曾誇贊過他五欲清淨,是修行的好苗子。

但再通天的神仙,都剝離不了七情六欲。

在小鬼沒來的第三天,伴随着混響的風鈴。那些模糊而瘋狂的妄念徹底失控在靜谧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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