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卧室的床大得出奇。

一人一鬼在大床上在床頭和床尾兩兩對峙。

裹着被子的小鬼火急火燎想往床下跑。

盡管他從未娶親,但也并非什麽都不知道。

大戶人家的子弟大多在十四、十五歲就有通房丫鬟伺候睡覺。

他是家中年紀最小的孩子,平日又頗得寵愛,常常溫書習字到深夜,家中人體恤,從未在他面前提起過這一事。

但學堂中裏總有早早就有了通房丫鬟的公子哥與少爺,其中不乏與他關系交好的公子哥,捏着他的脖子笑吟吟拿這事同他起哄。

他那時總是繃着臉對那群拿他逗趣的公子哥說:“莫與我說這樣的話。”

那群公子哥總說将通房丫鬟擡成妾室便是天大的負責,但在他的心裏,八擡大轎,明媒正娶,一生一世一雙人才是真正的負責。

可如今面前男人說要伺候他睡覺。

慕白死了幾百年都沒想過自己要對一個比自己還高的男人八擡大轎、明媒正娶、一生一世一雙人!

慕家的祖宗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氣得棺材板都要掀開,從裏頭蹦出來将他斥責一番。

小鬼火急火燎要跑下床,卻被人拎着領子給拎了回來。

小鬼一扭頭,看着男人沖他溫聲道:“跑什麽?”

閻鶴悠悠道:“先前天師可說,大人日日都坐在床上晃着腿等着我入睡。”

小鬼耳根子有點紅,憋着一口氣道:“你那天師怎麽什麽都同你說——”

閻鶴沉思了道:“大概我是給的錢比較多吧。”

小鬼:“……”

閻鶴将小鬼拎回了大床中央,撩開柔軟的被子,蓋在小鬼身上。

衛哲貼的血符裏頭加的血是他的血,小鬼魂魄凝結初期得要他的陰氣溫養,以此來穩固魂魄。

倘若離他離得遠了,小鬼的魂魄可能會出些問題。

被子裏的小鬼也不知道在做什麽,一個勁地朝着床邊蛄蛹着奮力挪動。

閻鶴只是側身伸手去關了燈,一扭頭就看到大床邊緣隆起了一個小山丘。

床邊的小鬼已經使勁蛄蛹到了床邊,兩眼發光地窩在了床邊,仿佛找到了什麽好地方。

閻鶴:“……”

他道:“去那邊做什麽。”

“過來。”

小鬼裹着被子,專心致志地盯着天花板,強裝鎮定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閻鶴:“沒人跟大人說過,大人睡覺是什麽樣子嗎?”

慕白警惕道:“我娘說我小時候睡覺可乖了。”

“不吵也不鬧,醒了就自己玩。”

因為太過聽話,他娘那時候還懷疑自己生了個癡兒,畢竟他們家就沒出現過那麽聽話的孩子。

閻鶴擡眼望他,平靜道:“天師說大人睡覺的時候搶我被子,時常從床頭滾到床尾。”

何止是搶他被子,簡直是快要騎他腦袋上,有時候半夜醒來,總能看見沒有實體的小鬼手腳亂放,呼呼大睡。

小鬼:“……”

天師天師,又是天師。

這天師睡在他們床底嗎?怎麽知道什麽事都得那麽清楚?

睡人家還搶人家被子,小鬼這會耳朵真的紅了一截。

他憋了一會,企圖據理力争道:“他又不同我們睡覺,怎麽可能什麽事都知道得那麽清楚?”

“定是看你錢多,哄騙你罷了。”

小鬼堅信他睡覺同他娘說的一樣,根本就不可能會從床頭滾到床尾。

閻鶴一邊将床邊鼓起的被子給拉回來,一邊道:“是嗎?”

裹得像粽子一樣的小鬼被緩緩拉到了大床中央,他滿腦子都是面前人要伺候他睡覺,想着自己要對不起慕家的列祖列宗了。

但閻鶴只是将他放在大床中央,又抱了一床被子隔在兩人中間,他半跪在床上,嗓音低沉道:“手伸一下。”

裹成粽子一樣的小鬼有些猶豫了好一會,才伸出手。

面前人虎口纏繞着一圈紅線,低垂着眉眼,将紅線慢慢系在小鬼的手腕上。

紅線是他問衛哲要的,能夠将他身上的陰氣牽引過去,穩固小鬼的魂魄。

閻鶴安靜地系着紅線,忽然慢慢道:“前些日子,在鐘明寺,我祈福得了一只香囊。”

慕白一愣。

他望着面前人,垂着眼,将紅線系在他的手腕,嗓音很輕道:“鐘明寺的大師說那香囊與我有緣。”

“後來那香囊裏的玩偶果真與我有緣,生了靈智,如同人參娃娃一樣會跑會動,平日裏也貪玩得很。”

“我日日都将它帶在身上,你猜它最後怎麽了?”

慕白下意識蜷縮起指尖。

沒人比他更知道那玩偶最後去了哪。

面前人将紅繩系上最後一個結,平靜地輕聲道:“最後它不再來了。”

“興許是厭煩了,又興許是膩味了,按照那貪玩的性子,跑去了別家也不一定。”

“倘若我不去尋,大概一輩子都再也尋不到。”

紅線如同流水一般纏繞在雪白的被子,一頭在慕白手腕上,中間隔了一層被子,另一頭在對面男人的手腕上。

小鬼将頭埋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小半的臉,小聲道:“興許成了人也不一定。”

閻鶴望着他:“是嗎?”

小鬼沒看他,含糊道:“大概是的吧……”

閻鶴笑了笑,他側身,将亮着的床頭燈關掉:“睡吧。”

卧室驟然漆黑下來,只剩下敞開的窗戶裏透出的朦胧月光。

慕白愣了很久,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猶豫了一下,翻了個身,正對着閻鶴。

他們中間隔了一層被子,對面的男人如同往常一樣雙手放在腹前,閉着雙眼,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的唇色比平常淡了些。

那是一副極好的面容,稱得上是朗目疏眉,神儀明秀,性情又沉穩冷靜,放在他那個朝代,大概也是個擲果盈車的天之驕子。

就是比他這個古代人還要封建死板。

小鬼發愁地嘆了口氣。

他哪裏敢同面前人說他就是之前的那個傀儡娃娃。

按照面前人的封建死板,指不定讓他負責完清白,又讓他給他當娃娃。

倘若真是這樣,他這不是剛給人做完丈夫,又要給人做兒子嗎?

小鬼想着想着,實在是忍不住,他睜着眼,偷偷用食指輕輕地拉了一下手腕上的紅繩。

沒想到閉着眼仿佛已經睡着的男人卻睜開了眼,微微偏頭,同他望着,嗓音帶着點啞道:“怎麽了?”

小鬼也沒想到面前人醒得那麽快,他愣了愣,好一會才小聲憋出一句話:“你…是不是把傀儡娃娃當兒子了?”

閻鶴:“……”

他沉默,看着小鬼窩在被子裏,小心翼翼道:“真當兒子啦?”

看着面前人沉默不說話,小鬼幹巴巴道:“哈哈,沒事,當兒子也挺好的……”

閻鶴擡眼淡淡道:“嗯,挺好的。”

“指不定他還會讀書,長大以後還能賺錢給我養老。”

小鬼莫名覺得這話有點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一樣。

但他想了好一會,也沒想到自己到底在哪裏聽過這番話,只能煞有其事點點頭道:“有道理……”

看來真不能說。

小鬼巴巴地縮進了被子裏,只露出腦袋上兩個發旋。

他睜着眼,将柔軟的被子拉到鼻尖上,發現有股很好聞的味道。

跟前不久暈倒前他聞到的味道一樣。

只不過被子裏的清香暖融融的,聞起來更讓人放松。

慕白本以為自己會睡不着,會睜着眼到天明,但沒想到沒過多久,他緊繃的身體就漸漸放松下來,眼皮子也開始打架。

但大床是熟悉的,卧室是熟悉的,人也是熟悉的。

過于熟悉的環境讓小鬼戒備心降到了最低,很快就腦袋一點一點磕在了枕頭上。

半夜一點。

信誓旦旦說着自己睡覺乖得很的小鬼一腳踹開被子,迷迷糊糊地往着中間隔着的被子上爬。

枕邊人悄無聲息地散發着精神氣,如同解了封的美酒,散發出誘人的醇厚香味。

睡夢中的慕白只當還跟從前一樣,半夢半醒間熟練地鑽進身旁人被子裏,心滿意足地吸食着精神氣,呼呼大睡。

直到清晨四點,慕白才迷迷糊糊醒來,記着自己要趕在黎明天地陰氣消散前回墓地。

他打着哈欠慢吞吞地睜開眼,結果一擡頭就對上了一雙平靜無波的黑眸,還有兩人幾乎都要碰到的鼻尖。

小鬼:“……”

他打哈欠的動作僵在了一半,紮着蝴蝶結的繃帶跟花蝴蝶一樣嗖地一下停了下來。

兩兩對視,慕白忽然生出點不太好的預感。

他僵硬地把目光往下移,發現自己整個人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了閻鶴身邊窩着。

昨晚在大床中央放的用來隔離的被子,如今已經不知道誰被一腳踹下了床,歪歪扭扭躺在地毯上。

可他如今已經不是鬼魂,而是實體。

面前人已經将他趴在他身上吸食了精神氣的過程都看清楚了。

不僅如此,他還搶了面前人的被子,甚至好像快要騎到面前人腦袋上一樣,睡覺的時候使勁扒拉着人不放。

小鬼:“……”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絕望而小聲道:“對不起……”

閻鶴習以為常:“嗯,左手擡一下。”

小鬼立馬擡起自己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将左手舉在半空中。

閻鶴稍稍調整了一下已經麻了大半晚的肩膀,緩了一下,擡眼道:“可以了。”

“放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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