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徹死

第29章 徹死

又一載,春日。

早朝散了朝,玄裏回至玉霖殿。

他從轎辇上跳下來,被裴儀扶住,便順勢将下巴擱在裴儀臂彎,苦着臉道:“我好餓啊,哥哥。”

裴儀垂着眸,溫聲道:“殿中早膳已備好。”

“定然又有牛乳。”玄裏癟癟嘴,“那東西又腥又怪,我才不要喝。”

裴儀不語,又見他懶洋洋地不願動,便将他抱将起來,帶着他往府內走。

“裴儀哥哥,好哥哥。”玄裏軟軟開口,語氣宛若撒嬌,輕扯了扯他衣袖,“你去同杳杳姐姐講一講,将牛乳換成甜腐乳,行不行?”

裴儀将唇繃成一線,并未回答。

二人一路走至池邊,玄裏總也未得回應,便因此生了氣,掙紮起來,從裴儀懷中跳下。

裴儀順從地彎下身,将他放到地面。

玄裏氣哼哼地揚了揚下颔:“你不願說,我自己去說便是了!”

言畢轉身,便要往前走。

怎料下一瞬,遭身後人攥住了手。

他尚未回神,頃刻間,裴儀腰側長劍已然出鞘,一手帶着他旋身繞後,一手卻向前刺去,直抵上了一人的咽喉。

玄裏自他懷中擡手,望見了一張陌生的、幹瘦的臉。

“誰?!”

眉眼驟然一凜,玄裏倒也顧不上自己是何姿勢,脫口問道。

周遭太子侍衛立即回神,跟着圍攏過來,一人喝到:“大膽刺客,竟擅闖宮闱!”

那人遭劍鋒指着命門,下意識擡雙手告降,張了張口,發出嘶啞嗓音:

“殿、殿下饒命!”

玄裏被那嗓音刺了一下耳,蹙了蹙眉,這才注意到此人根本未攜帶任何兵器,僅在手中捏着一只……一只水囊?

望了一眼裴儀,玄裏踟蹰須臾,擡手,示意一應侍衛連同裴儀放下手中劍。

“說吧。”玄裏盯着那人,“為何來此?”

那人見玄裏不欲殺他,雙腿一軟,撲通跪下。

“殿下!”他嘶聲開口,語氣陡轉哀戚,“殿下明鑒吶!賤民屬實、屬實是被逼無奈啊!”

說着,竟是涕泗交縱地大哭起來。

玄裏微怔,眨了眨眼,片刻後他放緩聲調,語氣柔和些許:“你有何故,不必急,細細說與我聽。”

“殿下竟不知麽?”那人哽咽道,“自天瀾逢大旱,京都已斷水一月了!都城上下,早已渴死上千人,城中滴水難求,故而賤民才鬥膽來宮中盜水啊!”

他最後一字落下,玄裏雙瞳劇震。

每一字都能聽清,連成句子,卻讓人難以置信。

“你……”他險些沒站穩,往後踉跄半步,“你說什麽?”

“是大旱!殿下!是大旱!”那人悲戚地答,“天要亡我天瀾啊!”

玄裏睜大雙眼,似是倍感荒謬:“不、不可能。”

“倘若你所言為真。”玄裏上前一步,“那麽為何早朝之時,衆臣皆瞞而不報?”

“并非瞞而不報。”

忽有一人之聲自幾人身後落下,國師不知何時出現在此,神色肅穆。

“此事在初現端倪時,即上歲冬末,便早已有人報過,只是殿下彼時尚未入朝聽政,并未得知。而今避而不議,則是因着陛下尚未找到破解之法。”

“殿下。”國師道,“今日臣來找您,便是想告訴您,臣已知曉如何破局。”

玄裏一滞,眉心微松,便要開口詢問,卻在這時,國師欺身一禮,道:“在此之前,請殿下屏退下人。”

在場侍衛皆是一愣,聞言便識趣地一禮,帶着那男子一齊躬身退下。

衆人方去,裴儀亦是一禮,接着便要離去,卻聽得國師開口道:“你留下,柏束。”

裴儀腳步倏滞。

剎那間,玄裏面色煞白,卻又被他強行按下。

他扯着唇笑了下,故作自然地道:“國師哥哥有何事?不妨……”

怎料下一瞬,國師猝然擡手,掌心靈流如水束湧出,一霎鎖住裴儀脖頸,猛力扯着他落入其手中。

裴儀重重咳嗆一聲,玄裏面色大變,脫口道:“你做甚麽!”

“殿下不是已猜到了麽?”國師面無表情,“臣方才那句柏束,已是真相。”

玄裏急得跳了一下,便急匆匆要往國師這側沖,卻遭一層結界堵住,無法靠近半分。

裴儀面露忍痛之色,嗆了數下,蹙眉道:“柏束,是誰?”

國師睨他一眼,卻并不答,松了手,容他跌落在地,自己只望着玄裏,緩聲道:“殿下,您适才不是要問破解之法麽,臣這便告訴你。”

玄裏狂跳之舉遽然停下,他面色愈白,定定望向國師。

“天象之言,言國中有舊孽未除,故而才有此大旱之劫。”

“即是指,破局法門,唯有四字,只消四字,那便是……”國師眸光浮動,雙眸一眯,露出詭怪笑意,“殺了柏束。”

“不……”玄裏張了張唇,搖首,益加瘋狂地撞向結界,“不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殺他!”玄裏額角撞出血色,“你放開他!放開他!”

“沒用的。”國師勾起唇,“即便臣不殺他,他亦不會茍活。”

“殿下。”國師歪了歪頭,“你猜,若是他記憶恢複,是會愛你,還是會恨你?”

此句落下,玄裏脫了力,整個人摔跪在地,他滿面絕望,終有淚自眼尾淌下:“不要……”

國師笑起來,他指尖流光竄動,一手摁住裴儀發頂,裴儀霎時一顫,雙眼泛白,豆大汗珠滾落而下,失聲悶哼。

玄裏徹底呆住。

他好似忘了眨眼,忘了呼吸,忘了自己……還活着。

仿佛過了一瞬,又仿佛過了一生,裴儀——柏束再次睜眼,眸中已轉猩紅。

他那雙眸眸尾有血淚滑下,割裂了那張俊美的臉。

“玄裏。”

他喚他,卻仿佛是擠着咽喉,從齒間發聲,痛至極處,恨入骨髓,卻又獰笑出聲。

“你、該、死。”

玄裏心跳瞬斷。

結界不知何時被撤去,再一眨眼,柏束拾起長劍,一步一步,朝着玄裏走來。

玄裏仰頭,他傾身,那血淚滴落在玄裏額角,長劍抵上玄裏胸膛,盡數刺入。

一瞬那胸膛之上血流如注,而就在此刻。

那劍忽而寸寸碎裂,國師指尖結印,停在半空,森然開口:“來人,柏聞族柏束欺瞞太子,刺殺太子,速速拿下,押入昭獄!”

玄裏張了張口,像是想要阻止,然而劇痛襲來,他言語不能,整個人緩慢向後倒去。

就此昏迷,墜入無盡黑暗之中。

*

黑暗之中。

有微風響動。

柏束疲憊地睜開眼,卻在下一瞬,望見滿街青青柳色。

行人如潮,喧嚣聲如汩汩流水,垂髫稚子嬉笑奔跑而過,華鬓老人拄杖緩行,而自己,則高高坐在一男子肩頭。

這裏是……?

他這樣想着,便這樣問了,于是很快,身下男人笑起來,溫聲道:“傻束兒,這裏是你的故鄉啊。”

“你忘了麽?”

故鄉……?

可他的故鄉,早就亡逝了啊。

他茫然四顧,霎時間笑聲淡去,哭嚎之聲四下湧動,滾燙猩紅的血跡濺上眼睫,他的親生父親橫躺在他眼前,死狀可怖模糊。

記憶恍如飛絮,縷縷掠走,一絲一片,盡數消散。

太子玄裏的笑臉出現在他眼前,低聲道:“忘了吧,裴儀哥哥。”

忘了?

不。

他為何要忘?

這樣的痛,這樣的恨,像是刀刃一筆一筆刻在他魂魄裏,一吐一息,皆是生不如死,他該如何忘?他怎能忘?

除非。

除非他死。

是了,只要他死,只要他死。

金眸之中猩紅愈深,柏束自噩夢之中睜眼,他扯動鎖鏈,瘋狂撞向牆壁。

悶響一聲,又一聲,震肺腑,裂七竅,他額頭滲血,似是瘋了。

有人被驚醒,在獄門之外睜開眼,罔顧傷勢,惶急大吼:“停下來!快停下來!”

柏束舉止狠狠一頓。

他側首,擡眸,對上玄裏視線,緩緩眯起眼。

“殿下。”他啞聲開口,“你還沒死?”

見玄裏怔然不答,他勾起唇,毫無情緒地一笑:“那麽,殿下來此守着,是怕我死了麽?”

“殿下……”鎖鏈嘩啦響動,他轉過身去,輕聲追問,“天瀾将亡,命數所致,你為何不殺了我?”

玄裏紅着眼眶,吶吶開口:“我舍不得……”

“舍不得,哈哈哈……”柏束打斷他,笑得肩膀顫抖起來,“既然舍不得,太子殿下,要麽你在此,就在我眼前,自戕給我看,好不好?”

“自戕,懂麽……”他聲如鬼魅,已是癫狂,渾無神智,唯有恨意洶湧,“你若死了,我便活着……如何?”

這些話語裹挾着尖針,紮入心髒,帶來滅頂痛意。

痛意好似催命符,叫嚣着在耳側響徹,一聲一聲,宛如巨物碾過骨骼,到了最後,骨骼碎散,漿髓流出,再也沒了痛,只有無邊即将解脫的快.感。

玄裏咬住唇,拼命壓着淚意,彎着眸笑着,胡亂點了點頭:“好,好。”

“只要你不死。”玄裏笑着道,“只要你活着,就好了,就好了……”

言畢他雙手顫抖,從袖中捏出一柄匕首,擡手就要捅入自己胸膛。

而下一瞬。

咚的一聲悶響落下,叫他動作剎停。

接着,他再次擡頭。

眼前之人自牆邊滑落,額頭血成股,猩紅的,粘稠的,一大灘一大灘,無聲砸落在地。

那猩紅灼痛了他的眼。

他聽見自己胸膛之中傳來一聲震耳哀鳴,身體不受控制,生生撞開那木門,于劇痛之中,往牢房內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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