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 誰也沒有要多聊一句的意思。
随着最後一道酒釀圓子端上桌,衆人就此落座。
孫六和鐘大柱坐在餐桌上最遠的對角,各自吃着菜。
鮮蝦蹄子燴沒一會就被光了盤, 宋昭昭吃得滿嘴流油, 連聲誇贊韓師傅手藝好。
韓師傅給她夾了一筷子藕片, 嘴上說着“光吃肉不行,要多吃菜。”可實際上笑容滿面, 樂得不行。
小食肆裏吃飯, 向來是熱鬧的。尤其是衆人都在的時候,基本上咽下嘴裏的菜,便馬上去接話了。
第一次加入其中的孫六端坐着筆直, 是不是附和一兩句, 禮貌卻也不過分疏遠。
只是今日鐘菱有些食不知味, 連衆人一上來就開始瓜分鮮蝦豬蹄燴的時候, 都沒伸出筷子, 若不是鐘大柱給她夾了兩筷子的河蝦,她怕是一口也吃不上。
她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孫六好像并不認識鐘大柱的樣子, 完全沒有那種多年戰友重逢後的喜悅和感動。
倒是有幾分鐘大柱當初接她回家時的平淡。
可孫六的身份赤北軍身份, 是在官府登記過的。祁珩說過,他給宋昭昭的那一筆錢, 是從他自己的撫恤金裏拿出來的。
可是鐘大柱知道宋昭昭父親,他沒理由不認識孫六才對啊……
鐘菱咬着筷子出神,不由地嘆了口氣。
坐在她旁邊的鐘大柱擰着眉頭側目看了過來,他放下筷子, 屈指輕叩了兩下桌子, 強行将鐘菱喚回了神。
“好好吃飯。”
說罷便是又夾了兩筷子炒雞到鐘菱碗裏。
他們這邊的動靜惹得孫六擡起目光,卻也只是朝他們這裏瞥了一眼。
小食肆的飯桌壓根就沒規矩, 誰吃完了誰就先去忙自己的事情。
韓師傅急着去後廚研發新菜,三兩口吃完就走了。
就是像鐘菱自己說的那樣,她一開始制定的菜譜沒什麽特別大的競争力,菜品也多家常,吸引得了尋常食客,卻不似攬月樓那樣,能入得了上層人士的眼。
所幸小食肆開業還不久,客流群體和整體風格還沒有定型。但整體修改菜譜的重大任務就落在師從禦廚的韓師傅身上。
鐘大柱端着空碗走後,孫六起身幫着宋昭昭和鐘菱收拾碗筷。之後只是叮囑了宋昭昭幾句,和鐘菱道謝後,便也前去客棧尋找落腳地了。
鐘菱雖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只要鐘大柱不想說,她絕對問不出什麽來。
不如先去鑽研菜譜,明天找機會問問祁珩。
鐘菱也帶着宋昭昭鑽進了廚房,她們和韓師傅一人分占半個廚房,忙得熱火朝天。
沒有人注意到,鐘大柱去了哪裏。
——
在鐘菱和宋昭昭一邊閑聊一邊收拾碗筷的時候,鐘大柱推開了小食肆的後門。
夜色深沉,天邊的那一輪月亮被雲團遮掩,只隐約可見一團淺淡的朦胧。
沒有月色照拂,靜寂無人的小巷裏,堆滿了各家院落裏探出頭的枝葉投下的大團輪廓。
這門對門的距離,每天都在走,就是看不見,也能安穩的到家。
只是鐘大柱剛邁出門檻,便頓住了腳步。他的目光陡然冷厲,朝着小巷的一頭看去。
那時用血淚刻在骨肉裏的警覺,在黑暗中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的一瞬間,他身上的一寸肌肉便快過腦子反應,已經繃了起來。他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獅子,瞬間就變了氣場。
有一陣風呼嘯過小巷,枝葉簌簌作響,攪碎了地上的大團陰影,也吹散了些遮掩在月亮之上的雲。
從雲團中掙紮出來的月光傾散一地,溫和了枝葉的輪廓。
也落在了小巷那頭,那個瘦高身影上。
剛剛和顏悅色和鐘菱告別的孫六,提着一把劍,站在巷子中央。
他像一杆槍一樣,瘦高挺拔地立在那裏,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細長。他雙目中散着森然冷意。風從他肩頭擦身而過,掀起一陣翻湧的殺氣。
風聲漸停,月光再次被禁锢。
小巷那頭重歸黑暗,什麽也看不見了。
鐘大柱盯着那片黑暗,輕嘆了一聲,邁出了腳步。
他的步子很穩,雖然行走在黑暗中,卻依舊準确地站在了孫六的對面。
風悄然地繞過了二人,周圍的空氣仿佛塌陷一般的死寂。
孫六啞着嗓子打破了安靜:“你究竟是什麽人?”
鐘大柱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裏,偶爾有一縷淺淡月光落在他的眼眸中,光暗流轉,好似沒有悲喜一般。
鐘大柱的沉默惹怒了孫六,他攥着劍的手背青筋橫起,指節繃得發白。
“我入伍五年,見過中軍的每一個将士,卻從未聽聞有叫鐘大柱的。”孫六咬牙,滿腔怒意從字節間洩出,可見是隐忍到了極致:“你為什麽會認識昭昭的父親,你帶走她又有什麽企圖!”
“我沒有什麽企圖,也确實是中軍帳中出來的。”鐘大柱的語氣平緩,目光僵直地落在孫六的身上。
他緊緊抿着嘴唇,良久才緩緩開口道:“我是誰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對她們沒有惡意。”
這平淡的态度,成了點燃孫六一身火氣的火星子。
孫六一直就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能忍到此時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唰地拔出手中的劍。
“我見你身子不便,本想和你好生談談,是你不知好歹,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劍身泛着冷光,攜着尖銳的破空聲,朝着鐘大柱刺了過來。
鐘大柱晃身躲過,他皺着眉,看向孫六的目光複雜了許多。
赤北軍的将士極其注重個人身體素質,各個都是擅長近身打鬥。
孫六進赤北軍時,年紀尚小,因此基本功打得非常牢靠。哪怕已經過去多年,只要握着劍,那一招一式,依舊标準。
他的攻勢極猛,衣袖翻飛之間,劍光淩厲,攜着冷光,在夜色中劃出道道殘影。
面對着招招逼人的劍光,鐘大柱依舊沒有要還手的意思,只是翻身躲避。
孫六的劍勢,他很熟悉,只是聽着聲響,便可知劍鋒的走向,勉強也能應付得下。
只是他終究是年歲漸長,又帶着一身傷病,拖着半邊殘疾的身子,閃躲的動作有些力不從心,漸緩了下去。
孫六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面對鐘大柱的閃躲,他越發兇狠地撲上前,劍影閃爍,把鐘大柱朝着牆根逼去。
感受到這越發淩厲的劍氣,鐘大柱皺着眉,猛地擡起眼來。
他微微側身躲過朝着肩頭刺來的劍,目光一擰,迸發出光亮,便也不再閃躲,而是迎着那淩厲的破空聲,用他僅有的那條手臂,一掌拍在了孫六握劍的手腕上。
啪——
掌心拍打在皮肉上的脆響聲回蕩在小巷中。孫六的手腕在那一瞬間,扭曲出一個及其詭異的不正常弧度。
孫六還沒反應過來,手腕上炸裂開一陣刺痛,疼得他幾乎瞬間就拿不穩劍柄,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劍脫手,跌落在地上。
手腕上的疼痛還在沿着筋絡蔓延而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半邊手臂麻木到失去了知覺,軟塌塌地垂蕩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他有些驚恐地看向鐘大柱。因為疼痛,不得已微屈着脊背。
月光清冷冷落在鐘大柱的眉骨之上,透過他的胡須和多年酗酒而産生的浮腫,勾勒出臉頰的弧線來。
鐘大柱被盯着不自在,避開孫六的目光,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或許許久未酣暢淋漓的舞劍了,又或許是這疼痛的刺激,那已經過去多年的模糊記憶之中,突然有一個畫面,變得無比清晰了起來。
記憶裏,他也是這般仰望着那個人。
而那個人也是這樣嘆了口氣,唯一不同的是,那個人是帶着笑意的。
那是孫六成為右路軍斥候的第二年,赤北軍骁勇善戰,私下切磋也不少。鐘遠山和紀川澤更是帶頭,只要沒事就找人切磋。
而那時的孫六年紀小,卻格外地靈活,是赤北軍裏出了名的難纏。
這自然也就被鐘遠山和紀川澤盯上了。
和孫六交手的是紀川澤,這位年紀輕輕卻蓄滿胡子的副将擅長用的武器是長棍,卻還是借了鐘遠山的劍,來和他切磋了一場。
孫六已經不記得具體場面了,只記得他們倆人都酣暢淋漓,頗有些殺紅眼的架勢。劍影交織。雙方都帶上了些殺氣。
即使最擅長的武器,但孫六也越來越難招架住紀川澤的攻勢,就在他咬着牙,極其艱難勉強擋下那一劍,被震得胸腔都發麻時。
在一衆士兵的驚呼聲中,鐘遠山出手了。他身姿矯健,眼眸閃着皎潔光亮,赤手空拳地便沖了上來。
剛剛的一掌,便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只不過挨下了那一掌的,不是孫六,而是紀川澤。
紀川澤手中的劍跌落在地,眼中一往無前的戰意也随之褪去。
鐘遠山抱着手臂,繃着一張俊朗的臉,有些不悅地沉聲朝着紀川澤開口道:“你違紀了。”
“是。”紀川澤應下,朝着鐘遠山一拱手,朗聲道“不該在切磋中對自家兄弟下狠手,末将知錯。這就去領罰。”
赤北軍內紀律嚴明,即使是将領犯錯也沒什麽特權。
鐘遠山沒再理會他,只是接過了自己的配劍。跨步到了孫六面前。
彼時的孫六尚還在長個,他呆呆地仰頭看向這個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年輕将軍。
月光落在将軍的眉骨之上,勾勒出他挺拔俊朗的五官。
他嘆了口氣,問道:“沒事吧。”
“沒事吧。”
見孫六目光呆愣,鐘大柱擰着眉頭發問。
眼前的畫面和記憶裏漸漸重疊。
在這一瞬間,孫六甚至感覺不到手腕的疼痛了。因為激動,渾身發麻,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他抿着嘴唇,熱意泛上眼眶,喉間一陣發緊。淚意翻湧,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
中軍帳中沒有鐘大柱,只有鐘遠山……
任誰看見這獨臂落魄的男人,都不會想到那個氣宇軒昂,喜歡昂着下巴,永遠挺直脊背,驕傲卻讓人感到親切的少年将軍。
孫六在吃飯時曾經懷疑過的。但中軍帳中,唯一能和鐘大柱的形象挨點邊的,其實只有紀川澤。
紀川澤雖和鐘遠山一般年紀,在鐘遠山把自己捯饬的整潔俊朗的時候,紀川澤卻留着絡腮胡,一頓吃六個饅頭,強健的肌肉透過衣裳都能看見弧度。
只是那一次切磋,害得紀川澤挨了頓鞭子。孫六心裏過意不去,倒和紀川澤多打了幾次交道,他對紀副将更加熟悉些。
但是也就只有那麽幾次,因為……很快就打仗了。
孫六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氣宇軒昂的将軍,也沒再見過那個爽朗好戰的副将了。
眼淚滴落在石板路上,孫六屈膝跪下,仰頭看着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空蕩着半邊衣袖的男人。
他再也沒法從這個雙目無神,略顯浮腫的男人身上,找到一點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模樣了。
孫六只覺得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艱難地皺着臉,朝着鐘大柱喊道。
“将軍。”
低啞的聲音在空氣中蕩開一絲漣漪,然後逐漸消散在黑夜中。
鐘大柱狠狠地別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平緩卻胸腔劇烈起伏着。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見這個稱呼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對一切都感到麻木了,就是再見到故人也不會有觸動。
但是,心裏依舊沉了一沉,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随着血液,在全身蔓延開來。
鐘大柱盯着遠處小食肆的暖色燈光,輕聲道:“不要叫我将軍了……我已經不是将軍了。”
周身沉默了一會,孫六單手捂着臉,脊背彎曲了下去,額頭頂着膝蓋,嗚咽地哭出聲來。
他的哭聲,是克制隐忍的。
細碎地從手掌間流瀉而出,很快就被風輕輕吹散了。
他們倆,都需要一些時間,來面對這場重逢。
來面對這重逢帶來的,不可避免的一些沉重回憶。
鐘大柱極有耐心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孫六脊背微顫,雖已過而立之年卻哭得像個稚童一般。
仿佛還是那個剛剛成為斥候的小少年。
他們在彼此身上,懷念着過去。
過了良久,孫六才擡起頭來,哽咽着問道:“将……大人。那小鐘姑娘她……”
孫六不敢提他的妻女,因為那天,他就站在城樓下,看着敵軍将那稚童和婦人殺害。
他年紀小,在之後的厮殺裏被兄長們護在了身下,只是昏迷,沒有受什麽大傷。之後也是被百姓直接在樊城救起來的。
是他在一衆屍體裏,把鐘将軍的妻女認出來的。
也是他,親手将那個潑辣愛笑的夫人和聰慧嬌軟的小女兒埋葬在一起的。
他比誰都清楚鐘将軍的妻女不可能存活于世。
聽着鐘菱一聲聲“爹”,喊得親切自然。他便完全沒有往鐘大柱身上想,也沒有多去打量他的五官。
不然也不會莽撞的提着劍就來堵人了。
“她啊……”提起鐘菱,鐘大柱面上的線條松動了一些,略有些懷念地開口道:“她其實是川澤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