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白杉躺在床上,耳邊是病房內時鐘有節奏的震動聲。室內沒拉窗簾,他睜開眼看向時鐘,晚上十一點。他習慣性擡手去摸脖頸,那裏空空如也。這是他住院的第十天,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肋骨和左膝蓋需要靜養。

他住在這的這段時間,白天高達和王叔楊姨會來照顧他,晚上等他睡下後,駱陽榮在病房外守着。十天裏,他一次也沒有見過祁訣,他無數次回想那天最後的對話,閉上眼便是祁訣轉身離開的場景,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傷了祁先生的心,可他想找祁先生解釋,卻連他的人都見不到。他只能在原地等待,不知期限也不知結果。

時鐘的滴答聲在夜晚被無限放大,他坐起身,輕微的動作帶動胸前肋骨,後背一瞬間就疼出了冷汗,他撐着床的外沿,摩挲着下床,扶着牆一點點蹭到單人病房的衣櫃邊。他抿着唇打開櫃門,在衣櫃最裏面的角落找到了他藏在這的外套,是祁先生那天留在這的外套。

細膩柔軟的面料像霧氣一樣纏上少年的手,少年不自覺攥緊了一只袖子,又趕忙松開,伸手去撫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皺。

月亮懸停在窗外,亮堂堂地照進來,室內隐秘的一切全部暴露在月光下。少年忽然像是被燙了似得松開手,忙不疊地将外套塞回衣櫃。他轉身一步步走到窗邊,月光落在他臉上,他伸出手,“嘩”,将窗簾拉緊,一絲縫隙也不留。

室內光線暗下來,白杉睜着眼适應這黑暗,他靠着窗站了會兒。閉上眼仔細傾聽,只有時鐘的滴答聲,守在外面的駱陽榮并沒有被他驚擾。他松了口氣,扶着牆一步步走回去,手指抵上櫃門時他沒有猶豫,近乎迫切地拉開櫃門,将外套抱在懷中。

躺回床上,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更為明晰,他将臉埋進外套中,世界都安靜下來。

*

祁訣到醫院時頭還有些暈,他上輩子酒量就不大好,重生後這具身體不适宜飲酒,飲酒更少,酒量也就更差,但沒想到只是一口酒,威力竟如此之大。

他看見駱陽榮守在病房前,便低聲問道:“怎麽守在外邊?白杉睡了嗎?”

“小少爺似乎不喜歡別人睡覺時守在他旁邊,前幾晚我守在裏面時他一直沒怎麽睡。”祁訣上次離開時怕白杉這邊再出意外,便将駱陽榮特調過來值夜班守着白杉。

“一直沒睡?是身體痛嗎?醫生不是給他開了止痛藥嗎?”祁訣按了按太陽穴,酒精讓他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晃起來了。

“您自己問問小少爺吧,剛剛裏面還有動靜,現在應該還沒睡着。”駱陽榮看出白杉是心裏有事才會睡不着,但解鈴還須系鈴人,他也不便多言。

祁訣推門而入,病房內很暗,窗簾拉得不留一絲縫隙。這其實有些古怪,他和白杉的習慣,睡前都是要留着半扇窗簾不拉讓光透進來。

他走到床前,看着床上的人陷在被褥中,皺着眉頭睡得很不安穩,先前臉上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肉都瘦沒了。他伸手想要撫平少年眉心,卻突然注意到少年懷中好像抱着什麽東西,只露出一個角,看着有些眼熟。他伸手輕扯,熟悉的布料展現在眼前,俨然是他的外套。

祁訣站在原地,只一瞬,心便軟了。

“別走!”少年忽然低呼一聲,驚得祁訣卸了力道,松了手,扯出的半截外套落下去,遮住了少年的半張臉,“祁先生?”

祁訣垂眼,正對上一雙迷蒙的杏眼,“我是在做夢嗎?”少年伸手攥住了他風衣的下擺。

“不是夢。”祁訣說:“抱歉,把你吵醒了。”

他沒忍住伸手摸了摸少年柔軟的額發,溫聲道:“繼續睡吧。”

“我不睡。”少年擡手握住了他即将收回的手,“睡醒你是不是就走了?”

“我不走。”少年還抱着他的手,祁訣只好擡腳将身後的凳子勾到病床旁,而後坐下,“今晚我在這陪着你。”

今晚的少年很不一樣,更黏人也更誠實,祁訣看着他一臉依戀地望向自己,心軟得像水,“你為什麽抱着我的外套?”

“因為很吵。”少年說得很慢,手握住祁訣的手不放,“你聽。”

祁訣側耳傾聽,病房中很安靜,偶爾能聽見醫院走廊中有人經過的聲音。“是有一些聲音,但算不上很吵,你聽見什麽聲音了?”

“時鐘的聲音。噠噠噠噠,很吵。”白杉躺在病床上,拽着祁訣的手放在耳邊,“聞到你的味道就不覺得吵。”

“時鐘的聲音?”祁訣看向病房中的時鐘,一股涼意自背後升起,原本在酒精的作用下混沌一片的大腦也清醒了片刻。他站起身,顧不上少年挽留他的手,疾步走到時鐘前,拿起來放到耳邊,沒有聲音。

他轉身看向少年,“白杉,這是電子鐘。”

“電子鐘沒有聲音。”

少年掙紮着要起身,不小心碰到傷口,倒吸了一口涼氣,“好痛。”

“你沒事吧?”祁訣扔下時鐘,上前扶住他,“哪裏痛?”

少年卻沒有回答,像雕像般愣在原地,他擡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立刻痛得弓起背,祁訣被他反常的舉動吓到,從後面抓住了他的雙手,近乎将少年整個人擁在懷中,“你在做什麽?!”祁訣問他,又急又氣。

“我以為我在做夢。”白杉看向還躺在自己懷裏的外套,掙紮着想從祁訣懷裏出去,“對不起,祁先生,我——”

“夠了。”祁訣眼看着他又要縮回僞裝的殼裏,“不要對我說對不起,你繼續假裝自己在做夢吧。”

“可是,做夢怎麽能假裝呢。”白杉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腕,“您放開我吧,我不會傷害自己了。”

“我不放。”祁訣将下巴搭在少年肩膀上,說話時的熱氣都撲在少年臉頰側面。

“您,喝酒了嗎?”白杉隐約聞到祁訣呼出的酒氣,他偏過頭,想再确認一下,卻撞上了祁訣的側臉,世界好像停滞了一瞬,一片紛亂中,少年下意識道:“對不起。”

“不許說對不起。”

“好,我不說。”現在白杉是确信祁訣喝醉了,他松了口氣,想趕緊把外套藏起來,等明天祁先生問起來就說他喝醉了記錯了。

誰料,下一瞬,祁訣開口道:“你為什麽抱着我的外套?”

“因為……因為……”白杉絞勁腦汁想編個理由出來,身後祁訣放開了手,轉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撒謊的話,就是壞孩子。”

“壞孩子會怎樣呢?”白杉不自覺順着他的話頭去問。

祁訣不答話,灰色的眼眸靜靜地望着白杉,大概是因為喝醉的緣故,他的目光很潮濕,落在少年身上像下了一場無聲的雨,密密匝匝地落下來,淋了少年滿身,一切的僞裝都在雨中化為烏有。

白杉沒辦法再撒謊了,他突然明白祁訣和他一樣難過,他想和他和好。“這幾天,我總是聽見很多聲音,抱着您的外套的時候,耳邊才沒有那麽吵。”白杉澀聲道:“我晚上睡不着,白天也休息不好,我很害怕。”

“你怕什麽?”

“我怕我傷了您的心,我怕您不要我了。”

“你确實傷了我的心。”祁訣回道,帶着他清醒狀态下絕不會有的坦誠,“不過我不會抛棄你,這不僅因為我向你承諾過這個,而是因為——”祁訣頓了頓,眯着眼思索,一個陌生的詞彙在嘴邊轉了轉,被他替換成了一個程度稍緩的詞彙,“因為全世界我和你最親近。”

這是實話,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親近的關系。他是他的半身,他懂得他的全部。

白杉微微張大了嘴,顯然那句全世界最親近對他來說有很大的沖擊,祁訣卻沒給他冷靜的時間,盡管酒醉,他依然還是能夠抓住少年話中的重點,“你說你聽見很多聲音?都是些什麽聲音。”

“大多數時候就是時鐘的滴答聲,有時候會聽見有人議論的聲音。”白杉老實回答。

“議論什麽?”

“也沒有什麽?”少年垂眼避開祁訣的眼神,下一瞬又被祁訣捏着下巴半強迫着擡起頭與之對視。

“必須告訴我。”祁訣的表情很認真。

白杉發現祁先生酒醉後不像平時溫柔有禮,反而變得坦率霸道,有些孩子氣,不順着他想的來就不行。頂着男人這般認真探究的眼神,白杉還真拒絕不了,他想着反正祁先生明天酒醒就會忘,索性開了口,清了清嗓子,故作輕松道:“其實也沒什麽,一會兒聽見有人說我把爸爸媽媽都克死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們說我不識好歹,有人來收養我竟然還拒絕,還有人說——唔。”

少年忽然被捂住了嘴,他看着男人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他們說的全是假的。”祁訣說,臉上的表情格外認真,好似他也承受過這些惡意,他抵着少年的額頭,一字一頓,“你別信他們,信我。”

世上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嗎?白杉不知道。

此刻他們心髒同頻,他陷在祁先生的眼中。“我信您。”祁先生的眼睛像是漩渦,而少年正身處漩渦中心。

“你很好。再沒有人能經歷過你所承受的一切還能健康長大。”祁訣撫着少年的後腦勺,“我敢保證你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大人。”

“我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大人?”

“當然。”

“你現在還覺得吵嗎?”

“您抱着我,我好像聽不見別的聲音。”

“很安靜?”

“很安靜。”很安靜,少年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是一場疾風暴雨。

“那我們睡覺吧。”

“嗯。嗯?”

不顧少年震驚的眼神,祁訣已經自顧自脫下外衣爬上了床,還不忘把少年懷裏的外套掏出來放到床邊的凳子上,“今晚你不用抱外套,抱我。”

“祁先生?”

“好吵。”少年又被捂住了嘴,男人輕輕攬着他,“好困,我們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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