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二十一章/直拒
茶室內。
陳仲秋接過盛知樾遞過的茶杯,連聲誇贊一飲而盡,卻不料被熱茶燙個正着。
盛知樾顧不上閑聊,立刻遞上冷水。好容易緩過來,陳仲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這碗摸着涼,還挺燙。”
盛知樾緊了緊手道:“是我忘記提醒您……”
“從沒用過這麽小的碗喝茶,讓你見笑了。”陳仲秋躬了躬身。
“沒有,我也不常喝,一般喝咖啡比較多,”盛知樾搓了搓膝蓋上的手,莫名也跟着躬了一躬,躬完又覺得有些奇怪,“要不我換套大點的茶具?”
“不用不用!”陳仲秋連連擺手,“我就喝不慣你們這些講究的東西,壓根喝不出好賴,不用費那個勁!”
盛知樾點了點頭,似乎想到什麽,目露疑惑:“您平時不喝茶?”
陳仲秋想了想,謹慎道:“也喝,但都是在保溫杯裏随便泡點,幹完活直接噸噸噸。”
盛知樾狀似随意道:“夕照泡得一手好茶,我還以為她是跟您學的。”
陳仲秋一愣,随後咳了一聲:“哦對,是跟我學的,這孩子學什麽都快,打小就伶俐,我就那麽那麽……”
他一邊說一邊比比劃劃,雙目明亮,臉上全然是老父親的欣慰狀。
盛知樾聽着聽着也漸漸有了笑意。
他喝了口茶,認真聽着陳仲秋的吹噓,時不時問個一兩句,沒多久就把陳夕照的成長經歷摸了個大概。
陳仲秋口中的陳夕照熱情開朗,機靈好動,是個有主見又很努力的孩子。這和盛知樾的印象有些出入,他眼裏的陳夕照的确開朗又努力,或許也很熱情,但不是對他,至于機靈好動,恕他沒看出來,相反,他偶爾會覺得陳夕照還有一些……說不上的憨傻。
她給他的感覺,有時候像一柄開刃的利劍,鋒利無比,有時候又像從千年古墓裏挖出的廢鐵,鈍得厲害。正因如此,他才屢次忍不住好奇,他想知道若是剝開那一層渾濁的銅鏽,裏頭的劍身究竟是锃亮如新,還是……一團絮泥。
“……哎知樾?你說是不是?”陳仲秋突然提升的音量喚回盛知樾的神思。
“嗯,嗯?”他眨了眨眼。
陳仲秋盯着盛知樾看了一會兒,眼裏的期待一點點熄滅:“我剛才說的那些……你是不是都沒聽清?”
盛知樾徹底回神:“對不起爸,我,我想到我的手機還在客廳,如果他們提前送達我可能會錯過電話……”
陳仲秋舔舔唇:“噢噢,噢對,那趕緊的,你去拿吧!”
“那我先去了。”盛知樾急于起身,剛轉身又想到什麽回頭,“對了爸,我記得您好像有事跟我說?剛才忘了問。”
陳仲秋立刻擺手:“沒有沒有,你去吧,我沒什麽事!”
他埋着頭沒有看他。
等關門聲響起,陳仲秋突然擡手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一臉羞臊:“哎呦這張破嘴,吹什麽不好非得吹牛!”扇過尚覺得不得勁,又對着空氣一頓張牙舞爪。
“爸,吃飯……”
陳夕照推門而入,晃眼對上金雞獨立的陳仲秋,眼角不自覺抽了抽。
半個小時後。
紅酒白酒洋酒各種酒類的空瓶倒了一片,菜品卻沒有動多少。
相鄰而坐的陳仲秋和謝策勾肩搭背,雙頰都頂着一片酡紅,手裏指天指地嘴裏含糊不清。
“……來伯父!為我們的重逢再幹一杯!”謝策舉杯。
“幹一杯。”陳仲秋也舉杯。
杯盞相碰,一飲而盡。
“來,為天下太平再幹一杯!”
“幹一杯……”
“為今年的好收成再幹一杯!”
“幹,幹一杯……”
兩人愈發快速,一杯接着一杯。
對面,盛知樾端着飲料欲言又止,陳夕照則捏着眉心緩解即将爆裂的青筋。
“為您對夕照師妹的辛勤養育再幹一杯!”
“對對對!這個得幹一杯!”
謝策晃了晃空掉的酒瓶,丢棄在桌,掃了一圈沒看見新的,踉踉跄跄起身,“伯父稍等,我再去……再去拿一瓶。”
陳夕照出聲制止:“夠了謝策,你們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
“我沒醉……”
“我也沒醉……”
兩人大着舌頭狡辯。
陳夕照不想和兩個醉鬼争辯,轉頭戳了戳盛知樾的胳膊肘。
他分明沒喝酒,卻看起來有了些許醉意,襯衫袖子挽至肘下,領口的扣子也較平時多開了一顆,棉麻的深青色家居襯衫略顯褶皺,長眸半阖,看着反應都慢了不少。
“嗯?”但眼神還是清澈的,只是多了些許深邃。
由于兩人坐得很近,陳夕照略微怔愣,第一次認真打量起盛知樾的臉。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是介于玄與青之間的,仿佛日出前天地交接的那一抹暗,平靜溫和,又覆着一層竊藍。五官棱角分明,每一處都很精致,只是平日總是因為不茍言笑,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的清冷,但此刻,這張臉上卻罩着一層薄紅,看起來暖和得多。
陳夕照忍不住放輕了聲音:“沒事,你明天出差早點上去休息,我叫人送我爸回去。”
盛知樾盯着她的眉眼,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來,我打電話給……”
話未說完,一道渾厚的聲音如平地驚雷——
“我不回去!我還沒喝夠……不,不回去!”
陳仲秋拂開謝策猛然起身。
謝策被他撂了個實在,竟順勢趴在桌面不省人事。
陳仲秋拱了拱鼻子,看着陳夕照眨眼紅了眼眶。陳夕照有點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陳仲秋那雙泡泡眼裏就湧出兩行老淚,抱住酒瓶嚎啕大哭:“夕照啊!我的夕照啊!爸爸養你不容易啊……這些年,你知道爸爸吃了多少苦嗎?一個單身漢,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大學……嗚嗚嗚……一個訴苦的人也沒有,爸爸啊,為了供你上補習班,褲頭破了都能翻過來再穿兩年啊!”
陳夕照立刻起身:“爸?爸您醒醒,您醉糊塗了。”
陳仲秋抓着她的手又是一聲長嘆:“啊!夕照啊!爸爸的頭發白了,腿壞了,再也不能像你小時候那樣騎車送你上學了……”
“啊,車啊車!嗚嗚……市東頭的你老李叔啊,說有一輛不要的破三輪要送給我,可憐我,我沒要……”他打了個嗝兒,繼續道,“我有女兒有女婿能要他的施舍嗎?啊?夕照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他聲音洪亮又離得極近,陳夕照被他吵得腦仁疼,但還是耐下心安撫:“爸,你先放開我,我去給你煮點醒酒湯……”
陳仲秋蠻不配合:“我不!放了你就跟姓盛的那臭小子跑了!嗚嗚,我辛辛苦苦養了二十多年的寶貝蛋,嗷嗚一口就被狼崽子叼走了,一根毛不剩啊……爸爸心裏苦啊……夕照!我的夕照啊~”
他絮絮叨叨,又回過頭說起剛才的三輪車一事,嘴裏翻來覆去嚎着“車車車”。
陳夕照起初還想讓他清醒,過了一會兒終于回過味,隐隐察覺到他話裏的暗示。
“爸,我給您買輛車吧,您別哭了。”
話音剛落,陳仲秋的嚎啕戛然而止。
他随手擦了把眼睛,問道:“你說真的?”
陳夕照點點頭:“真的,您有看好的車型随時告訴……”
陳仲秋迫不及待:“福特猛禽f150,是輛皮卡,能開還能拉,我覺得行。”
陳夕照有點懷疑:“您這是……就等我這句話吧?”
“哪兒能啊,我都看好久了一直舍不得下手,這不你正好問上,爸爸沒要貴吧?”他連醉意都沒了。
“……多,多貴?”她沒什麽底氣。
“也不多,六十。”
“總不能是六十兩?”
“什麽六十輛?爸爸是那種獅子大開口的人嗎?就要一輛,找熟人58萬能拿下!”
陳夕照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逐漸面露為難。
她正沉默,盛知樾突然出聲:“爸,我買給您。”
陳仲秋眼神一亮:“當真?”
陳夕照同時拒絕:“不行。”
“為什麽?”
“我給您買還說得過去,他買的算怎麽回事?這不合适。”
“他是我女婿,你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你的怎麽不合适?”
“爸。”陳夕照現在有些後悔沒有告訴他實情,“是,我們是夫妻,可就算如此,您也不該覺得花他的錢理所當然啊?”
“我,我沒覺得理所當然……我那是,”陳仲秋支支吾吾,“我那不是跟人誇下海口了嗎我……哎!”
他嘆了口氣,還是如實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陳夕照聽罷凝噎良久,竟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盛知樾打破沉默:“爸,我晚點要去趕航班,司機很快就到,要不我先送您回去吧?”
陳仲秋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又聽他對陳夕照道:“夕照,可以拜托你幫我把行李拿下來嗎?”
“行李?哪個?”
“就早上你幫我收的那個,在床頭。”
“哦,好。”
陳夕照成功讀取他的假戲需求,一口應下,正好借此終結買車的話題,也好回頭再和陳仲秋解釋。
她進入盛知樾的房間,輕易找到床頭的小行李箱帶下來。
重新回到客廳,盛知樾和陳仲秋都已經穿戴整齊。盛知樾自然接過她手裏的拉杆:“我走了,這幾天好好玩。”
陳仲秋也找到背包:“夕照啊,爸爸也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啊。”他沒再提車的事,但眼神有些閃躲。
陳夕照以為剛才的話說重了,上前一步:“爸,車的事咱們之後再商量,我這幾天也一起看看。”
陳仲秋連忙退了一步:“不,不用,爸剛才是喝醉了腦子不清醒,這事你當我沒說,總之不用你操心,爸有錢,爸自己買!”
他邊說邊往外走,一副想要趕緊離開的樣子。
陳夕照略顯不解,餘光掃過身側的盛知樾,發現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她抻眉詢問。
盛知樾咳了一聲收回視線:“走了。”
關門聲很快響起。
但屋裏并沒有恢複寂靜。
“哈——”
本在桌上昏睡的謝策打了個哈欠,慢悠悠起身,雙目清明哪兒還有一絲酒意。
陳夕照走了過來:“你沒喝醉?”
謝策撚起筷子夾了一顆花生米:“我什麽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
許是想起他以前的醉鬼德行,陳夕照皺了皺眉:“那你剛才什麽章程?”
“醉之以觀其性。”
“盛知樾?他不喝酒的啊。”
“我說你爸,”他脫口而出,“我以為他裝的,沒想到不是,就真的只是和世伯長得一樣而已。”
“……”陳夕照凝噎片刻,“你這麽無聊,看來是已經做好了獨立生存的準備?一個是送,兩個也是送,你要不讓盛知樾也送你一程吧?”
謝策扒了口飯,當這話是耳旁風:“你之前說盛知樾待你不錯我并不太信,今日方才放下懷疑,老實說,你這次眼光不錯,此人堪為良主。”
陳夕照無言:“……大業已經亡了。”
謝策立刻改口:“堪為良人。信我的,師兄看人不會錯。”
陳夕照看着他叩了會兒椅背,扭頭往外走。
片刻,玄關處傳來她的說話聲,略顯急切:“謝策你快過來看看,那個人好像也穿着大業的衣服!”
謝策立時放下碗筷,快步沖至門外,望向陳夕照所指的方向:“哪兒呢?哪兒?”
“那兒,就在那兒……”陳夕照邊說邊退,等退到門邊反身跨入屋內,趁門外的人反應過來之前丢出一件外套,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謝策還沒反應過來:“跑這麽快,怎麽你這地燙腳啊?”
陳夕照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出來:“江湖路遠,各自珍重。”
謝策這才後知後覺,看着緊閉的大門不可置信:“陳夕照!我是你親師兄,你竟心狠至此?”
“十裏相送,終有一別,原話奉還。”
“你來真的?這大晚上的你讓我露宿街頭嗎?”他使勁按着門鈴。
沒有反應。
謝策終于知道她不是玩笑,開始敲打門板:“師妹啊,師兄錯了,雖然師兄也不知道哪裏做錯了……但總歸錯了,你讓我進去……這天寒地凍的師兄怕冷。”
良久,依舊沒有回應。
他有些慌了:“師妹?陳夕照?陳熹!”
“你至少得給點錢我去找個酒店,再不濟給點錢讓我去打個疫苗吧?!”
“師兄是身穿不是魂穿,扛不住他們這兒的超級病毒,你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師兄去……”
“啪。”
一只鼓鼓囊囊的錢包破門而出,落入謝策掌中。
大門再次關閉,這回叫門聲沒再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