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童年篇:陋巷之春

童年篇:陋巷之春

二十年前。

暮春。

青石板的路被太陽烤至發黴,五花貍貓懶洋洋地在蔭蔽處紮堆休憩。巷子深處飄灑出炸蔥油勾芡的香氣與快意,寧靜,安穩,無憂無慮。人們會無比樸實認真地想着,若能尋個小院兒,眯眼躺在靠椅上,聽聽小曲,伸欠之間,一生一世就這麽過完了。

這裏是中國盆地,華人的地盤。

穿過哥譚市內長長的布朗大橋,等你看到雕梁畫柱堆積起來金碧輝煌的、不倫不類的、卻令每一個來自漂泊他鄉的游子邊發笑邊落淚的大門時,我們就到了。

有人會把它稱為世外桃源。

只是當地居民聽了準會唾那人一臉,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瞎扯,說你讀過陶淵明嗎,桃花源他媽的就是個鬼片,別拿嗰個跟我哋相提并論。他身邊另一個人會不服氣地嗆着同伴,頂嘴回道可不嘛,這地方就不是什麽正常人待的,愛愛恨恨交織在一起,幾輩子也講不清,還不如做鬼呢。

都有理,都未必。

兩者交織在一起,如今的林荔聽了只會冷笑。

當她眯眼看着荒涼的巷子口時,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也不想記起。感情牌在她這裏根本無處可施。和 J 一般,她懶得糾結舊事,讓人心煩。

現在的她只愛一些實際無比的東西,比如說,錢。

即便從前的她未必這麽想。

多可笑,有些已然被大腦刻意忘記的事情,皮膚、牙齒、鼻子、眼睛、舌頭總是會不誠實地替主人想起,像是另一場受刑。

林荔最先是被味覺打敗的。

所以在她重新回到熟悉的院落時,當她坐着巷子口的長椅上有一勺沒一勺撿着碗裏雲吞面裏的蔥花時,她開始嘆氣。

熱騰騰的蒸汽缭繞,水霧迎面襲來,香氣令她忍不住晃神,想起那一張張笑得溫柔、模糊的臉,還有一些早就死掉的感情。

咽下一顆雲吞。她對自己說,看,林荔,對食物挑嘴之餘,人果然應該慎重選擇飯友。

……

九歲的林荔心頭有三好:甜食,會給甜食的大師姐和看起來就很甜的小紅毛。

她的一切都和唐人街內小巷長大的普通小孩沒什麽不同,天真、懶散、還有點無傷大雅的調皮。雖然無父無母,在粵劇班子裏長大,和一群師兄師姐混在一切,但是因為年齡尚小,備受寵溺,是堂子裏的小小助理,貼心跑腿。

和傑羅姆·瓦勒斯卡相遇的那一天,和往常也并沒有什麽不同。

晚春已經不落雨了,正值三月紅挂果。

她只是慣常哼着帝女花的曲調去巷口取荔枝——她替偷跑出去的師姐打掩護得到的小小報酬。然後便無意撞見了角落頭裏那個小倒黴鬼兒。

“哎呀呀——哪裏來的鬼佬喔!吓死人了!真稀奇。”

她大聲嚷嚷道。

說是這麽說,她拎着的那串荔枝卻差點手抖掉到了地上,無它,乍一看有個人影蹲在據說鬧鬼的破落院子門口,怎麽想都還是很瘆人的。

聞聲,那個同齡小孩擡頭看向她,眼睛通紅,簡直和他的頭發一樣紅,她想。

看起來有點可憐,她大着膽子戳戳他的眉骨思考道。

“Who are you?唔蹲哩度了,天好晚,帰ります?”

她絞盡腦汁用破碎的英語夾着國語日語試圖和他交流,第一次為自己犯懶學那些洋腔洋調感到懊悔。

“呃呃呃,別哭了?”看着對方依舊抽泣不止的小臉兒,她感到手足無措,坐立難安。她好像已經聽見巷子深處師姐在喊開飯了,今天好像有二師兄做的白切雞,去晚了就沒了。

手上的荔枝還沒有解決完畢,于是她把它們幹脆都塞給了那個小孩。

好了好了,吃很多很多甜甜的東西後,就別哭了吧?

她暗暗想。

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小孩。

就像小貓一樣。

……

飯桌上,二師兄一臉迷惑地望着不斷扒菜、甚至比尋常更兇狠幾分的林荔,忍不住憂心忡忡地開口道,今天是怎麽了,午飯沒食飽嗎。呃,還是吃壞肚了,怎麽總一個勁兒的傻笑,乖,別笑了,回話先啊。

她從碗口裏擡頭,只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師兄,我覺得我今天,好像看見天使了。然後她便拿着乘着滿滿當當好肉好菜的飯碗跑了。

師父應該早些回來,管管她的野性子。大師姐笑着接了話,收了碗筷。

不知道那個小孩還在不在,她想。

看着空蕩蕩的巷口,他果然已經離開了。她有點落寞,不過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她只是狠狠地扒了碗裏的雞腿,邊回頭邊往回走。

……

“女孩的心思你別猜。”

這是九歲時林荔遇到傑羅姆·瓦勒斯卡後的口頭禪。自從她從大師姐那裏學會了這句臺詞,她就靠這句話堵上所有人的嘴,包括小紅毛的,也包括她自己的。

比如當師兄笑眯眯地問着又跑出去見新朋友啊,她會擺擺手,一本正經地回道不可說,不可說。臉上挂着掩護大師姐偷跑出去見相好後被抓包時鎮定。

再比如談起有關她突然開始同周邊人很積極地講起英文時大人的調侃,她也說,別猜,別猜。

再再比如師姐揶揄她的品味,問那個滿臉褶子雀斑的紅發小鬼有什麽好寶貝的,她要跳腳說不管不管,你不懂。

……

即便這樣,偶遇小紅毛是門藝術,比唱詞難學。

可如果遇到了,她就能興奮一天,練功時可以再多翻幾個跟鬥。

對于一個合格的童年玩伴而言,我們不必做戶口普查,這尚且沒到談婚論嫁,考慮門當戶對的時機。他是誰,他從哪裏來,他家中如何,壓根不要緊。

在九歲的林荔這裏,一個名字就夠了。

或者說,名字什麽的也沒有那麽重要。洋鬼子的名字都太長,彎彎繞繞的,她記不住,也念不準。她只喊他 J,阿 J,普通随便得就像在唐人街随處可以被拎起來斬碎的扔進海裏就不見的人頭。

她也不關心太多大人庸庸碌碌的事,小孩的腦子裏塞不下太多複雜糾葛。只是玩久了,她也漸漸知道他是對岸偷跑過來的小孩,來自馬戲團。

“噢,那我們是同行啊。”她聽了他的話後思考了一下,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态,“我,唱戲的,可不就是東方戲團。”

她頓了頓,補充道,“除了我們這兒不養馬,養貓。”

“怎麽樣啊,你要不要考慮轉行啊?大爺我帶你混。”她半開玩笑看着他。

看着小孩一張皺巴巴、明顯營養不良的臉,她總是會想,他太嚴肅了,應該多笑笑,他應該過得開心一點點。

只是沒等他回答,她就趕着說,“你快吃啊,面要坨了。”

此後他再答什麽,她也沒聽進去了,她只憂心忡忡那碗兩個人加在一起還吃不完的竹升面。浪費糧食,可恥,可恥。

………

她總是很積極地投喂小紅毛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待的那個戲班子簡直不是人混的,每每想起她就來氣。

那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天,和唐人街每一天沒什麽不同。只不過空氣裏帶着一點太陽混着炸油角的喜氣,人人都在賀新春,貼大紅紙,穿靓衫。

她被派去東街裁縫店給大師姐取開春演出的行頭。

一頂兒極氣派的點翠鑲珠雉尾鳳冠,還有淬着紅纓的銀槍。手頭拎着這些家夥,林荔忍不住戲瘾大發,有一句每一句地哼着水仙子裏的唱詞,腦子裏想着此前師姐在臺上英姿飒爽的模樣。

「他他他,他那裏珠淚慘凄凄。

俺俺俺,俺生擒拔賊懸提———

殺殺殺,殺得他無路奔,血染馬蹄! 」

然後她便猝不及防地和傑羅姆撞了個滿懷,她眼睛一亮,是你啊,你怎麽來了。她拿着長槍輕挑着他的下巴,欺負他聽不懂,笑眯眯地拿國語念着戲詞:小毛賊還不束手就擒。

她很愛逗他,喜歡看他氣急敗壞或者滿臉通紅的樣子哈哈大笑,眼睛壓得低低地撒嬌說別氣別氣,然後拉着他的手,帶他去巷子口吃東西。

只是今天他不太對勁。

太沉默了。

比往日裏還悶上幾分。

直到她繞圈打量他一周後,發現他手上通紅潰爛的新鮮傷口,皮開肉綻,她便開始問了,怎麽回事兒,誰欺負你了,我拿長槍戳死他給你解氣。

無它,無論他做了些什麽,小紅毛在她心中永遠總是初見時那副受氣包、愛哭鬼的模樣。

見他不語,她把行頭送回去後,便拉着他跑到了河畔邊,布朗大橋的入口,她從兜裏掏出一堆油角蛋散塞到傑羅姆的手中,邊啃邊笑眯眯地說着同賀新春啊,喏,是甜的呀,趁熱快吃,多食多福。

直到聽對方緩緩說着馬戲團往事,關于傷口,關于母親,關于暴力,談他偷吃餅幹被按進油鍋裏的手。她開始變得沉默不語,臉漲得通紅,血液湧上腦子,她不再笑了,只想國罵。

可是看着對方霧綠色的、故作平靜的眼睛,她卻說不出話來了。她知道他并不需要泛着波瀾、無用無意義的憐憫,同情這種東西太刺眼。

她拗斷了剛剛随意撿來玩的樹枝,突然開口問道:“那你想逃嗎?馬戲團。”

十來年後林荔再看,或許那一刻,她是真的想不管那麽多,扔掉暖洋洋的一切,把小巷丢開,只是陪他一起逃跑,然後兩個人像流浪三毛般凍死街頭也無妨。

只是沒有只是。

……

“馬戲團就是我的家。”他這麽回答道,瞳孔定定地盯着她。

林荔笑了。

她太熟悉這種眼神了。

他們都有不能舍棄的東西,只是小孩子說笑而已,豈能當真呢?

她望着布朗大橋下高嵩威嚴的大門,扭過頭來,尾指末梢無意識輕顫了幾分。

當然啦。

她是不可能離開這裏的。很多人,他們一輩子都不想邁出這道門。

沒有必要。

她不是另類,也不做另類。

于是她拍拍漏了一身蛋散碎屑的衣角,站了起來,說,對啊,你說得好,戲班子也是我的家。

沉默,他們盯着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發呆。

直到幾分鐘後,她又突然拉了他一把,腮幫子氣鼓鼓得像只油角,大聲嚷嚷道,太壞了,他怎麽能不給你飯吃!!!我師父那麽兇!他體罰小孩時都從來都沒有幹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我們都是吃完再被揍的!

算了算了,我們飲茶去,去吃豉汁蒸鳳爪,“以形補形”賺回來!

……

有一回他們聊天,她講起戲詞裏樂昌公主和驸馬的故事。

他問,我們今後會像他們一樣嗎。

什麽?你說破鏡重圓嗎?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這個,是指分離,再見不相識。

當然不會啦。

喂,你到底學會帝女花沒。

如果我們散場重逢,你就跟我唱這個,我一定想得起。

哪個紅頭發會唱這個古怪調呢。

你說不定還可以靠賣唱賺錢。

……

我們都知道,春光無偏私,今年也沒有什麽不同。

只是太過匆匆,只一瞬,師姐要出嫁了,師兄因為相好和師父鬧掰了。她和小紅毛認識滿載了。

有時候她會想,很多事情就像是注定。

恍若之間,世界已經大變樣。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因緣際會,就如她第一次下定決心踏出大門,傍晚和師兄偷溜出去看對岸巡回的馬戲團演出時看到的煙花一樣,短,炫麗,似層層,無大用處。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見舞臺上的 J。

她懂他為什麽此前這麽說了,他天生就屬于那兒。

眼神,動作,姿态,都太合适了。

她能怎麽做呢?

她只能奮力鼓掌,bravo,bravo。

好好好。

……

夜空之下,落幕之後的小孩眼睛亮晶晶的,他問來者,怎麽樣,我的表演。

完美無缺。

她笑眯眯地答道,阿 J,我覺得你會成為哥譚之星,不假時日,所有人都會為你的演出折服。

紅發小孩的臉躲在厚重的油彩下,顯現出看不出的腼腆。

她加重了幾分語調,看上去更加篤定了,你絕對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喜劇演員。

然後他擡眼問。

那你明天還來看我演出嗎?

明晚是最後一場,我們要離開這裏了。

她是怎麽答的,她不記得了。

她可能說,當然啦。

以月亮起誓,我一定來。

***

…… ……

可她當然沒來。

火,漫天的火光燒死了這些飄在空中、不切實際的粉紅泡泡。馬戲團不該在異域逗留,正如她也不該招惹局外過客。

看完小紅毛的表演後,她有一下沒一下舔着糖人,牽着師兄的手蹦蹦跳跳往回走,可當她看着亂哄哄的巷子口發懵時,她就懂了。

人們都說戲子無情,是真的。

只有看不透那些浪漫故事的庸俗客,才會掉進陷阱。

比如愛上薄情郎的師姐,或者是為了相好欠了一身賭債還要來對岸見她最後一面的師兄,或者是懷着怨恨過活的師父。

咽下最後一口湯頭,留在她腦海裏的只有師姐那張被灼燒到面目全非的臉,還有師父臨終前的囑托。

他說,阿荔,今後你須知三件事。

第一,愛不如錢。第二,戲子無情,另尋一門好職業。第三,不要學我,暴露真心,招人算計。

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過往諸般種種,不過是大夢一場,醒來成空。

馬戲團搬走了,戲班子散了,她跟着師兄東奔西逃,捱得天明。

……

“陳叔,結賬。”

她擦了擦嘴,站起身來,沒管心髒口沒一搭地發疼,拿起放在一旁的警帽,餘光瞥見前幾日報紙頭條刊登的新聞:

#Lunatic in Gotham Done#

(“哥譚最大的瘋子終于身亡”)

面色如常,她的尾指骨下意識顫栗了一瞬。

店小二說,恭喜你啊,林警官,恭喜高升。

她擺擺手,笑笑不語,只單留下一個沒什麽份量的背影。

她不會再回來了。

老板擦了擦桌子,沒什麽情緒地說道。

什麽?

旁人下意識應和了一句。

沒什麽,我說今年開春後天氣不錯。

噢噢,是啊。這天真舒服。

「你瞧,春天不再麽,春天永在。

愛愛恨恨,假假真真,化成灰的竹馬又算得上什麽?

這只是陋巷之中,最不值得提的小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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