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山內非瘟(三)

山內非瘟(三)

山裏彌散一片晨霧,天色顯亮。

姜徊酌很早便醒了,他給段珂發了幾條消息,讓工廠盡快派一輛車來這邊,裝滿新産品。

手機連震動聲都沒有,彈出來一條消息,是漆京京問他和言臻的情況怎麽樣。

回複漆京京後,姜徊酌側過臉,再次盯向旁邊這人。

副駕駛微斜,言臻眼皮沉阖,發絲細碎,呼吸安穩平和。

一直盯到陽光越過山崗晃進車內,柔和的色彩撲面而來。姜徊酌擡手,虛懸在半空,正巧遮擋住照向言臻眼睛的那一道光。

借此,言臻便睡得更久一些。

直到言臻睜開眼睛的一瞬,才窺見那道被截住的光。

“姜博士,”言臻的聲音還帶着倦意,第一句話就是說:“我們今天上午繼續直播吧。”

姜徊酌笑了下,說:“今天要去他們的豬場,昨晚的直播大部分養殖戶都看過,小召在群裏刷屏了一百多條,一個人也沒有退群,證明他們是猶豫的,也可能已經有養殖戶用上新品了。”

“對,”言臻揉揉眼,說:“确實是這樣,那我們挨個跑豬場,當面和他們聊,就算豬場都鬧了非瘟,也要在這個階段裏再努力一把。”

姜徊酌:“工廠的車預計下午到,會帶一噸新品過來,也會帶一些針劑和獸藥。如果任何一家養殖場有必要,就打抗生素。”

他們下車後往畢老家去,走到門口時見到院子裏的林或和陳書岩。

畢老拿着蒲扇朝他們冷哼一聲,說:“這早上起來言臻就不在,我得找找去。”

結果畢老就那麽一扭臉,就找到言臻了。

Advertisement

“來來來,快來吃飯,”畢老連忙去拽門外那倆人,邊走邊問:“你下去接你老板了呀,我還以為你不吃飯就去他們的豬場了。”

言臻眸光很亮,朝姜徊酌眨了下,沒說自己半夜就下去接老板的事兒。他随着坐在石桌前,說:“畢爺爺,今天我和姜博士要去豬場,中午不回來,你別給我倆做飯了啊。”

畢老瞥了眼林或和陳書岩:“那行,我就做自己的吧。”

吃完飯後言臻和姜徊酌剛邁出門,身後林或的聲音響起。

“言臻。”

言臻轉頭。

“這裏的養殖戶太分散,我也能幫得上忙。”林或說。

言臻靜靜地看了他幾秒,而後看向陳書岩:“你也一起。”

現下養殖場裏的情況更艱巨,新品的效果确實還沒有明确的數據,但通過之前用一頭發病的母豬試驗,能夠成功遏制住情況的惡化,其實已經很明朗了。

言臻和姜徊酌,再加個小召,三個人都分開去轉豬場,不吃不喝也得三天起步。可是發病迅速,豬場裏的豬等不了那麽久。

“這些防護服給你們,”言臻聲音很平靜,“我相信你們是真心想幫助這裏的養殖戶。非瘟的源頭可能不是我或者你們帶來的,但很可能是因此傳播,所以,如果有難聽的話和養殖戶的抵觸,希望你們能坦然面對。”

他說完和姜徊酌一起轉身離開,去一家家的拜訪豬場。

去到的第一家養殖場,敲門根本不開,打電話也不接。

大門緊閉,他們也看不清裏面的情況,便決定先去下一家。

門內從這時有了動靜。

很快,門被打開,言臻剛準備上前,看清遠處的一幕後猛然僵住——

在離大門十幾米的距離上,躺着四五頭母豬。這家養殖場的老板正在往豬身上套繩子,想要把豬拖出場外。

“這是……”言臻啞然。

“這幾頭母豬已經死了,”姜徊酌說。

扶着大門的女人嘆了口氣,聲音慘淡:“我昨天看到你們從門底下塞進來的産品了,直播我也聽了,誰不想讓豬健健康康的呢。看完直播我就把這産品喂給豬吃,結果一點兒也喂不進去。半夜死了五頭。我們家……我們家就十八頭母豬啊!”

男人拖着母豬往外去,很快又來了一個男人幫忙。

母豬很重,體積也大,抱起來是不可能的,只能合力去拖。

言臻和姜徊酌上前幫忙,這家養殖場獨居在山中央,四周沒有人住。就在門前的空地上,兩個男人用鐵鍬刨出大坑,将母豬埋進去。

全程養殖戶一言不發,沒有抱怨,沒有嘆息,甚至連本該沉重的呼吸聲都聽不到。

全部埋完已經中午,這家的養殖老板這才擡起頭,汗水滴在剛松過的土裏,說:“我沒怪過你們,豬場什麽情況我自己很了解,和你們沒關系。你們別再來了,快回吧。”

言臻嘴唇動了動,喉間卻哽了一下。

幾秒後,他說:“那十三頭母豬,現在是什麽情況?”

養殖老板:“昨天不吃飼料,今天喘不上氣來了。”

言臻轉頭看了姜徊酌一眼,什麽都還沒問出來,就聽到他說:“可以用。”

“好,”這三個字給了言臻信心,他看向養殖老板,聲音很堅定:“再試一次,這兩袋産品,讓豬吃進去。”

進到豬場後,姜徊酌看着精神乏力的十幾頭母豬,先後往料槽裏添加了切碎的蘋果和餅幹粉,都沒有效果。

豬喜甜食,此刻十三頭母豬都側躺着,眼睛無神,連動都不想動。

姜徊酌将旺血氧、旺奶寶和新品一起添加進料槽裏,攪拌均勻。

料槽挪動不了,姜徊酌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然後母豬站起來走到料槽邊上,它聞聞飼料,鼻子拱了拱,就地又躺下了。

養殖戶徹底放棄:“算了,就是不肯吃。”

姜徊酌充耳不聞,抓起一把飼料,湊到母豬鼻子邊上,讓它繼續聞。

躺着躺着,母豬的嘴洩開一道不小的縫,姜徊酌把手裏的飼料一點點撚入母豬嘴裏,來回抓了三四把。

最初母豬無動于衷,後來終于跟嘗到點甜頭似的,嘴合了一下,發出“嗚哼”的聲音。

随後,它喘着粗氣站起來,慢慢探頭拱在料槽裏,緩慢地吃了起來。

養殖戶立刻效仿着去喂別的母豬,母豬實在不肯站起來,他們就将飼料放進盆裏,蹲在母豬旁邊一把一把地喂。

……

傍晚,走出這家豬場,言臻渾身酸疼,蹲了整整一個下午,手指都有些腫。

姜徊酌垂了下眼,問:“我幫你捏捏手?”

言臻遲疑片刻,在姜徊酌的注視下,手慢慢擡起。

夕陽被高聳的樹木遮掩,他們周身一片寧靜。

穿了一整天防護服,出來後脫掉,身上還是有豬場的氣味。風循環在連綿不絕的山裏,沒能吹走他們身上的黏膩。

姜徊酌專注地捏着言臻的手,給他疏通血液。

眨眼時,言臻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高三的那年暑假最是長,他在工地上待了三個月。

工地并不是天天動工,不動工的時候他就去擺攤賣水果。

七月底,雨季,有天大雨瓢潑,沒有任何預兆。

老板讓他們回家,這雨況,起碼得三四天後才能動工。

言臻穿着電三輪騎電車趕回家,發現市區的雨要小,路上也有行人。

這天正巧是他進貨的時候,三輪鬥上擺好水果後,他就近找了個公共洗手間洗了洗臉和胳膊就開始賣。

兩個小時後雨停了,一輛更大的三輪車往這邊開來,蠻橫地擋在言臻前面。

車主沒下車,搖開窗戶居高臨下地對言臻這個毛頭小子說:“這是我擺攤的地兒,你邊去,別在這兩條街出現。”

言臻愣了下,收好木板和水果,騎着便要離開。

車主也下了車,拿着喇叭吆喝着賣水果。

路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車主的嗓門比喇叭聲音還要響:“快點快點,我還得停車,你知道我在這一片生意有多好嗎,來搶我的地盤?”

言臻一言不發,收好東西擰動油門,卻沒啓動。

他下車檢查,是電瓶那裏進水了,電三輪走不了。

車主催促道:“快點兒,別在這墨跡。”

他應該是在這條街上賣了很久的水果,有三個人同行,見到他還和他打了招呼。

又幾個人走來買水果,聽到他說言臻,好奇地看了一眼。

不知誰說:“這孩子真可憐,衣服上都是泥。”

車主立刻接話:“你們可別同情這樣的人就買他的,我剛才湊近,他身上又髒又臭,能賣什麽好水果。”

他的聲音太響了,經過的人紛紛回頭。

他的聲音又很小,沒在言臻心裏引起一點波瀾。

言臻沒回頭,他推着電三輪走出這條街,去找修車的店。]

現在的言臻胳膊上也有汗漬,頭發貼在額前,一整天衣服沒幹過,始終被汗濕透,和多年前別無二差。

那時候再多的人議論,投來或同情或不善的目光,都沒能在他心裏點落漣漪。

可如今只姜徊酌一人。

只他一人,言臻的心跳便如這世間連亘不絕的十萬大山般起伏經久。

更只因為他一人,言臻有種這條到處紮人的荊棘路終于走到頭的感覺。

此後梧桐開道,崎岖化坦途,風雨被遮擋,縱使旅途遙遠,萬物也長青。

“在想什麽?”姜徊酌撈起他的另一只手繼續揉着,沒擡眼,問了一句。

言臻聲音很輕:“姜博士,我忽然覺得畜牧業也是我的熱愛了。”

姜徊酌低頭“嗯”了聲,半開玩笑問他:“那要提防你被同行挖走了。”

“不會,”言臻斬釘截鐵,“我只相信你研發的産品,我只相信你。”

姜徊酌手下動作停了停,擡起眼皮看向這人:“我也一直,一直都很相信你。”

這天沒能轉幾家豬場,別的豬場大門緊閉,不知道裏面的情況。

到畢老家後,林或和陳書岩還沒回來,他們又開了直播,轉發給養殖戶。

直播開了沒多久,遠處傳來一些騷動,依稀有些喊罵聲。

他們匆匆停了直播,順着聲音去尋,走到了樂聞遠家附近。

樂聞遠站在門外,正推搡着兩個戴黑帽子的人,罵道:“滾滾滾,不賣!”

言臻不明所以,還要往前,姜徊酌拉住他,低聲說:“這是豬販子,看來已經知道這裏鬧了非瘟,來買豬。”

“我家沒幾頭肥豬,死完了,行了吧,快滾!”

其中一個人說:“大哥,別在這嚷嚷,咱們進去說。”

樂聞遠:“進去說個屁,你們還想進我豬場?”

豬販子笑呵呵的:“我們知道咱這都鬧了病,大哥,你總不想賠個精光吧,”他手裏比劃着,“肥豬我給你這個數,母豬我給你這個數。”

“你們別禍害人,我賠錢我認了!”

言臻問:“我們靠近,這豬販子就警惕了是嗎。”

姜徊酌:“對。”

“不賣!都鬧病了哪還能給人吃!”樂聞遠脾氣一向不好,拿起門邊的鐵鍬就要趕他們,“別的地方你們也不用去,豬死一頭,我們埋一頭,絕對不賣!”

豬販子被轟走,言臻和姜徊酌這才出現。

樂聞遠瞧見他們了,繼續往豬場裏走,去關大門。

“樂大哥!”言臻立刻追過去,站在門口問:“那兩袋産品,你給豬吃了嗎?”

樂聞遠沒好氣道:“吃吃吃!豬一口飼料都不吃,還吃你們這産品?”

言臻:“今天早上我們去的一家豬場,生喂着母豬吃了,剛才直播前那家老板告訴我,晚上這幾頭豬還是沒精神,但自己都爬起來去吃飼料了,産品一定是有用的。”

樂聞遠猶豫了下。

言臻和姜徊酌已經穿好防護服了。

“走,去看看豬。”

……

這家豬場症狀比上午的要輕,喂飼料和産品都要容易的多。

從豬場出來後天已經全黑,樂聞遠語氣依舊硬,也是這樣硬着留他們吃了頓簡單的飯。

在大門外,姜徊酌說:“只要開始吃飼料,基本上就會往好的情況發展。”

樂聞遠:“哦,謝謝你們了。”

言臻:“樂老板,之前來這裏的兩個人……”

“豬販子,”樂聞遠沒隐瞞,“不知道從哪兒聽說我們這鬧病了,來買豬。”

“鬧病的豬也能收麽?”

“能,收了賣出去,有小商店什麽的檢查不嚴,還有街邊賣肉的,要是價格便宜,沒準就是鬧病的豬。”

說完樂聞遠補充:“你也別驚訝,這個行情,肯定有賣死豬病豬的。但我也能拍着胸脯保證,我們這個村子,57家養殖戶,不論誰家,只要死豬就埋。去年我們這邊的豬死絕了,多少個豬販子來要買,我們都沒答應,沒有一頭病豬流入市場。死了就死了,倒黴的命,幹嘛讓別人去吃病豬肉。”

“工廠的車在路上遇到了暴雨,延遲到明天早上送來産品。”姜徊酌說,“樂場長,我們會盡全力,幫你保住這一批豬。”

樂聞遠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分開後言臻和姜徊酌走回畢老家,見到林或和陳書岩。

陳書岩拿了張紙給言臻,說:“我們今天去了十七家豬場,他們場內的嚴重程度不一。這是我記錄的。”

言臻看了看上面的情況,十七家裏,嚴重的有三家,七家适中,七家輕微。

“好。”

言臻沒再和他們說話,偏臉問姜徊酌:“姜博士,你先去洗澡吧。”

姜徊酌:“我的衣服都在山下。”

“我和你一起去拿。”

下山又上山,林或和陳書岩已經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你先去洗,洗完回房間睡覺,今天不要陪我回車裏了。”姜徊酌說。

言臻聽話地進去,出來後說:“姜博士,我好了。”

“去睡覺吧,今天太累了。”

言臻幫他關上門,倚着旁邊的木柱,仰頭看着空中一隅星辰。

不多時,姜徊酌出來,看到還等在門外的人。

“怎麽不去睡?”姜徊酌問。

言臻說:“在車裏睡,我腰有點疼。”

“所以今晚……”

言臻接過姜徊酌的話:“所以今晚,你也別去車裏了。”

“嗯?”姜徊酌懶散地眯着眼,說:“我不腰疼。”

言臻的手指摳着旁邊的木樁,“再睡一晚就會疼了。”

涼風撲面而來,舒爽裏還有幾分冷。

姜徊酌跟言臻走進房間,各自躺在窄床上一側時,忽地開口:“言臻,你知道我的取向。”

他能感覺身邊的人緊繃着,卻不打算停話。

“你不反感和我接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

“什麽?”

“你也是一樣。”

靜了很久很久,言臻側過身,留下一個背影。

他聲音發悶:“不一樣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