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故人
第37章 故人
魏舒離開時早已顧不得什麽形象, 衣衫淩亂走到宮門時差點被侍衛攔下,往日低調內斂的淩王罕見地發了脾氣,将上前查明身份的侍衛踹倒在地, 随手摘下淩王腰牌摔到侍衛的臉上,然後連餘光都未施舍給他,騎上一匹軍馬就揚長而去。
雖然已是夜晚,但都城無宵禁, 街道上仍有許多商販和行人。
魏昭騎馬而過,不曾避讓, 驚吓到許多百姓也未停留,只是一個勁兒跑,但跑到哪兒也不知道。
皇宮侍衛的馬匹都是精挑細選的好馬,腳程極快, 帶着魏舒飛馳,很快就遠離了鬧市,往城郊方向去。
右手的傷口一直沒處理, 又握了許久的缰繩, 傷口隐隐約約要和缰繩粘合在一起, 魏舒卻恍若未覺。
直到傷口出血過多導致眼前出現暈眩, 魏舒快要控制不住馬匹時,速度才慢慢降下來。夫哀莫大于心死, 心中郁結難舒,氣血翻湧, 魏舒咳嗽着又吐出一口血。(1)
不想埋汰了馬匹,魏舒往一側俯身咳血時, 腦袋一暈,身體乏力, 直接栽了下去。
魏舒艱難地在地上翻了個身,仰望着夜幕之上最明亮那顆的星星,好像與自己一直都是雲泥之別,然而自嘲的嘴角還未提起,就因為失血過多暈了過去。
訓練有素的馬匹很是通靈,在魏舒倒下時,就不停地用馬尾頻繁掃過魏舒的下半身,在沒得到回應後,急躁地在原地踏步發出嘶鳴。
這時一人一馬已經跑到城郊,四周樹林環繞,人家稀落,目力所及之處只有前方一處農家小院。
馬尾掃過地上人的臉頰都沒反應時,軍馬的鼻孔發出一陣很大的哼聲,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夜裏努力辨物,而後鎖定目标,邁開矯健的四肢跑向小院。
軍馬最終止步小院的籬笆門前,躁動地發出嘶鳴聲。
大離的一匹馬,根據品相,價格在幾十兩到幾百兩,再優質的馬那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了。可即便是最便宜的那種馬的價格也頂一戶普通人家十年的生活花銷了,因此普通百姓根本買不起馬,跟別說是這種嘶鳴嘹亮的好馬。
怎能不引人注意。
安靜的小院先是響起一陣摸索的聲音,而後便是竹竿碰地的篤篤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在裏屋亮起一點微光,接着便是一個氣質清雅的女子握着竹竿從裏屋摸着門框慢慢走出來。
Advertisement
“小女子惶恐,不知是哪位貴客深夜造訪?”
借着院中的月光,才得以看清從屋內出來的女子的樣貌,柔順黑長的頭發被随意紮起,即使插着一根最簡單的木簪,也擋不住女子姣好的容顏,可惜的是這般好的面貌被覆在雙眼處的布條遮掩大半,又見女子手中握着竹竿,看來是個不能視物的。
薄唇輕啓,嘴中道着惶恐,但身子卻不曾彎下,倒像是有着官家小姐一樣的傲骨,即便形式所迫,也做不來卑躬屈膝的事。
久久不聞回應,只有馬匹的呼吸聲和馬蹄踢上木門的聲音在黑夜裏此起彼伏,女子再次出聲試探:“可是貴客有什麽難處?”
女子一邊詢問,一邊握着竹竿摸索着往院門處慢慢地走,直到摸上木門,也不曾有人答應。
女子輕輕推開木門,軍馬立刻貼了上來,發出不安的嘶鳴聲。這麽大一個活物突然貼近,軍馬大大的鼻孔噴薄在臉上的熱息和近在耳旁的嘶鳴聲,都吓了女子一跳,不受控制地往後退了一步,身子貼到了木板上。
軍馬沒有吓到人的自覺,仍要向女子靠近。
女子在幾個喘息間穩定心神,撐着竹竿站直,左手小心地摸上馬匹,從馬頭摸到馬背,都是冰冰涼涼的盔甲,卻不見有人在上面坐着。
啼聲嘹亮,四肢矯健,是為好馬;身披盔甲,經過訓練,是為戰馬。都城之中,既是千金難求的好馬,又裝備精良的,恐怕只有護衛皇宮的禁軍的儀仗馬。
禁軍要為陛下和皇宮的安全負責,軍規森嚴,不得擅離,而這匹軍馬卻跑到城郊,無人駕馭恐怕不能。
女子還在思索其中蹊跷,突然被馬匹頂着往前走,放下空想,女子握緊竹竿保持平衡,任由馬匹來帶自己找答案。
走了不到百步,軍馬便停了下來,女子還想上前時,冷不丁被腳下軟軟的東西絆了一下。
是個人!
女子幾乎在被絆的瞬間就已做出判斷,慢慢蹲下身查看這人的情況,先是摸到衣袖,粘膩濕重,将碰過衣袖的指尖擡到鼻尖輕嗅,有血腥味,看來是受傷了;手再放下時不小心摸到一處隆起,應當是個姑娘;女子的手頓了頓,然後迅速離開那個位置,快速摸過其他位置的衣裳都是幹燥的,看來只有右臂受了傷。
女子重新摸上那人的右臂,沿着衣袖輕捏着向下,直到手心處,因着盲眼女子看不見,所以手下不知不覺使重了力氣,那人即使暈過去了也好像受痛似的扭動了一下,發出一句呢喃:“清兒,別走……”
即使那呢喃氣虛無力,卻也如一記重錘般敲在盲眼姑娘的心上,慌亂地去摸地上姑娘的臉龐,手指顫抖着描過每個細節,最後在右眼尾的小痣處停留許久。
“魏舒,我不在時,你就是這麽照顧自己的?”即使雙眼渾濁無法視物,但女子仍是固執地望向躺在地上的人,說出的話很是氣憤,但顫抖的語氣卻暴露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心疼。
蒙眼的布條早已被淚水打濕,“季清”卻無所覺,好像是不解氣般地推搡了魏舒一把,未說完的話都咽進了肚子裏,避開右肩,小心地把她的左肩搭到自己身上,然後撿起地上的竹竿探路,費力地把人往小屋裏帶。
因為看不見魏舒的傷勢,“季清”心裏着急,所以本來半個月摸爬滾打已經走熟的從院門到裏屋的這小段路,如今又被她走得亂七八糟,一路磕磕碰碰不停,但“季清”都小心避過魏舒,替她擋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放到狹窄的床榻上。
容不得喘兩口氣,“季清”趕緊給魏舒處理傷口,把右臂的衣袖挽到胳膊肘以上,用貼身的手帕簡單擦擦傷口上灰塵,摸着傷口塗上随身帶的止血藥,再用幹淨的布條緊緊包好,防止血再溢出。“季清”猜測魏舒之所以會暈倒,就是因為傷口失血過多。
一切都處理好之後,“季清”才坐定,握着魏舒被包紮的右手,松了一口氣。
她忽而有些慶幸。
自己半月前剛醒來時,不習慣這雙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因此總是磕傷,後來與附近的百姓換了點傷藥,便一直帶在身上。不然這大晚上的,“季清”還真不知道一個瞎子該怎麽給魏舒尋藥了。
自嘲的嘴角掀起又落下,“季清”努力平複心緒,摸向床尾的被子,掀開,替魏舒蓋到腰側,再把雙手輕輕拿出來放到被子上,做完這些就一動不動地守在魏舒身側。
卯時,鄰裏百姓養的公雞開始打鳴了,天漸亮,“季清”一夜未睡陪着魏舒,同時心中做下了某個決定。
感受到握着的指尖微顫,估計魏舒快醒了,“季清”想要輕輕地把手收回,卻被突然驚醒坐起但還未回神的魏舒緊緊握住,“清兒!”
那聲清兒喊得“季清”心裏一顫,但仍是不舍地将手從魏舒的手心收了回來。
“你醒啦。”“季清”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平靜且保持着疏離感。
“我……”魏舒看着右手粗糙的包紮和陌生的草屋,意識回攏,想起昨晚的一切,眼底蒼涼。
魏舒傷感的一瞬間,“季清”就感受到了,便也随着難過起來。
能把魏舒傷成這樣的,似乎只有自己,不是“季清”自戀,而是她知道這人對待感情有多重,現在自己不在,那肯定就是宮裏那個冒名頂替的假郡主做了傷魏舒心的事,光是想到此,“季清”就恨不得立刻進宮将那冒牌貨的面具揭下。
可是僅是睡一覺,數月後醒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這等事,實在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沒有十足的把握不宜打草驚蛇,更何況“季清”現在是個瞎子,什麽也看不見,連宮中什麽情況都摸不透,只能靜待時機,徐徐圖之。
“你可感覺好些?昨晚我聽聞屋外有響聲,出門探看發現你受傷滾落下馬,奈何我這身子也不方便為你找大夫,只能用簡單的傷藥為你止了血。”“季清”選擇轉移魏舒的注意力。
魏舒聽到關切的話語,才仔細來看床邊的女子,是未曾見過的人,卻不知為何總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看見女子雙眼上覆着的布條,左手不聽使喚地繞到女子腦後将其松開,布條滑落,露出一副姣好容顏,奈何雙眼無神,如明珠蒙塵,令人見之可惜。
魏舒用左手在女子眼前晃了晃,無甚反應,這莫名激起魏舒心底的煩躁,她總覺得這人不該如此,一時壓蓋不住情緒,便有些冷淡。
後知後覺看到女子臉上的尴尬,才察覺不妥,緩解道:“已然無礙,多謝相救。”
女子聞言,笑了笑說:“随手之事,不必言謝。”
魏舒卻被她的笑容晃了晃眼,仿佛看到清兒的笑容,不容深思,便先自己否定了自己,覺得自己怕是魔怔了。
“我見姑娘傾蓋如故,能否得知姓名,也好報今日恩情。”魏舒收斂心思,問道。
“青禾。”女子回答的爽脆。
“清……禾嗎?我有一故人,名字裏也帶個‘清’字。”魏舒又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子總讓她感覺熟悉。
“我這個青乃是‘青草’的青,不知小姐故人的名諱又是那個‘清’?”“季清”裝作不解,懵懂地問。
“奧,她是清秀的‘清’,約莫是我想多了……”魏舒在心中嗤笑自己,收起不該有的荒誕心思。